砲吼石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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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輕輔兵肩頭的箭杆兀自顫動,鮮血順著箭羽滴落,在城磚上暈開暗紅的花。身下散落的火藥包被血浸透,黃澄澄的鉛彈混在黑灰與血泊中,刺目如被碾碎的心核。城頭死寂,唯餘硝煙灼喉的硫磺味與血腥氣交織,連風都帶著滾燙的焦灼。這窒息的靜默未及蔓延,便被江麵滾來的悶雷徹底碾碎 —— 那是上百門紅夷重炮、佛郎機炮調整射角時,炮身轉動的沉重轟鳴,黑洞洞的炮口森然抬起,如同一排排擇人而噬的巨獸獠牙,死死鎖死了白帝孤城!
    “隱蔽 ——!!!”
    楊展炸雷般的嘶吼撕裂死寂。這草莽悍將獨眼圓瞪,眼角血絲爬滿,嘴角燎泡崩裂,殷紅的血珠順著下巴滴落在鐵甲上。他太清楚這炮口轉向的意味 —— 當年在潼關見過闖軍挨炮的慘狀,此刻地獄的閘門已然洞開!
    話音未落!
    “轟 ——!!!”
    “轟隆 ——!!!”
    “轟 ——!!!”
    天地失聲!江濤倒卷!
    第一輪毀滅的齊射,如同蒼穹傾塌!數十道粗糲的火舌從清軍炮口噴湧而出,刹那間點亮陰沉的江麵,將戰船的陰影投在翻滾的浪濤上。沉重的實心鐵彈撕裂空氣,發出令人骨髓凍結的、尖銳到極致的厲嘯,仿佛有無數把無形的鋼刀在耳邊刮擦!目標精準鎖定 —— 西門新築的甕城土壘、飽經摧殘的城牆豁口、以及方才噴吐白煙的垛口炮位,每一處都凝聚著守軍最後的防線!
    “砰 —— 嘩啦啦!!!”
    一枚碗口粗的鐵彈精準砸中西門外新堆的麻袋土牆。那浸透泥水、層層疊疊重逾千斤的麻袋,在鐵彈麵前如同朽絮般轟然炸裂!碎石混著泥漿四濺,斷裂的木樁帶著倒刺飛射,後方正奮力加固的士卒民夫來不及慘叫,便被瞬間撕碎的血肉殘軀裹挾著,如暴雨般向四周**。濃稠的血泥糊滿了鄰近的懸戶與半截女牆,連城磚縫隙裏都塞滿了暗紅的碎肉與毛發。
    “轟 —— 哢 —— 嚓 ——!!!”
    另一枚更碩大的紅夷炮彈,裹挾著千鈞動能,狠狠鑿在西門主城牆那處新修補的舊豁口上。沉悶如擂鼓的撞擊聲後,是岩石內部結構被強行撕裂、碾磨、崩解的恐怖碎裂聲,仿佛整座山都在骨頭發響!蛛網般的裂紋在城磚表麵瘋狂蔓延,磚縫裏滲出的水汽被震得蒸騰而起。修補處尚未完全冷卻的熾熱鐵汁被震得飛濺四射,如熔岩般滴落,瞬間燙穿下方躲閃不及士卒的皮甲皮肉,發出 “滋啦” 的焦響,空氣中立刻彌漫起蛋白質灼燒的惡臭,伴隨著淒厲到變調的慘嚎,驚得江鳥四散紛飛。整段城牆都在發出不堪重負的**,腳下的城磚微微震顫,如同巨獸瀕死前的喘息。
    “啪 —— 噗嗤!”
    一枚炮彈擦著城堞掠過,帶著呼嘯的勁風,狠狠砸在城樓下方那根合抱粗的硬木巨柱上。硬木應聲而斷,斷裂處的木刺如箭矢般射出,瞬間刺穿三名輔兵的喉嚨。失去支撐的城樓一角發出令人牙酸的 “嘎吱” **,瓦片如瀑布般傾瀉,梁木帶著火星砸落,磚石如山崩般傾瀉而下,瞬間將下方堆積滾木礌石的角落徹底掩埋。煙塵衝天而起,遮蔽了半片城頭,嗆得人睜不開眼,隻能聽見廢墟下若有若無的悶響與掙紮。
    炮擊的間隙短暫得令人窒息。嗆人的硝煙、濃烈的血腥、飛揚的塵土與灼燙的鐵屑,混合成死亡的氣息,沉沉壓在城頭每一個角落。士卒們從藏身處探出驚魂未定的臉,滿麵黑灰,睫毛上掛著煙塵,眼神裏的驚恐尚未褪去。楊展抹去臉上混雜的血汙與煙塵,獨眼死死掃過狼藉的城牆,突然一個箭步撲到一處被炮彈砸出深坑的牆垛前,不顧碎磚簌簌滾落,竟將耳朵死死貼在發燙的城磚上,仔細分辨著磚石內部傳來的異響。
    “貼牆!聽響!” 他嘶吼著,聲音因吸入過多煙塵而撕裂變形,“裂紋裏麵有‘空音’的,就是閻王殿的門縫!給老子記下來!快!” 他粗糙的手掌撫過城牆裂縫,指尖沾滿磚灰與血泥,每一處細微的鬆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 這是他在屍山血海裏練出的保命本事。
    帥船 “定江號” 上,多鐸緩緩放下千裏鏡,冰冷的嘴角勾起一絲掌控毀滅的快意。城頭騰起的煙柱與隱約傳來的崩塌哀鳴,如同最悅耳的樂章在耳邊奏響。他指尖輕叩船舷,鐵甲的冰涼順著指尖蔓延,壓下心中翻騰的殺意。
    “主子,兩輪校準已畢!” 漢軍旗炮隊佐領躬身上前,甲葉輕響,眼中閃爍著邀功的精光,“城西新補豁口、甕城土壘,皆是軟肋!下輪,用***洗地?還是實心彈… 徹底砸開那豁口?”
    多鐸鷹隼般的目光再次掠過城頭那麵在硝煙中狂舞的 “磐” 字血旗,旗角雖殘破,卻依舊倔強地挺立,最終目光釘在林宇那挺立如槍的身影上。寒芒一閃,他緩緩開口:“豁口… 還不夠大。” 聲音低沉如金鐵摩擦,“傳令!所有紅夷重炮,換實心鐵彈!給老子集火!對準西門那豁口,還有它兩邊的城牆!狠狠的砸!砸到它粉身碎骨,給老子塌出一條通天大道來!”
    “嗻!” 佐領領命轉身,令旗急揮,江麵上傳來此起彼伏的傳令聲,炮位上的清軍炮手們忙碌起來,新一輪的死亡準備正在醞釀。
    白帝城頭,西門豁口附近。短暫的喘息即是地獄的序章。輔兵與民夫們頂著零星箭矢與墜落的碎石,亡命般用條石、巨木、甚至拆下的門板門框加固那搖搖欲墜的豁口。汗水混著血水從額角滾落,在臉上衝刷出一道道溝壑,塵土與血汙在他們臉上混成泥漿,唯有眼中的恐懼與求生欲格外清晰。楊展立於豁口內側,獨眼死死盯著江麵重新調轉炮口的清軍巨艦,喉結滾動,突然一把抓住身旁傳遞木料的王小石:“看清楚炮口軌跡!給老子盯緊了!”
    王小石這曾為李定國簪花的年輕輔兵,此刻臉上黑灰覆蓋,唯有一雙眼睛在煙塵中亮得驚人。他沒有盲目搬運,而是伏在一處被震塌的觀察口後,目光如鉤,死死鎖住清軍主力艦隊的炮位。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懷中那朵早已幹枯壓扁的野菊花 —— 那是他隨軍前妹妹塞給他的,如今成了他 “看” 世界的憑依。驟然,他瞳孔猛縮,聲音因激動和恐懼而劈裂:“楊將軍!看!‘定江號’!還有左翼三條大福船!炮口… 炮口在動!全… 全壓低了!直指咱們這豁口!旁邊那幾艘船,炮口在抬!抬得更高!像是… 像是要轟咱們後頭的城樓殘骸和炮位!”
    楊展心頭如遭重錘!豁然抬頭望去!果然!多鐸旗艦及其側翼火力最凶的戰船,炮口下壓的角度赫然全部鎖死了這段豁口!而更遠處幾艘船的炮口仰角,分明是要進行壓製覆蓋,打擊城頭守軍和殘存火力點!這是要徹底斷絕他們的生路!
    “***多鐸!要下死手砸碎這口子!” 一股冰寒瞬間從楊展腳底直衝頭頂!他猛地回頭,望向城樓方向林宇挺立的身影,又看向腳下這段在上一輪炮擊中已發出不祥 “空音” 的城牆豁口,臉色煞白如紙,嘶吼道:“快撤!讓民夫退到第二道防線!快 ——!”
    話音未落,毀滅的終章已然奏響!比之前更集中、更暴虐、更精準的炮擊轟然炸響!七八枚沉重的紅夷實心彈,如同死神擲下的裁決之矛,帶著刺穿耳膜的尖嘯,幾乎不分先後,狠狠砸向西門那飽受摧殘的城牆豁口及其兩側!
    “砰 ——!哢嚓 —— 轟隆隆 ——!!!”
    首枚炮彈如同重錘,精準砸在豁口最脆弱、亦是楊展聽出 “空音” 的核心!早已不堪重負的條石發出最後的悲鳴,轟然向內塌陷!第二枚、第三枚炮彈接踵而至!如同重錘砸在朽木枯骨之上!豁口兩側的城牆在連鎖的毀滅衝擊下,如同被巨獸瘋狂啃噬!大塊大塊的城磚、夯土、包裹著凝固鐵汁的木樁,混合著守軍的殘肢斷臂,向內、向外猛烈地崩塌、傾瀉!
    煙塵如同地獄噴發的魔息,衝天而起,遮天蔽日!碎石土塊如同冰雹般砸落,砸得人頭皮發麻!一個足有數丈寬、邊緣犬牙交錯的巨大缺口,在彌漫的硝煙與遮天蔽日的塵暴中,如同地獄張開的血盆巨口,赫然洞開!透過翻騰的煙塵,城外清軍猙獰的麵孔和如林的刀槍寒光,已清晰可見,連他們嘶啞的喊殺聲都順風飄了過來!
    “城破了 ——!!”
    “西門塌了 ——!!”
    絕望的驚呼如同瘟疫,瞬間在城頭每一個幸存的守軍心中炸開!搖搖欲墜的士氣,隨著那崩塌的城牆,轟然墜向深淵!
    帥船 “定江號” 上,多鐸猛地一拳砸在船舷上,鐵甲被砸得 “哐當” 作響,臉上猙獰的狂喜噴薄欲出!千裏鏡中,那騰起的巨大煙柱與崩塌的城牆缺口,如同最甜美的戰果在眼前綻放!“巴牙喇!督戰隊!壓上去!” 他指著城頭缺口,聲嘶力竭地咆哮,“給老子衝進那個口子!第一個踏上白帝城頭者,賞萬金,抬旗!殺光他們 ——!!!”
    震天的喊殺聲如同海嘯,從清軍艦隊和灘頭登陸點爆發!無數小船如同嗅到血腥的鯊群,瘋狂劃向灘頭!身披重甲、手持巨斧重錘的巴牙喇白甲兵,猩紅的盔纓匯成一片嗜血狂潮,踏著尚未平息的煙塵,目標直指那煙塵彌漫、如同地獄入口的崩塌缺口!殺戮的風暴,已撲至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