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骨療毒

字數:6574   加入書籤

A+A-


    黎明前的“清心苑”靜得可怕,唯有琉璃燈火在葉夢珠蒼白如紙的臉上投下搖曳的光影。她依舊昏迷,但呼吸似乎比昨夜平穩了些許。吳明遠枯槁的手指搭在她纖細的手腕上,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那微弱的脈搏跳動,布滿血絲的眼中交織著疲憊與一絲不敢鬆懈的希望。
    “脈象雖弱,但沉滯之象稍減…金針拔毒,七葉一枝花和大蒜汁液外敷,輔以猛藥內攻,總算暫時遏製住了毒質侵蝕心脈…”吳明遠的聲音嘶啞幹澀,如同破舊的風箱,“但毒性太過陰損,已深入骨髓血絡。能否徹底拔除,恢複如初…老夫…不敢斷言。眼下,全看她自身的求生之誌和造化了。”
    林宇佇立在榻邊,玄衣如同凝固的夜色。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在聽到“不敢斷言”四個字時,瞳孔深處似乎有冰層無聲碎裂,溢出徹骨的寒意。他攤開手掌,掌心那幾道被指甲刺破的暗紅血痕在燈光下格外刺目。
    “不惜一切。”林宇的聲音低沉平緩,卻字字千鈞,“用最好的藥。需要什麽,告訴我。”
    吳明遠沉重地點點頭,疲憊地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這一夜刮骨療毒,耗盡了他所有心力。
    就在這時,靜室的門被無聲推開。梟一如同融入陰影的幽靈,悄然步入。他手中捧著一卷薄薄的卷宗,臉色在昏黃燈火下顯得異常冷硬,那雙毫無感情的眼睛深處,翻湧著壓抑的驚濤駭浪。他沒有看林宇,而是徑直走到吳明遠身旁,將卷宗輕輕放在他手邊的矮幾上,聲音低沉得如同耳語:
    “吳先生,這是您要的‘夜梟’所有人員近三月行蹤、接觸及賬目異常記錄。尤其是…雅州分號出事前後,所有往來川西人員的詳細檔案。”
    吳明遠猛地睜開眼,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精光,瞬間明白了梟一的用意!他顫巍巍地拿起卷宗,快速翻動。枯槁的手指劃過一行行冰冷的名字、時間、地點…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篩子,過濾著每一個可疑的細節。室內隻剩下紙張翻動的沙沙聲,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
    林宇的目光落在梟一身上,敏銳地捕捉到他周身那不同尋常的緊繃和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過的…痛楚?他沒有催促,隻是靜靜等待著。靜室內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冰。
    突然!吳明遠翻動的手指猛地頓住!他的目光死死鎖定在卷宗某一頁的一行記錄上,瞳孔驟然收縮!枯槁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他猛地抬頭,看向梟一,渾濁的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和一種被至親背叛的劇痛!
    梟一迎著吳明遠的目光,緩緩地點了點頭。那動作沉重得仿佛承載著萬鈞巨石。他沒有說話,但眼神中的確認,比任何語言都更殘酷。
    吳明遠如同瞬間被抽幹了所有力氣,整個人癱軟在椅子上,手中的卷宗無聲滑落在地。他痛苦地閉上眼,枯瘦的手緊緊捂住胸口,喉頭滾動著壓抑的哽咽,老淚縱橫!
    “是…是他?”林宇的聲音打破了死寂,冰冷得不帶一絲波瀾。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射向梟一。
    梟一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從喉嚨裏擠出那個如同燒紅的烙鐵般滾燙的名字:
    “周平…代號‘梟三’。”
    梟三!
    這個名字如同驚雷,在靜室內轟然炸響!周平,夜梟元老!梟二小隊的副手!梟一最信任的兄弟之一!參與過無數次出生入死的絕密行動!包括…護送柳如煙潛入“鬼見愁”,包括…保護葉夢珠前往“清心苑”的路線偵查!他掌握著“夜梟”最核心的秘密和行動軌跡!
    竟然是他!這個潛伏最深、最致命的“鼴鼠”!
    林宇眼中那冰封的深潭,終於徹底碎裂!一股足以凍結靈魂的恐怖殺意,如同實質的寒潮,瞬間席卷了整個靜室!連昏迷中的葉夢珠似乎都感受到了這股冰冷刺骨的殺機,在夢中不安地蹙緊了眉頭。
    “證據。”林宇的聲音如同萬載玄冰相互摩擦。
    梟一俯身,從地上撿起吳明遠滑落的卷宗,翻到關鍵一頁,雙手呈給林宇。他的指尖微微顫抖,暴露了內心洶湧的驚濤駭浪。
    “隆慶三年九月十七,周平奉命押運一批‘特殊藥材’(實為掩護)前往雅州分號交割,停留三日。期間,雅州分號管事王貴(已確定為陳茂內線)曾多次設宴款待,地點均在‘茂源記’錢莊後院私廚。周平歸隊後,其私人賬目突增不明來源白銀三百兩。”
    “隆慶四年三月,‘茂源記’倒閉案發前五日,周平以‘探親’為由請假離營三日,目的地‘恰巧’為雅州。期間,有人目睹其與劉琦(劉能之子)在雅州城外‘望江亭’密會。劉琦豪賭輸掉的一萬兩白銀,來源成謎,而周平歸營後,其家中老母重病得以延請名醫診治,耗費巨大,資金來源同樣不明。”
    “最關鍵的是…”梟一的聲音帶著一種被撕裂的痛苦,“葉姑娘遇刺前夜,負責最後一次確認‘清心苑’路線安全的,正是周平!他回報‘一切正常,無異常’。但梟二小隊事後勘察,在竹枝巷口一處極其隱蔽的牆縫裏,發現了錦衣衛‘鷂組’特有的定位香灰標記!標記時間,正是周平巡查之後!”
    鐵證如山!時間、地點、人證、物證、金錢往來…一條條冰冷的線索,如同淬毒的鎖鏈,死死鎖定了那個曾經並肩作戰的兄弟!
    林宇的目光掃過卷宗上那冰冷的記錄,又緩緩抬起,落在梟一那張因痛苦和憤怒而扭曲的臉上。他看到了梟一眼底深處那被至親背叛的劇痛、那幾乎要將理智焚燒殆盡的怒火、以及那無法洗刷的恥辱感。
    “他在哪?”林宇的聲音平靜得可怕。
    “已控製。在…在地字三號刑訊室。”梟一的聲音從牙縫裏擠出。
    “帶路。”林宇轉身,玄色的衣袍無風自動,如同即將降臨的毀滅風暴。
    新軍大營,地字三號刑訊室。
    這裏比普通地牢更加陰森。沒有窗戶,隻有牆壁上幾盞昏暗的油燈,光線搖曳不定,將刑具的影子拉扯得如同猙獰的鬼魅。空氣裏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鐵鏽味和一種絕望的氣息。
    周平被粗重的鐵鏈鎖在冰冷的石牆上,雙臂高高吊起,雙腳離地。他身上沒有明顯的傷痕,但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幹裂,眼神渙散,布滿了血絲和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顯然,在精神層麵,他已經被梟一用“夜梟”最擅長的無聲審訊徹底擊垮。
    當沉重的鐵門被推開,林宇和梟一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時,周平的身體猛地一顫!他渙散的目光聚焦在林宇那冰冷無情的臉上,如同看到了索命的閻羅,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恐懼聲響。
    林宇緩緩步入刑訊室,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地麵上,發出沉悶的回響,如同喪鍾敲在周平的心頭。他在周平麵前站定,深邃的眼眸如同兩把冰冷的刮骨刀,一寸寸地剮過周平驚恐扭曲的臉龐。
    沒有咆哮,沒有質問。隻有一種無聲的、足以將靈魂碾碎的冰冷審視。
    “為…為什麽…”周平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哭腔和最後的僥幸,“大人…我…我對您忠心耿耿…梟一他…他冤枉我…”
    “忠心耿耿?”林宇終於開口,聲音不高,卻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周平的心上,“葉姑娘肩上的毒箭,射穿卷宗的毒箭…那上麵的毒,叫‘蝕骨腐心散’。中者,筋骨蝕爛,血脈枯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林宇的聲音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帶著冰冷的鐵鏽味:
    “你的老母,三個月前病重垂危,是成都‘回春堂’的孫神醫,用了三株百年老參和西域奇藥‘血竭’,才吊住了她的命。花費,白銀一千八百兩。”
    “你的幼子,先天不足,體弱多病,一直在服用‘長春堂’特製的‘培元固本丹’。每月耗費,白銀五十兩。”
    “你的妻子,半年前看中了一對和田白玉鐲,價值三百兩。”
    “這些錢…”林宇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刺入周平靈魂深處,“一個‘夜梟’副隊正的俸祿,加上你那些‘不明來源’的補貼…夠嗎?”
    周平的身體如同篩糠般劇烈顫抖起來!臉上最後一絲血色也褪得幹幹淨淨!林宇的話,如同最鋒利的刀子,精準地剝開了他所有偽裝!將他內心深處最肮髒的交易和最不堪的軟弱,赤裸裸地暴露在冰冷的燈光下!
    “我…我…”周平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大顆大顆的淚水和鼻涕混合著流下,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
    “錦衣衛給了你多少?”林宇的聲音如同寒冰,“讓你出賣同生共死的兄弟?讓你把毒箭的準星,對準救了你母親性命、給了你兒子活路的葉姑娘?!”
    “不…不是的…他們…他們抓了我老娘和兒子…”周平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嚎啕大哭,“他們…他們用我全家的命逼我…駱養性…他說…隻要我提供一次關鍵情報…就放了我家人…還給我一大筆錢遠走高飛…我…我沒辦法啊大人!我沒辦法啊!”他撕心裂肺地哭喊著,聲音裏充滿了無盡的悔恨和絕望。
    “沒辦法?”林宇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焚盡八荒的暴怒!整個刑訊室的氣溫仿佛瞬間降至冰點!“好一個沒辦法!”
    他猛地踏前一步,枯瘦的手指如同鐵鉗般,死死扼住周平的下巴,強迫他抬起頭,直視自己那雙燃燒著地獄之火的眼眸!
    “看著我!”
    “看看葉姑娘現在還躺在那裏生死未卜!”
    “看看竹枝巷裏為你擋箭而死的兄弟!”
    “看看那些信任你、把後背交給你的袍澤!”
    “告訴我!”林宇的聲音如同九幽雷霆,震得牆壁灰塵簌簌落下,“你的‘沒辦法’,值多少條命?!值多少顆被你親手出賣的心?!”
    周平被林宇眼中那恐怖的殺意和滔天的怒火徹底吞噬!靈魂都在那目光下顫抖、哀嚎!他仿佛看到了屍山血海,看到了無數因他而死的亡魂在向他索命!巨大的恐懼和悔恨瞬間衝垮了他最後的神智!他雙眼翻白,身體劇烈抽搐,一股腥臊的液體順著褲管流下,竟是直接嚇得失禁昏死過去!
    林宇嫌惡地鬆開手,任由周平如同爛泥般癱軟在鐵鏈上。他掏出一方雪白的絲帕,仔仔細細地擦拭著每一根觸碰過叛徒的手指,仿佛沾上了什麽致命的汙穢。
    “廢物。”林宇的聲音恢複了冰冷的平靜,但其中的殺意卻更加凝練。他轉身,目光落在梟一那張因極度憤怒和恥辱而扭曲的臉上。
    “梟一。”
    “屬下在!”梟一單膝跪地,頭顱深深低下,不敢直視林宇的目光。周平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兵,是他的兄弟!這份背叛,這份恥辱,如同最毒的鞭子,狠狠抽在他的靈魂上!
    “知道該怎麽做了?”林宇的聲音如同刮骨的寒風。
    “屬下…明白!”梟一的聲音帶著一種決絕的死誌,“清理門戶!以血洗恥!”
    “不。”林宇的聲音冰冷地打斷他,“血,要流得有價值。”
    梟一猛地抬頭,眼中充滿不解和痛苦。
    林宇的目光掃過昏死過去的周平,嘴角緩緩勾起一絲近乎殘忍的弧度:
    “他還有用。他全家,都在駱養性手裏?好。”
    “給他治傷。讓他‘恢複’。”
    “然後,讓他繼續傳遞情報。”林宇的聲音如同毒蛇吐信,“不過,傳遞什麽情報…由我們說了算。”
    梟一渾身一震!瞬間明白了林宇的用意!這是要將計就計!用這顆肮髒的“鼴鼠”,給溫體仁和駱養性,送去一份致命的“大禮”!
    “至於他的家人…”林宇的目光投向刑訊室冰冷的牆壁,仿佛穿透了時空,“告訴駱養性,人,本帥要活的。一根汗毛都不能少。否則…”他沒有說下去,但那股冰冷的殺意,讓梟一都感到一陣心悸。
    “屬下…領命!”梟一重重點頭,眼中燃燒起冰冷的複仇火焰。清理門戶是必須的,但在那之前,這顆“鼴鼠”的每一分價值,都要被榨幹!用敵人的毒餌,釣起更大的魚!
    林宇最後看了一眼癱軟如泥的周平,眼中沒有絲毫憐憫,隻有一片冰封的漠然。他轉身,玄色的身影消失在刑訊室沉重的鐵門外。
    靜室內,葉夢珠似乎感應到了什麽,在昏迷中發出一聲微弱的**。吳明遠連忙上前查看。
    林宇的腳步在門外微微一頓。他沒有回頭,隻是對著空寂的走廊,對著那沉沉的、即將破曉的黑暗,發出如同誓言般的低語,聲音冰冷而堅定:
    “葉姑娘,你流的血…他們,會用命來還。”
    “一個…都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