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旗立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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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塌的煙塵尚未落定,碎石仍在簌簌滾落,如同垂死巨獸最後的喘息。西門那數丈寬的猙獰缺口內外,陷入了一種詭異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煙塵中混雜著焦木的糊味、血腥的甜腥和城磚碾碎的土腥,每一口呼吸都像吞進細小的刀片。唯有火焰舔舐著焦木的劈啪聲,以及被掩埋者微弱的**,在這彌漫著硝煙、血腥與焦土氣息的廢墟上低徊。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浸透了每一個目睹這地獄巨口的守軍靈魂,連風都帶著嗚咽的哭腔,卷起地上的血汙碎甲。
就在這片死寂與彌漫的煙塵之中 ——
一麵旗幟,猛地、狠狠地插在了缺口內側最高的一堆由破碎條石、斷裂木梁和凝固血塊堆積而成的瓦礫廢墟之巔!
是那麵 “磐” 字旗!
它早已不複昔日的威儀。旗麵被撕裂成數道猙獰的口子,邊緣如同被野獸啃噬過,最深處幾乎將旗麵攔腰斬斷。浸透的血液 —— 有暗紅發黑凝固多時的舊創,也有新鮮潑灑、尚在滲透的猩紅 —— 與濃重的硝煙黑灰、焦糊的痕跡混合在一起,呈現出一種悲愴而堅硬的、近乎黑褐的沉暗色彩。旗杆歪斜,卻被一股悍然的力量死死釘在那最高點,斷裂的旗梢仍在倔強地顫動。
煙塵被旗幟破開的氣流擾動,一個身影在彌漫的灰黃中緩緩挺直。林宇!
他身上的素袍早已看不出原色,被煙塵、汗漬、新舊疊加的血汙染成一幅斑駁而沉重的深褐畫卷,左襟被彈片撕開一道長口,露出下麵滲血的傷口。左臂舊傷處的包紮早已散開,暗紅的血漬在汙濁的布料上緩慢地、頑強地洇開,如同無聲的控訴。但他握住那歪斜旗杆的手,右手攥住旗杆底部,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白,甚至泛出青紫色,卻穩得如同焊在了鐵杆之上,沒有一絲顫抖!額角滲著血珠,順著下頜線滑落,滴在旗杆上,與旗麵的舊血融為一體。染血的袍袖,在城破後形成的穿堂風與戰場灼熱餘燼的混合氣流中,瘋狂地鼓蕩、翻卷,發出裂帛般的嘶鳴,如同不屈戰魂在無聲地咆哮!
他冰冷的、淬火般的目光,穿透尚未散盡的煙塵,如同兩把無形的寒刃,死死釘住城外如黑色潮水般洶湧撲來的清軍,釘住江麵上那麵在炮火硝煙中依舊招搖的 “定江號” 帥旗!沒有怒吼,沒有咆哮,隻有那麵插在最高處、在殘陽血色與彌漫硝煙共同映照下獵獵狂舞、傷痕累累的 “磐” 字血旗,如同最沉重也最嘹亮的戰鼓,狠狠擂在每一個目睹這一幕的守軍心口!那旗幟的每一次顫動,都像是在說:城可裂,誌不折!
“磐石營!李定國 —— 何在?!”
林宇的聲音終於響起,不高亢,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所有煙塵喧囂與靈魂恐慌的力量,在穿堂風的呼嘯和遠處清軍的呐喊中,這聲音像淬火的鋼釘,穩穩紮進每個人的耳膜,清晰地、冰冷地回蕩在這崩塌的缺口內外!
“末將在!!!”
一聲炸雷般的回應,幾乎在林宇尾音落下的瞬間撕裂了煙塵!
李定國魁梧如山的身影,如同從地獄血池中衝出的魔神,左肩重重撞開一塊懸而未落的斷梁,木石滾落間,他踏著滿地碎磚猛衝而出!甲胄上掛著的斷箭隨著動作發出 “哐當” 輕響,布滿了刀砍斧劈的深痕,數處箭孔猙獰地撕裂了鐵片,露出下麵翻卷的皮肉,暗紅的血汙幾乎覆蓋了每一寸金屬,連護心鏡都凹陷了一塊。手中那柄沉重的長柄戰刀,原本鋒利的刃口此刻布滿了翻卷的豁口,鈍跡斑斑,刀身黏著暗紅的血痂,在殘陽下泛著詭異的光,每一道豁口都像是記錄著方才的廝殺,卻依舊散發著令人心悸的、飽飲鮮血後的凜冽殺氣!他眼中燃燒著近乎瘋狂的火焰,血絲爬滿了眼白,那是目睹袍澤凋零、城池破碎後凝聚的、毀滅一切的決絕!
“在!”
“在!”
“在!”
低沉而壓抑、卻蘊含著火山般力量的應和聲,從煙塵廢墟的各個角落響起!數十名磐石營的老兵,如同從地獄歸來的惡鬼,沉默地從斷壁殘垣後、從倒伏的屍體旁、從彌漫的硝煙中匯聚而來!一個斷了右臂的老兵用牙齒咬著長槍末端,左手撐地爬過來;另一個胸口中箭的刀盾手,用麻繩將盾牌綁在左臂上,血順著指縫滴在盾麵上,暈開一朵朵暗紅的花;還有個年輕士卒腿骨外露,卻拄著半截槍杆,一瘸一拐地挪到隊列裏。他們人人帶傷,鮮血浸透了征衣,臉上布滿黑灰血汙,有的甚至看不清麵容,但他們的眼神,無一例外,都如同饑餓了數日的狼群,閃爍著凶狠、嗜血、與同歸於盡的寒光!他們迅速在李定國身後,依托著崩塌形成的瓦礫斜坡和狹窄的內側通道,結成了一個簡陋得令人心酸、卻殺氣衝霄的死亡之陣!刀盾手在前,用傷痕累累的臂膀死死抵住蒙皮木盾,盾牌上的裂紋裏還嵌著碎石;長槍手在後,將殘破卻依舊鋒銳的槍尖從盾牌的縫隙間如毒蛇般探出,死死鎖定了那通向城內的唯一路徑!
“缺口處交給你!” 林宇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鋼刷,掃過李定國布滿血汙的猙獰麵孔,掃過他身後那些傷痕累累卻死戰不退的老兵,最終,定格在缺口外那越來越近、如同黑色潮水般湧來的清軍前鋒上。他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鐵律:“守不住,提頭來見!”
李定國布滿血絲的雙眼猛地瞪圓!他不再看林宇,而是將手中那柄翻卷了刃口的沉重戰刀,高高舉起,刀身在殘陽下劃過一道鈍重的弧線,然後 —— 用盡全身力氣,狠狠頓在腳下的碎石瓦礫之上!
“鐺 ——!”
一聲沉悶卻震人心魄的金鐵交鳴!幾點火星從刀鐔與碎石撞擊處迸射,落在旁邊的血窪裏,發出 “滋啦” 的輕響。
李定國迎著撲麵的血腥風,迎著煙塵後無數猙獰的清軍麵孔,用盡胸腔裏所有的氣力,發出了如同金石撞擊般的咆哮:“人在 ——!缺口在 ——!磐石營 —— 死戰不退 ——!!!”
這咆哮,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間激起了千層浪!身後的老兵們跟著嘶吼,聲音嘶啞卻整齊,震得瓦礫堆簌簌落灰。缺口內外,所有目睹這一幕、聽到這誓言的守軍,胸中那幾乎被絕望凍結的熱血,在這一刻轟然沸騰!城頭上原本瑟縮的輔兵、民夫,此刻都直起了腰,有人撿起地上的斷矛,有人拖著傷腿挪向缺口,連最年輕的傳令兵都握緊了腰間的短刀。一種同赴黃泉的悲壯與決絕,壓倒了恐懼,在崩塌的廢墟之上,在獵獵血旗之下,凝聚成一道無形的鐵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