030 富貴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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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日後的賞梅宴設在城郊別院,琉璃瓦在晴日下泛著暖光,廊下掛滿了溫照影精心布置的繡品。
    墨竹配著素色絹繡,殘荷映著水紋紗羅,顧客州的畫被裝裱在紫檀木框裏,與繡品相映成趣。
    “這不是安平侯府的世子妃嗎?”
    嬌俏的女聲裹著香風飄過來,尚書家的三小姐李妙音搖著團扇,目光掃過那些畫框,嘴角撇出抹譏誚:
    “放著好好的侯府富貴不享,倒來拋頭露麵賣繡品,莫不是侯府的月例不夠用了?”
    周圍幾位貴女掩唇輕笑,目光裏的打量帶著幾分幸災樂禍。
    溫照影正指點繡娘調整一幅繡屏,聞言轉過身時,鬢邊的珍珠步搖輕輕晃動,映得她眉眼愈發沉靜。
    “李小姐說笑了。”
    她微微頷首,聲音清潤:“把‘拋頭露麵’與‘銀錢短缺’捆在一處說,未免把日子瞧得太窄了些。”
    這話不軟不硬,既沒接李妙音的茬,又暗暗捧了在場所有人。
    李妙音的臉僵了僵,再計較,倒顯得自己見識淺了。
    溫照影沒再理她,轉身對圍攏過來的貴女們笑道:“此次展出的紋樣,每款隻繡三件。”
    “隻繡三件?”立刻有貴女追問,“若是喜歡,多訂幾件也不行嗎?”
    “正是。”
    溫照影指著那幅帶墨痕的竹石圖繡品:“正如我夫君這幅畫,多一筆則贅,少一筆則虧,世間獨一份才顯珍貴。繡品亦然,多了便俗了。”
    “諸位都是姐妹,自然懂得,貴女圈中,好物若不能獨享,豈不可惜?”
    她特意抬出顧客州的名字,又將“獨一份”三個字說得輕柔,卻精準戳中了貴女們的心思。
    誰不想要旁人沒有的稀罕物?
    一時間,原本隻是看熱鬧的貴女們都動了心,圍著繡品細細打量,管事嬤嬤們更是忙著記下自家小姐看中的款式。
    溫照影應酬著眾人,舒輕紡躲在角落,驚歎這破天的富貴。
    日頭偏西時,賞梅宴散了。
    舒輕紡抱著厚厚的訂單冊子,手指都在發顫:“夫人,我還以為您要順著李小姐呢,畢竟是顧客……”
    “她算哪門子顧客?”
    溫照影正低頭核對賬目,筆尖頓了頓:“聞鈴以前常說,對付這種揣著惡意來挑刺的,就得把話扔回去。軟了一次,下次她就敢蹬鼻子上臉。”
    舒輕紡恍然:“原來是江公子教的!難怪那語氣聽著……帶點野趣。”
    溫照影笑了笑,想起少年時的江聞鈴。
    他總愛蹲在她家繡坊門口,看她描花樣,見有地痞來搗亂,便叼著根草稈懶洋洋地說:
    “跟他們客氣什麽?你繡你的花,他吠他的街,實在煩了,就把繡繃子往他頭上扣!講道理沒用時,就得讓他知道你不好惹。”
    那時她隻當他是混不吝,如今才懂,那份痞氣裏藏著的,是對“自硬”的通透。
    “夫人,您這‘獨一份’的法子也太神了!”
    舒輕紡翻著訂單,笑得合不攏嘴:“那些貴女搶著訂,連帶著咱們先前壓的貨都要清光了!”
    溫照影望著窗外飄落的梅瓣,語氣輕卻堅定:“我要的不止這些。”
    她想起繡坊裏那些姐妹。
    張嬤嬤被夫家趕出來時隻帶了個破包袱;
    柳嫂子為了養活孩子夜裏還在挑燈刺繡;
    她們握著繡花針的手,曾被家務磨出厚繭,如今卻能繡出比朝霞還豔的花。
    “等世無雙站穩了,我想在城郊開個繡坊分號。”
    溫照影的聲音很輕,卻帶著沉甸甸的分量。
    “再設個繡學,教那些沒了依靠的姐妹學手藝。隻要肯學,就能憑著這雙手吃飯。”
    舒輕紡愣住了,眼眶忽然發熱:“夫人是想……”
    “這世道,女子得有傍身的本事。”
    溫照影抬眼望向天邊,晚霞正染紅半邊天。
    “這人間路對女子來說,更要難走些。若能讓她們都有門手藝傍身,不用再看誰的臉色,不用再怕被誰拋棄。”
    “到那時,或許就沒人會說‘拋頭露麵’是丟人的,憑手藝吃飯,本就該是堂堂正正的事。”
    晚風卷著梅香進來,拂過攤開的訂單冊,也拂過繡架上躍動的絲線。
    溫照影知道,這場宴隻是開始,前路或許還有更多質疑。
    但隻要手裏的針不停,心裏的光不滅,總有一天,她能讓更多女子明白——
    這世間最可靠的富貴,從不是誰給的,而是自己掙來的。
    可她忘了,她也是被困在籠中的金絲雀罷了。
    馬車駛進安平侯府時,暮色已浸涼了朱紅門扉。
    溫照影剛下車,就見管家候在廊下,神色帶著點小心翼翼的為難:“老夫人和侯爺在正廳等著呢。”
    她攏了攏鬢邊的碎發,將賬本遞給青禾,指尖觸到微涼的珍珠步搖:“我知道了。”
    正廳裏燃著沉沉的檀香,侯夫人端坐在上首,手裏摩挲著佛珠,目光掃過她時,沒了往日的溫和。
    侯爺則靠在太師椅上,手裏捏著茶盞,茶蓋碰撞的脆響在寂靜裏格外刺耳。
    “今日賞梅宴的事,京裏都傳遍了。”侯夫人先開了口,聲音平平的,聽不出情緒,“照影,你是溫相的女兒,又是我侯府的世子妃,拋頭露麵去賣繡品,像什麽樣子?”
    溫照影垂著眼,指尖輕輕絞著帕子:“回母親,兒媳隻是想……”
    “想什麽?”
    侯爺打斷她,語氣裏帶著不易察覺的輕視:“想替侯府掙銀子?還是覺得溫相快卸任了,你得自己找出路?”
    這話猝不及防砸在心上。
    她知道父親近來稱病在家,朝中勢力漸弱,可沒想到,連公婆都已這般看待她。
    “父親身子康健,隻是倦了朝堂事。”溫照影的聲音很輕,卻帶著點固執的體麵,“兒媳開繡坊,不是為了……”
    “不是為了什麽?”侯夫人放下佛珠,“女子的本分是什麽?是相夫教子,是守住內宅。你倒好,整日在外拋頭露麵,讓外人戳侯府的脊梁骨!”
    溫照影沒接話。
    她知道爭辯無用,在他們眼裏,女子的價值從來係在男人身上。
    父親有權勢時,她是尊貴的溫家小姐;
    嫁入侯府,她是該為顧客州誕育子嗣的世子妃。
    至於她的繡坊,不過是“不務正業”的笑話。
    這時,顧客州從裏間走了出來。
    他大約是聽到了外麵的話,臉色有些發白,卻隻是站在母親身後,沒敢看溫照影。
    “照影,”侯夫人的語氣稍緩,卻更像裹著糖的刺,“你和客州成婚也有些時日了,該把心思放在正事上。繡坊那檔子事,讓下人打理便是,實在不行,關了也無妨。”
    “母親……”顧客州終於開了口,聲音低得像蚊子哼,“我和夫人……”
    “什麽比侯府的子嗣重要?”侯夫人瞪了他一眼,“你也是,整日就知道畫畫,就不能勸勸她?”
    顧客州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低下了頭。
    溫照影看著他,忽然想起他病中攥著她袖口的樣子,想起他執意要為她畫新圖的執拗。
    原來那些片刻的靠近,終究抵不過根深蒂固的規矩——
    他眼裏,大約也覺得她該守著侯府,而不是做那些“離經叛道”的事。
    “兒媳知道了。”溫照影忽然開口,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深水,“今日累了,先回房歇息。”
    她沒看任何人,轉身走出正廳。
    廊下的風卷起她的裙角,像隻被縛住翅膀的蝶。
    檀香從身後漫過來,混著侯夫人隱約的抱怨:“溫相在時就風光,如今……”
    她一步步踏上回房的石階,指尖冰涼。
    方才在宴會上說“憑手藝吃飯最體麵”時的底氣,此刻像被戳破的紙燈籠,隻剩一地細碎的光。
    是啊,她勸繡坊的姐妹要掙脫束縛,可自己呢?
    不也困在這侯府的朱牆裏,連一句辯解都不能說,連一點事情都要藏著掖著?
    回到房中,青禾端來熱茶,見她臉色發白,急得要去請醫師。
    溫照影按住她的手,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忽然低聲道:“青禾,你說,籠子裏的鳥,能教會別的鳥飛嗎?”
    青禾愣住了,不知該如何回答。
    她笑了笑,拿起桌上的繡花針。
    針尖刺破絹布的瞬間,她清醒了些。
    或許她真是隻困在籠中的鳥,可隻要這根針還在手裏。
    她想試著,為別的鳥,啄開一道縫。
    哪怕這道縫,要她用無數個沉默的夜晚,無數次咽下的委屈,才能換來。
    “姑爺也是,都不知道為您說句話……”自家小姐多不容易,隻有青禾知道。
    “我何苦要指望他為我說話?”
    溫照影一邊扯繡線,一邊念:“不過是個遲早會分開的陌生人罷了。”
    窗外的月光剛漫過窗欞,照見顧客州僵在廊下的身影。
    原來在她眼裏,他們之間早已是這般光景。
    他本是來勸她的。
    他自己也覺得,她何必受那份拋頭露麵的苦?侯府完全足夠她安穩度日。
    可此刻站在門外,那些備好的話忽然堵在喉嚨裏,吐不出,咽不下。
    他聽見屋內繡花針穿過絹布的輕響,一聲,又一聲,像在數著彼此間的距離。
    他抬手想叩門,指節懸在半空,又猛地縮回。
    懦弱。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厭惡自己。
    屋內的繡線忽然斷了,發出輕細的“啪”聲。
    顧客州深吸口氣,終於推開了門。
    溫照影正低頭穿線,側臉在燭火下顯得格外清瘦。
    見他進來,她隻抬了抬眼,又繼續擺弄手裏的針:“還沒歇息?”
    “你的話,我都聽見了。”
    “哪句?”溫照影滿不在乎。
    “遲早會分開。”
    她穿線的手頓了頓,針尖在燭光裏亮了亮:“難道不是嗎?”
    他忽然上前一步,攥住她拿針的手。
    “不是的。”他急得聲音發顫,“為什麽……”
    隻是什麽?
    隻是不敢違逆父母?
    隻是習慣了被安排?
    這些話連他自己都覺得蒼白。
    溫照影輕輕抽回手,用帕子擦去指尖的血珠:“你是為了勸我關繡坊吧?”
    他沉默了。
    “你不必為難。”她拿起繡繃,沒看他,“公婆的意思,我懂。侯府的規矩,我也懂。隻是這繡坊,我不能關。”
    “為什麽?”他脫口而出,“侯府難道還養不起你?”
    “不是養不養的事。”她望著繡繃上未完成的紋樣,是隻展翅的鳥,羽翼間用了十幾種絲線。
    “是我自己要做的事。就像你畫畫,不是為了誰的讚賞,隻是想畫。”
    顧客州頓住了,原來這就是同病相憐。
    “我……”
    溫照影沒再看他,隻專注地繡著鳥的尾羽:“你回去吧,太晚了。”
    她的繡線一點點穿過絹布,一陣風襲來,吹動她的碎發,掩住她的眼。
    可她的針法卻沒有停下,這周而複始的穿針引線,她做了不知多少次。
    風若有情,應也隻是憐她燭下製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