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蛇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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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轟隆——!”
    一聲炸雷,如同巨神揮錘砸碎蒼穹,在重慶府上空猛然爆開!慘白刺目的電光瞬間撕裂了濃墨般的烏雲,將新軍大營那連綿的營帳、高聳的轅門、以及轅門前那麵在狂風中獵獵翻卷的玄色軍旗,映照得一片慘白,也照亮了轅門下那些士兵臉上驟然凝固的驚愕!
    緊接著,瓢潑般的暴雨,如同天河倒瀉,裹挾著冰雹般的雨點,狠狠砸落下來!天地間瞬間被一片震耳欲聾的、密集到令人窒息的“嘩啦”聲所充斥。雨水瘋狂衝刷著營地的地麵,激起渾濁的水花,迅速匯成溪流,在低窪處打著旋渦。
    然而,這撼天動地的自然之威,此刻卻完全被大營深處一股更恐怖、更令人心膽俱裂的混亂風暴所淹沒!
    輜重營方向!
    “嘔——!”
    “呃啊……我的肚子……!”
    “救……救命!我看不見了!”
    “水……給我水……”
    淒厲的、扭曲的、不似人聲的慘嚎,如同地獄深處刮出的陰風,穿透了狂暴的雨幕,撕心裂肺地爆發出來!那聲音混雜著極致的痛苦、恐懼和瀕死的絕望,瞬間壓倒了雷聲雨聲,成為這片天地間唯一的主宰!
    出事的是最先開飯、也是距離輜重營灶台最近的兩個火銃手百人隊!
    如同被無形的鐮刀瞬間割倒的麥子!方才還在營帳裏、在臨時搭建的雨棚下,端著粗瓷大碗,因難得的稠粥和油渣而露出滿足笑容的士兵們,此刻正成片成片地倒下!
    碗碟碎裂聲、桌椅翻倒聲、身體砸在泥濘地上的悶響聲,交織成一片恐怖的樂章。
    倒下的人,有的蜷縮如蝦,雙手死死摳進自己的腹部,指甲深陷皮肉,鮮血混著泥水從指縫間滲出,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被撕裂的抽氣聲;有的則瘋狂地抓撓著自己的喉嚨和胸口,眼珠暴突,布滿蛛網般的血絲,仿佛有什麽東西要從裏麵鑽出來;更多的則是口鼻噴湧著白沫和汙血,身體不受控製地劇烈抽搐、痙攣,四肢扭曲成詭異的形狀,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起一種可怕的青黑色!
    濃烈的、令人作嘔的腥臭氣息,混雜著嘔吐物的酸腐、失禁的惡臭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金屬鏽蝕般的甜膩怪味,在暴雨的衝刷下非但沒有消散,反而更加濃烈地彌漫開來,籠罩了整個輜重營區!
    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間炸開!
    “有毒!粥裏有毒!”
    “是哪個天殺的下的毒手!”
    “魔鬼!有魔鬼混進來了!”
    “快跑啊——!”
    尚未中毒的士兵,看著身邊朝夕相處的袍澤前一秒還在說笑,下一秒就變成這副地獄惡鬼般的慘狀,巨大的恐懼瞬間摧毀了他們的理智!有人瘋狂地扔掉手中的碗,如同躲避瘟疫般尖叫著向後逃竄;有人則雙目赤紅,如同受傷的野獸,抽出腰刀,盲目地對著周圍的空氣劈砍,嘶吼著要揪出凶手;更有甚者,被眼前的慘狀刺激得精神崩潰,抱著頭蹲在泥水裏,發出歇斯底裏的嚎哭!
    整個輜重營區,徹底亂了!士兵們像無頭的蒼蠅般在暴雨和泥濘中亂撞、推搡、踩踏!慘叫聲、哭喊聲、咒罵聲、驚恐的嘶吼聲,與狂暴的雷雨聲交織混雜,形成一片末日降臨般的恐怖音浪!
    “都給我站住——!!!”
    一聲如同受傷雄獅般的暴吼,如同炸雷般在混亂的中心炸響!蓋過了所有的喧囂!
    趙猛!
    他如同鐵塔般矗立在暴雨之中,玄色戰袍早已被雨水和泥漿浸透,緊緊貼在虯結的肌肉上。他臉上那道幹涸的血痕被雨水衝刷得更加猙獰,一雙虎目此刻布滿了駭人的血絲,赤紅如血!他手中緊握著一柄尚未出鞘的佩刀,刀鞘因主人極致的憤怒而劇烈震顫,發出嗡嗡的低鳴!
    他剛剛帶人衝到轅門,準備執行林宇列陣威懾工坊的命令,就被身後這地獄般的景象和恐怖的聲浪硬生生拽了回來!眼前這人間煉獄般的慘狀,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心上!
    “軍法官何在!執法隊何在!!”趙猛的聲音因極度的憤怒和心痛而嘶啞變形,如同砂紙摩擦,“給老子穩住陣腳!敢有衝擊營盤、製造混亂者,立斬不赦!!!”
    他的吼聲帶著一股屍山血海中淬煉出的、不容置疑的鐵血煞氣!幾個被恐懼衝昏頭腦、試圖衝向營門逃竄的士兵,被他身後聞令而動的執法隊如狼似虎般撲倒,雪亮的腰刀架在脖子上,冰冷的刀鋒瞬間澆滅了他們瘋狂的念頭。
    混亂的勢頭,被這鐵腕手段硬生生扼住了一絲。但營區內那此起彼伏、撕心裂肺的慘嚎和痛苦的抽搐,依舊如同鈍刀割肉,折磨著每一個幸存者的神經。
    “救人!先救人——!!!”趙猛猛地抽出佩刀,刀鋒在雨中劃出一道淒厲的寒光,直指那些倒下的士兵,“所有沒中毒的!都給老子聽著!就近照顧倒下的兄弟!掐人中!灌清水催吐!軍醫!軍醫死哪去了?!給老子滾過來——!!!”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崩潰的咆哮。他大步衝進一個擠滿了中毒士兵的營帳,眼前的景象讓他這個見慣了生死的猛將也倒吸一口冷氣!營帳內,泥水混合著嘔吐物和排泄物,汙穢不堪。幾十個士兵橫七豎八地倒臥其中,身體扭曲,麵色青黑,口吐白沫,劇烈地抽搐著,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死亡氣息。
    一個年輕的軍醫連滾帶爬地衝了進來,臉色比紙還白,手指哆嗦著去翻看一個士兵的眼皮,又去搭脈,嘴唇顫抖著:“將……將軍……這……這像是……像是蛇枯藤混了斷腸草……還有……還有別的……太快了……毒性太烈了……救……救不了幾個啊……”
    “放你娘的屁!”趙猛一把揪住軍醫的衣領,將他整個人提離地麵,赤紅的眼睛幾乎要噴出火來,“救不了也得救!用你的命去救!藥呢?!解毒的藥呢?!”
    “沒……沒有對症的啊將軍……”軍醫嚇得魂飛魄散,聲音帶著哭腔,“隻能……隻能先灌綠豆甘草湯吊命……再……再放血……試試看……”
    “那還愣著幹什麽!快去熬!!”趙猛如同丟垃圾般將嚇癱的軍醫摜在地上,環視著這片人間地獄,胸膛劇烈起伏,一股巨大的、無處發泄的悲憤和暴戾幾乎要將他撕裂!
    是誰?!到底是誰?!!
    中軍大帳。
    厚重的帳簾隔絕了外麵狂暴的雷雨聲,卻隔絕不了那隱隱穿透雨幕、如同鬼哭般的慘嚎和混亂的喧囂。那聲音,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在帳內每一個人的心頭。
    林宇依舊端坐於書案之後,玄色披風紋絲不動。他的麵前,攤著那份塗山工坊民變初平的密函。然而,他那雙平日裏深邃沉靜、仿佛能洞穿一切迷霧的眼眸,此刻卻死死地盯著桌麵上那隻素白瓷杯——杯中,清澈的茶水早已冰涼,水麵平靜無波,倒映著帳頂搖曳的燭火,也倒映著他此刻緊繃如弦、冰冷到極致的臉。
    外麵輜重營爆發的恐怖混亂,如同重錘,一下又一下,狠狠砸在他看似平靜的軀殼之內!那份因工坊民變初平而稍稍鬆動的神經,瞬間被拉緊到了極限,幾乎崩斷!
    毒!
    竟然是毒!
    而且是在大營內部!是在新軍將士的飯食之中!
    這已不是釜底抽薪,這是最陰險、最惡毒、最令人發指的斬首!是直接要將他的根基、他的力量、他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軍心士氣,從內部徹底瓦解、摧毀!
    陳茂……不!不僅僅是陳茂!還有那潛藏在大營內部的毒蛇!還有那如同跗骨之蛆的“黑水”!
    好毒!好狠!好一個連環絕殺!
    林宇放在紫檀木扶手上的手指,因用力而指節發白,微微顫抖著。指甲深深陷入堅硬的紅木之中,留下幾道清晰的凹痕。一股從未有過的、冰冷的暴怒和殺意,如同沉寂萬年的火山岩漿,在他胸中瘋狂奔湧、咆哮!幾乎要衝破那層名為理智的冰殼!
    他猛地閉上眼,強行壓下那股幾乎要焚毀一切的怒火!腦海中瞬間閃過無數念頭:封鎖消息?不可能!如此大規模的混亂,根本無法掩蓋!追查凶手?刻不容緩!但營內此刻人心惶惶,稍有不慎,便是更大的嘩變!救治傷者?是當務之急!但看情形,毒性猛烈,軍醫束手……
    每一個念頭,都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心上。
    “大人!”帳簾猛地被掀開,趙猛如同剛從血水裏撈出來的凶神,帶著一身冰冷的雨水和濃烈的血腥、惡臭氣息衝了進來!他渾身濕透,玄色戰袍緊貼在身上,勾勒出虯結肌肉的輪廓,額角那道血痕被雨水衝刷得更加刺眼,赤紅的雙眼中燃燒著滔天的怒火和刻骨的悲痛,聲音嘶啞如同破鑼:
    “輜重營……兩個百人隊……近兩百號兄弟!全……全倒了!是劇毒!軍醫說是蛇枯藤混了斷腸草!見血封喉!救……救回來的……恐怕十不存一啊大人!” 他巨大的身軀因極致的憤怒和悲痛而微微顫抖,拳頭捏得咯咯作響,“末將……末將無能!未能……未能護住兄弟們!請大人……治罪!” 他猛地單膝跪地,膝蓋砸在堅硬的地麵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頭顱深深低下,雨水順著他的發梢和臉頰,滴落在光滑的地磚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林宇緩緩睜開眼。那雙深邃的眼眸中,方才洶湧的怒火仿佛被瞬間凍結,隻剩下一種令人骨髓發寒的、冰封萬裏的平靜。那平靜之下,是足以焚毀一切的殺機。
    他沒有立刻說話,目光越過跪地的趙猛,投向帳外那片被暴雨和死亡籠罩的營地。慘嚎聲、哭喊聲、混亂的腳步聲,隱隱傳來,如同來自地獄的回響。
    幾息之後,林宇的聲音響起。不高,卻異常清晰、冰冷,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鋼針,狠狠紮進空氣裏:
    “趙猛,起來。”
    趙猛猛地抬頭,赤紅的眼中帶著不解和悲憤。
    “治你的罪,能讓中毒的兄弟活過來嗎?”林宇的聲音平靜得可怕,“現在,不是請罪的時候。是殺敵的時候!”
    他的目光如冰冷的刀鋒,刺向趙猛:“第一,即刻封鎖輜重營區!未中毒者,原地待命,協助救治!凡有衝擊營門、製造混亂者,無論軍階,以通敵論處,立斬!執法隊由你親自督陣,刀出鞘,弩上弦!我要輜重營,立刻肅靜!哪怕是用血來洗!”
    “第二!”林宇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所有接觸過今日午飯食材、灶具、水源之人,無論火頭軍、采買、庫管、送水雜役,即刻全部拿下!分開關押,嚴加審訊!重點排查今日當值的火頭軍!尤其是負責熬製毒粥那幾個灶台的人!撬開他們的嘴!我要知道,毒從哪裏來!是誰的手!”
    “第三!”林宇的目光轉向侍立在一旁、臉色同樣煞白的傳令親兵,“傳我軍令:重慶府全城戒嚴!四門緊閉!許進不許出!城內衙役、巡防營,全部出動!配合新軍執法隊,徹查所有藥鋪、醫館、貨棧!凡近日購買過蛇枯藤、斷腸草等劇毒之物者,無論數量多少,一律鎖拿!追查來源!同時,嚴密封鎖消息!凡有散布營中中毒流言、動搖軍心者,殺無赦!”
    “第四!”林宇的目光最後落在趙猛身上,那眼神中的冰冷殺意,讓這位剛烈的猛將也不由得心頭一凜,“你親自帶一隊親兵,去查!查今日午飯前,所有進出過輜重庫房的人!尤其是接觸過鹽袋、醬菜壇子的人!查他們的行蹤!查他們接觸過誰!掘地三尺,也要把那條混進來的毒蛇,給本帥揪出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一連四道命令,如同四柄出鞘的利劍,帶著斬斷一切亂麻的決絕和冰冷的殺伐之氣!
    趙猛眼中爆發出決死的光芒,猛地從地上站起,抱拳嘶吼:“末將領命!不揪出此獠,趙猛提頭來見!” 他轉身,如同一頭被徹底激怒的洪荒巨獸,帶著一身煞氣和冰冷的雨水,撞開帳簾,衝入了外麵那片暴雨與死亡的煉獄之中。
    帳內,再次隻剩下林宇一人。
    外麵士兵瀕死的慘嚎聲,如同跗骨之蛆,透過厚重的帳簾,絲絲縷縷地鑽進來,纏繞著他的耳膜。他緩緩站起身,走到懸掛的巨大川渝輿圖前。
    輿圖上,代表重慶府的標記,仿佛正被一團濃得化不開的、帶著血腥味的黑霧所籠罩。而代表成都府的標記,在昏暗的燭光下,卻仿佛閃爍著陰險得意的光芒。
    毒殺軍士,動搖根基……陳茂,這就是你最後的瘋狂嗎?
    林宇的嘴角,緩緩勾起一絲冰冷到極致的弧度。那弧度裏,沒有半分懼意,隻有一種如同萬載玄冰般的森寒與掌控一切的冷酷。
    你以為這樣就能擊垮我?就能讓我方寸大亂?
    你錯了!
    這每一滴袍澤的血,這每一聲痛苦的哀嚎,都隻會化作焚毀你和你背後一切魑魅魍魎的滔天怒火!
    林宇緩緩抬起手,修長有力的手指,如同最精準的標尺,緩緩移向輿圖上那片被標記為“潛鱗坳”的、此刻正被暴雨籠罩的山巒輪廓。
    柳如煙……夜梟……
    他無聲地默念著。指尖在那片區域,重重地、緩慢地劃過,如同在虛空中刻下了一道無形的、必殺的符咒。
    該收網了!
    成都府,巡撫衙門後花園,聽雨軒。
    軒外,暴雨如注,密集的雨點瘋狂敲打著琉璃瓦頂和雕花窗欞,發出震耳欲聾的“劈啪”聲。庭院裏的芭蕉葉被砸得東倒西歪,幾株名貴的牡丹在風雨中淒慘地凋零,花瓣混入泥濘。狂風卷著水汽,從窗縫裏鑽進來,帶著刺骨的寒意。
    軒內,卻溫暖如春。幾盞造型精美的琉璃宮燈散發著柔和的光芒,將軒內映照得亮如白晝。角落裏的鎏金獸首銅爐中,上好的銀霜炭無聲地燃燒著,散發出溫暖幹燥的鬆木香氣,將濕冷的空氣隔絕在外。
    陳茂斜倚在一張鋪著厚厚紫貂皮的湘妃榻上,身上裹著一件華貴的暗紫色團花錦袍。他手裏捧著一個暖手的琺琅彩小手爐,臉上帶著一種病態的潮紅,眼袋浮腫,但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裏,卻閃爍著一種近乎癲狂的亢奮和得意。
    矮幾上,擺著幾碟精致的蘇式點心和一**著的陳年花雕。周師爺垂手侍立在一旁,臉上帶著慣有的謙卑笑容,隻是那笑容深處,也掩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和期待。通判王弼則顯得有些坐立不安,胖臉上堆著諂媚的笑,手指卻神經質地搓動著。
    “哈哈……哈哈哈……”陳茂突然發出一陣壓抑不住的、帶著痰音的低笑,打破了軒內暖爐烘烤出的寧靜假象。他猛地灌下一杯溫熱的黃酒,辛辣的液體滑入喉嚨,似乎給他虛弱的身體注入了一絲活力,臉上的潮紅更盛。
    “聽聽!聽聽這雨聲!多好!多應景!”陳茂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種病態的亢奮,指著窗外那一片混沌的雨幕,“這是老天爺都在幫本官!在替本官衝刷掉那些礙眼的汙穢!”
    他猛地坐直身體,錦袍的領口微微敞開,露出裏麵一件明黃色的綢緞裏衣,眼神灼灼地盯著周師爺和王弼:“重慶府那邊……有消息了嗎?那碗‘斷魂湯’,林宇手下的丘八們……喝得可還盡興?嗯?”
    周師爺連忙躬身,聲音帶著一絲刻意的恭謹和不易察覺的顫抖:“回稟大人,剛……剛收到‘瘸狼’用暗樁傳來的消息,雖然暴雨阻隔,信號斷續,但……但‘鷂影’已確認,‘貨’……已順利送達指定‘灶台’。按時辰推算……此刻……此刻那邊,想必已是……哀鴻遍野,軍心大亂!”
    “好!好!好!”陳茂連說三個好字,激動得臉上肌肉都在抽搐,他用力拍打著身下的紫貂皮,“幹得漂亮!‘黑水’果然名不虛傳!這銀子,花得值!太值了!” 他仿佛已經看到了重慶新軍大營裏那副人間地獄般的慘狀,看到了林宇焦頭爛額、方寸大亂的樣子,一股巨大的、扭曲的快感衝昏了他的頭腦。
    “還有!”王弼也趕緊湊上前,胖臉上堆滿諂媚的笑容,邀功似的補充道,“大人神機妙算!下官派去的人回報,塗山工坊那邊,雖然老張頭用了開倉放糧的緩兵計,暫時穩住了那些泥腿子,但人心已經亂了!下官已命人繼續煽風點火,再添上幾把柴!就說……就說新軍大營裏出了瘟疫!是工坊的邪氣引來的!那些喝了粥的泥腿子,這會兒指不定心裏怎麽犯嘀咕呢!等雨一停,嘿嘿……”
    “好!雙管齊下!裏應外合!”陳茂猛地將手中的酒杯重重頓在矮幾上,酒液四濺,“林宇小兒!本官看你這次,如何翻身!任你有通天徹地之能,也休想穩住這軍心!休想保住你那點可憐的根基!”
    他因激動而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蒼白的臉上湧起病態的潮紅。周師爺連忙上前,輕輕為他拍背順氣。
    陳茂喘息稍定,眼中閃爍著更加陰狠毒辣的光芒:“還不夠!這點火候,還燒不死那林宇小兒!師爺!”
    “卑職在!”
    “立刻!再給‘黑水’加錢!催他們!讓他們潛藏在重慶府的人手,再加一把火!趁著大營混亂,人心惶惶,給本官……”他做了一個抹脖子的手勢,眼中殺機爆射,“把林宇!還有他那個叫趙猛的爪牙!給本官……做了!要快!要幹淨!”
    周師爺心頭一凜,連忙應道:“是!卑職這就去辦!”
    “還有你!”陳茂喘著粗氣,指向王弼,“工坊那邊,給本官繼續施壓!鬧!往死裏鬧!等林宇一死,新軍群龍無首,徹底崩潰之時……”他臉上露出一個極其陰險的笑容,“本官就上奏朝廷!言其治軍無方,營中爆發惡疫,又遇**暴動,以致全軍覆沒!屆時,本官再以巡撫之尊,‘勉為其難’接管重慶府防務,順勢接收他那個日進鬥金的蜀江商行和塗山工坊!嘿嘿……嘿嘿嘿……”
    陳茂發出一連串低沉而陰冷的笑聲,在溫暖的聽雨軒內回蕩,如同毒蛇在黑暗中吐信。窗外的暴雨聲,仿佛成了他瘋狂計劃的伴奏。
    王弼聽得心頭發寒,卻也忍不住被這巨大的利益前景所誘惑,胖臉上擠出更加諂媚的笑容:“大人英明!算無遺策!下官定當竭盡全力,為大人效犬馬之勞!”
    周師爺也躬身道:“大人運籌帷幄,決勝千裏。林宇此獠,已是甕中之鱉,插翅難逃!”
    “哼!”陳茂誌得意滿地冷哼一聲,重新靠回紫貂軟榻上,閉目養神,臉上帶著一種扭曲的、勝券在握的滿足感。他仿佛已經看到,林宇身首異處,新軍灰飛煙滅,蜀江商行和塗山工坊那龐大的財富和力量,盡數落入他的囊中!他陳茂,將成為這川渝之地,真正的主宰!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聽雨軒內,暖爐融融,酒香氤氳,卻彌漫著一股比外麵風雨更加陰冷、更加腐朽的死亡氣息。
    潛鱗坳,暴雨傾盆。
    白日裏蒼翠蔥鬱的山林,此刻已徹底被狂暴的雨幕和深沉的黑暗所吞噬。狂風在山坳間淒厲地呼嘯,卷起冰冷刺骨的雨點,如同無數細密的鋼針,狠狠抽打在臉上、身上。參天古木在狂風中瘋狂搖曳,發出如同鬼哭般的嗚咽。粗壯的樹枝被折斷,帶著沉悶的聲響砸落地麵,濺起渾濁的水花。腳下的泥土早已被雨水泡成了粘稠的泥漿,每一步都深陷其中,拔腿艱難。
    天地間,隻剩下這震耳欲聾的、仿佛永無止境的“嘩啦”聲,以及狂風掠過山石的尖嘯。
    在這片狂暴混沌的黑暗雨幕深處,靠近坳地中段那片嶙峋怪石區域的邊緣。
    代號“血鷂”的殺手,此刻正以一種極其詭異的姿態,緊貼在一棵巨大的、樹皮皸裂如龍鱗的古鬆樹幹之後。他整個人仿佛融入了樹幹粗糙的紋理和濃重的陰影裏,氣息收斂得近乎虛無。那頂破舊的鬥笠早已收起,雨水順著他冷硬的臉部線條不斷流淌,模糊了他的視線,卻無法模糊他眼中那如同淬毒匕首般冰冷銳利的光芒。
    他的右臂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反曲在身後,手中緊握著一柄形狀奇特、通體烏黑、隻有三寸長的微型手弩。弩身線條流暢,布滿細密的防滑紋路,弩槽內,一支同樣烏黑、隻有小指長短、閃爍著幽藍暗芒的弩箭,如同毒蛇的獠牙,蓄勢待發!
    他全身的肌肉緊繃到了極致,卻又保持著一種奇異的鬆弛,如同蟄伏在暴雨中的毒蛇,等待著雷霆一擊的瞬間。
    他的目標,就在前方!
    距離他約十五丈外,一片被幾塊巨大臥牛石天然圍攏、形成半遮蔽的窪地裏。一點極其微弱、幾乎被狂暴風雨徹底掩蓋的橘紅色光暈,在窪地中心頑強地閃爍著。
    那是……一堆被精心保護在凹陷石窩裏、隻冒出幾縷微不可察青煙的火炭餘燼!
    在如此惡劣的暴雨環境下,這堆被保護起來的餘燼,幾乎不可能存在!除非……是有人故意留下,作為陷阱的誘餌!或者……是某個必須保持體溫的潛伏者,在暴雨間歇時冒險點燃,又因某種原因倉促離開,未能徹底熄滅!
    “血鷂”的直覺,如同最精密的毒蛇信子,瞬間鎖定了這片區域!這微弱的餘燼,在這片死寂的黑暗和暴雨中,就是最顯眼的燈塔!是“夜梟”的哨點!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穿透重重雨幕,反複掃描著那幾塊臥牛石周圍的每一寸空間:濕滑的石麵、泥濘的地麵、被風雨吹打得劇烈搖晃的灌木叢……沒有發現任何明顯的埋伏痕跡。但他心中的警兆,卻如同被拉緊的弓弦,沒有絲毫放鬆。
    太安靜了!除了風雨聲,這片區域安靜得反常!那個留下餘燼的人呢?是已經撤離?還是……就潛伏在附近,如同他一樣,等待著獵物上鉤?
    “黑水”的信條之一:越是看似安全的陷阱,越是致命的殺局!
    “血鷂”的左手,極其緩慢地、如同蝸牛蠕動般,探入懷中,摸出了一個隻有核桃大小、通體烏黑、表麵布滿細密孔洞的木質小球。他指尖用力,極其輕微地一捏。
    “噗……”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蟲子放屁般的微響,混雜在風雨聲中,幾不可聞。一股無色無味、比空氣略重的淡灰色煙霧,從木質小球表麵的孔洞中悄然逸散出來,迅速被雨水打濕、沉降,貼著地麵,如同活物般,無聲無息地朝著那片臥牛石窪地彌漫過去。
    “鬼麵瘴”——“黑水”秘製毒煙,遇水則沉,無色無味,能麻痹神經,遲緩反應,吸入者短時間內會感覺頭暈目眩,四肢乏力。雖不致命,卻是製造破綻的絕佳利器!
    毒煙彌漫,無聲無息。“血鷂”如同最有耐心的獵人,緊盯著那片區域,等待著毒煙生效,等待著可能存在的潛伏者露出哪怕一絲微不可察的破綻。
    時間,在狂暴的雨聲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突然!
    “血鷂”那如同冰封的眼眸深處,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小!
    就在那片臥牛石窪地左側,一叢被風雨吹打得幾乎伏貼在地麵的茂密狼尾草叢中!一道極其微弱、幾乎被雨點擊打草葉的聲響徹底掩蓋的……呼吸聲!
    那呼吸聲極其悠長、極其微弱,帶著一種近乎龜息的頻率!若非“血鷂”的感知已提升到極致,若非那“鬼麵瘴”的毒性開始悄然侵蝕,讓那潛伏者控製呼吸的節奏出現了一絲極其細微的紊亂,他根本不可能捕捉到!
    找到了!
    “血鷂”的嘴角,在雨水的衝刷下,勾起一絲冰冷而殘酷的弧度。他全身的肌肉如同最精密的機簧,瞬間繃緊!蓄勢待發的右臂,如同毒蛇出擊!
    “咻——!”
    一道比風雨聲更加尖銳、更加淒厲的破空聲驟然撕裂雨幕!那支閃爍著幽藍暗芒的微型弩箭,如同來自幽冥的死亡之吻,精準無比地射向那叢狼尾草叢中,那絲微弱呼吸傳來的位置!速度快到極致,在黑暗中隻留下一道轉瞬即逝的烏光殘影!
    幾乎在弩箭離弦的同時,“血鷂”的身體如同沒有重量的鬼魅,借著弩箭破空的掩護,緊貼著濕滑的樹幹,向著側後方一片更加茂密的荊棘叢中暴退!動作迅捷如電,一氣嗬成,將殺手一擊遠遁的精髓發揮到了極致!
    就在那奪命弩箭即將沒入狼尾草叢的刹那!
    異變陡生!
    那叢看似毫無異樣的狼尾草下,一道青影如同蟄伏已久的獵豹,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和角度猛地向側麵翻滾!動作快得隻留下一道模糊的殘影!
    “篤!”
    烏黑的弩箭狠狠釘在剛才青影潛伏位置後方的一塊濕滑岩石上,箭尾兀自劇烈顫抖,發出細微的嗡鳴!幽藍的毒液在冰冷的雨水中迅速暈開,將岩石染上一小片詭異的深色。
    險之又險!
    翻滾中的青影尚未落地,手中一道寒光已然綻放!那是一柄薄如柳葉的弧形短刃,在黑暗的雨幕中劃出一道淒冷的弧線!
    “叮!叮!叮!”
    三聲幾乎連成一片的、清脆的金鐵交鳴聲炸響!三枚從不同角度、如同毒蜂般悄無聲息射向青影要害的菱形飛鏢,被那柄柳葉短刃精準無比地格擋、挑飛!火星在暴雨中一閃而逝!
    青影落地,濺起一片泥水。正是柳如煙!
    她全身早已被冰冷的雨水浸透,青色的勁裝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矯健而充滿爆發力的線條。清麗絕倫的臉上沾滿了泥點和雨水,卻依舊如同冰雕玉琢,沒有絲毫表情。隻有那雙秋水般的眸子,此刻燃燒著凜冽如萬載玄冰的殺意,穿透重重雨幕,死死鎖定在“血鷂”暴退隱入的那片荊棘叢方向!
    剛才那生死一線的潛伏與反擊,快如電光火石!若非她早已將“龜息術”練至化境,對自身氣息的控製達到毫巔,更兼在“血鷂”釋放“鬼麵瘴”的瞬間便已閉氣凝神,此刻恐怕早已飲恨在那支毒箭之下!
    好險!好毒的蛇!
    柳如煙沒有任何遲疑,更沒有絲毫廢話!她腳尖在泥濘的地麵猛地一點,身體如同離弦之箭,帶著一往無前的決絕殺意,朝著“血鷂”消失的荊棘叢,疾撲而去!手中的柳葉彎刀,在暴雨中劃出一道撕裂黑暗的寒芒!
    獵殺者與獵物的身份,瞬間逆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