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爐驚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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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爐膛深處,劣質石炭在鼓風機的嘶吼中瘋狂燃燒,赤紅的火舌舔舐著鑄鐵鍋爐的腹部,發出 “劈啪” 的悶響,像是巨獸在咀嚼食物。工坊內熱浪滾滾,空氣仿佛被熬成了粘稠的油,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硫磺與鐵鏽的焦灼氣息,吸入肺中,灼燒得人喉嚨發痛。那具由老周和眾匠人傾注了四十個日夜心血、匯聚了林宇圖樣精髓的鋼鐵巨獸,此刻正被一股難以駕馭的力量充盈著,冰冷的金屬外殼微微發燙,甚至能看到細微的蒸汽從接縫處滲出,在表麵凝結成細小的水珠,又瞬間被高溫蒸發。
    簡易的黃銅壓力表掛在鍋爐側麵,表盤上用紅漆畫著一道 “全功” 紅線。指針在刻度盤上劇烈地顫抖、跳躍,從 “五十斤” 到 “六十斤”,再到 “七十斤”,固執地向著從未企及的 “八十斤” 刻度攀升,每一次跳動都伴隨著細微卻令人心悸的 “哢噠” 聲,像一把小錘子,敲在圍觀者的心尖上。站在最前麵的老周,甚至能看到指針因過度震顫而微微彎曲,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斷。
    “穩住!穩住風箱!別再加力了!” 老周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指針,不敢有絲毫偏移。汗珠順著他溝壑縱橫的黝黑臉頰滾落,砸在滾燙的鐵基座上,“滋啦” 一聲化作一縷青煙,瞬間消散。他粗糙的大手緊握成拳,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白,青筋在手臂上凸起,仿佛要將全身的力氣注入這冰冷的機器,按住那瘋狂跳動的指針。
    學徒們赤著上身,古銅色的皮膚上布滿汗珠,肌肉因用力而虯結,像一塊塊堅硬的岩石。鼓風機沉重的推拉杆在他們肩頭勒出深紅的印痕,每一次推送都伴隨著粗重的喘息,胸口劇烈起伏。巨大的飛輪在蒸汽的推動下,從最初遲疑的、“嘎吱嘎吱” 的轉動,漸漸加速,轉速越來越快,發出 “哐啷… 哐啷…” 的聲響,聲音越來越沉重、越來越急促,整個鑄鐵平台隨之震顫,細小的鐵屑從部件接縫處簌簌落下,在地麵積成一層薄薄的黑灰。
    “快… 快到八十斤了…” 葉夢珠的徒弟小趙緊盯著壓力表,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手裏攥著一個小本子,上麵記錄著林宇標注的各項參數,指尖因緊張而微微發白。周圍的工匠們也都屏住了呼吸,有的人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半步,眼神裏充滿了期待與恐懼 —— 期待 “鐵牛” 能成功運轉,恐懼這未知的力量會失控。
    然而,就在指針的尖端觸碰到那條紅漆 “全功” 線的刹那 ——
    先是管道鉚接處傳來一聲極細微的、如同枯枝斷裂的 “哢” 聲,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但下一秒,主蒸汽管道靠近鍋爐的位置,那圈由八顆鉚釘固定的法蘭盤,突然向外鼓起一個肉眼可見的弧度!鑄鐵管道的表麵,瞬間浮現出細密的裂紋,像蜘蛛網般蔓延,裂紋深處透出灼熱的紅光,仿佛巨獸發怒前露出的獠牙!
    “嘎吱 —— 嘣!!!”
    一聲撕裂耳膜、震碎心魄的恐怖巨響猛然炸開!這聲音不是金鐵交鳴的清脆,也不是木材斷裂的沉悶,而是兩者混合的、如同大地裂帛般的沉重,又夾雜著巨獸瀕死時的尖銳爆鳴!聲波在工坊內瘋狂回蕩,屋頂的油燈被震得劇烈搖晃,燈油灑出,在地麵燃起細小的火苗;牆上懸掛的工具袋 “嘩啦” 一聲掉落,鑿子、錘子散落一地,發出雜亂的碰撞聲。
    聲音的源頭,正是那根連接鍋爐與氣缸、足有壯漢腰粗的主蒸汽管道!法蘭盤上的八顆鉚釘,在同一瞬間承受不住內部的狂暴壓力 —— 第一顆鉚釘的帽頭率先崩裂,帶著通紅的鐵屑,像一顆小型炮彈般射向空中;緊接著,剩下七顆鉚釘如同被無形巨手同時擊中,瞬間從孔中脫出,帶著刺耳的尖嘯四散飛濺!
    其中一顆鉚釘直奔老周麵門而來,他下意識地偏頭,鉚釘擦著他的耳廓飛過,灼熱的溫度燙得他耳朵一陣刺痛,隨即 “奪” 地一聲深深嵌入三丈外的硬木立柱(立柱直徑一尺,質地堅硬),尾部兀自嗡嗡震顫,木渣飛濺,在柱身上留下一個深約三寸的孔洞;另一顆鉚釘砸在旁邊的鐵砧上,“當” 地一聲巨響,火星四濺,鐵砧表麵被砸出一個小坑;還有一顆鉚釘穿透了工坊的木窗,飛射到外麵的空地上,發出沉悶的落地聲。
    法蘭盤失去鉚釘的束縛,瞬間被管道內的壓力掀飛,在空中翻轉著,帶著滾燙的蒸汽,重重砸在五尺外的鑄造砂堆上,激起一片沙塵。而管道的斷口處,如同被炸開的火山口 ——
    “嗤 —— 轟!!!”
    積蓄到極限、溫度足有兩百度的飽和蒸汽,裹挾著滾燙的冷凝水和細小的鐵屑,以每秒數十米的速度從斷口噴薄而出!最初的瞬間,蒸汽是透明的,能清晰看到管道內部赤紅的內壁,但下一秒,大量蒸汽與空氣接觸,瞬間凝結成乳白色的水霧,如同一條掙脫了囚籠、狂怒咆哮的白色巨龍!
    這條 “白龍” 直徑足有兩尺,頭部翻滾著細密的氣泡,尾部拖著長長的白霧,在空中扭動、衝撞,發出震耳欲聾、足以撕裂靈魂的尖嘯。它所過之處,空氣被劇烈加熱,靠近的工匠們甚至能看到自己的頭發被熱氣吹得直立起來;工坊內的木桌、鐵桶被蒸汽的衝擊力掀翻,工具散落一地,發出 “劈裏啪啦” 的碎裂聲。
    灼熱、乳白的水霧如同海嘯般席卷擴散,能見度在一秒內降至不足半尺,隻剩下一片翻滾的、灼燙的混沌白茫。靠近管道的工匠們,瞬間感受到一股難以忍受的灼熱,皮膚像被火烤一樣刺痛,麻布工衣在高溫下開始冒煙,有的甚至被蒸汽引燃,發出 “滋滋” 的燃燒聲;呼吸時吸入的蒸汽,燙得喉嚨和肺腑如同著火,眼淚不受控製地湧出,視線更加模糊。
    慘劇在爆炸發生後的三秒內,以令人窒息的速度上演。
    離管道最近的兩個負責觀察鉚接點的老匠 —— 王鐵匠和劉老栓,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便被那狂暴的 “白龍” 正麵吞噬!王鐵匠的左臂瞬間被蒸汽裹住,麻布袖子瞬間化為灰燼,裸露的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起泡,然後焦黑;劉老栓則被蒸汽的衝擊力直接掀飛,身體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咚” 地一聲重重砸在三丈外的牆壁上,胸腔塌陷,口中噴出一口鮮血,然後軟軟滑落,再也沒有動彈。
    飛濺的滾燙金屬碎片如同死神的鐮刀,四處激    射!一個年輕學徒的大腿被一塊扭曲的鐵皮(約三寸長,邊緣鋒利,還帶著赤紅的溫度)洞穿,鮮血瞬間湧出,染紅了他的粗布褲子,他慘叫一聲,捂著傷口倒在地上,身體劇烈抽搐,傷口處的皮肉因高溫而微微蜷縮;另一個學徒的臉頰被碎片劃傷,從額頭到下巴,留下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鮮血順著他的眼角流下,混合著淚水,在臉上匯成一道道紅色的小溪,他捂著鮮血淋漓的臉頰,發出不似人聲的慘嚎,指縫間可見翻卷的皮肉,眼球因疼痛而布滿血絲;還有一個學徒被蒸汽的衝擊波掀翻,後腦重重撞在冰冷的鐵砧上,發出 “咚” 的一聲悶響,他抽搐了兩下,便一動不動,隻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證明他還活著。
    “救命啊 ——!”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要瞎了!”
    “快跑!快離開這裏!”
    混亂!徹底的混亂!驚恐的尖叫、痛苦的哀嚎、雜亂的奔跑聲、器物被撞倒的碎裂聲(一個裝滿工具的木箱被撞倒,鑿子、銼刀散落一地,又被人踩得 “叮當” 響),在彌漫的死亡白霧中交織,匯成一曲絕望的地獄交響。人們像沒頭的蒼蠅一樣亂撞,互相推搡,有的人踩踏著倒地**的同袍,卻渾然不覺,隻顧著逃離那恐怖的蒸汽噴口。一個學徒在奔跑中被散落的錘子絆倒,剛想爬起來,就被後麵的人踩在背上,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
    “關火!快關鼓風機!泄壓!快!!” 林宇的吼聲穿透了混亂的噪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他原本站在工坊外側觀察,爆炸發生後,沒有絲毫猶豫,第一個逆著奔逃的人流衝向爐膛方向。白霧中,他的身影時隱時現,粗布衣衫被蒸汽打濕,緊緊貼在身上,頭發和眉毛上凝結了細小的水珠,卻絲毫沒有停下腳步。他甚至能感覺到蒸汽的灼熱透過衣衫,燙得皮膚生疼,卻隻是咬緊牙關,加快了步伐。
    葉夢珠臉色煞白,嘴唇因恐懼而微微顫抖,但動作沒有絲毫遲疑。她抓起一根沉重的鐵釺(重約十斤),不顧周圍混亂的人群,撲向還在噴吐烈焰的爐門。爐門因震動而有些變形,鐵釺插進去時格外費力,她雙腳蹬地,身體向後傾斜,手臂因用力而顫抖,指節發白,卻咬牙堅持著,鐵釺與爐門摩擦,發出刺耳的 “吱呀” 聲,火星從摩擦處濺出,落在她的衣袖上,燙出一個個小洞。
    老周仿佛被那聲巨響抽走了魂魄,在原地僵了一瞬。耳邊是混亂的慘叫,眼前是翻滾的白霧,鼻尖是焦糊的肉味和蒸汽的濕熱,大腦一片空白。他能感覺到臉頰上還殘留著鉚釘飛過的灼熱,耳廓傳來陣陣刺痛,卻像失去了知覺一般,一動不動。但當他看到林宇和葉夢珠奮不顧身的背影,看到一個學徒倒在地上掙紮,一股血勇猛地衝上頭頂!
    “啊 ——!” 他嘶吼一聲,聲音沙啞得如同破鑼,抄起旁邊一桶冰冷的淬火水(桶重三十斤,他平日裏需要雙手才能提起,此刻卻單手就拎了起來),踉蹌著衝向仍在噴湧蒸汽的破口,用盡全身力氣將水潑了出去!
    “嗤啦 ——!” 滾水與灼熱蒸汽接觸,發出巨大的聲響,騰起更濃的白霧,白色的水汽嗆得老周劇烈咳嗽,眼淚和鼻涕一起湧出。但效果立竿見影,蒸汽噴湧的勢頭明顯減弱,白色 “巨龍” 的直徑縮小了一圈,嘶吼聲也變得低沉了幾分,原本直立向上的蒸汽柱,開始向一側傾斜。
    “泄壓閥!砸開泄壓閥!在鍋爐側麵!” 林宇的聲音再次傳來,他已經衝到了鍋爐旁,手指著側麵一個凸起的鑄鐵閥門 —— 這是最後的安全保障,平日裏用鉛封封住,此刻鉛封早已被震斷,閥門卻因內部壓力過大,卡在了原位,閥杆上還殘留著被震彎的痕跡。
    老周聽到聲音,立刻放下空水桶,和另外兩個勉強穩住心神的工匠(一個是負責鍛造的李師傅,手臂上被燙傷,卻顧不上疼痛;一個是學徒小張,臉上滿是淚水,卻緊緊握著錘子)一起,掄起旁邊的大錘(重三十斤),不顧一切地狠砸那該死的閥門!
    “哐!哐!哐!” 沉重的敲擊聲在哀嚎聲中顯得格外刺耳,每一次錘擊都震得工匠們手臂發麻,虎口隱隱作痛。第一錘下去,閥門紋絲不動,隻是表麵的鐵鏽簌簌掉落;第二錘下去,閥門微微鬆動,閥杆處滲出少量蒸汽,發出 “嘶嘶” 的聲響;第三錘落下時,“噗嗤” 一聲,一股稍顯 “溫順” 的白色氣流從泄壓口衝天而起,發出尖銳但不再狂暴的哨音,像一個被紮破的氣球,釋放著鍋爐內剩餘的壓力。
    爐膛裏的鼓風機早已被學徒們關掉,沒有了氧氣的供應,火焰漸漸萎靡,從赤紅變成暗紅,最後隻剩下一堆冒著青煙的炭火,偶爾有火星從炭火中彈出,很快便熄滅。主蒸汽管道的豁口處,蒸汽噴湧的勢頭越來越弱,那條狂暴的 “白龍” 漸漸縮小,從兩尺直徑變成一尺,再變成半尺,最終變成一縷縷稀薄的白霧,在工坊內緩緩飄散,留下一片潮濕的痕跡。
    彌漫的、帶著血腥和焦糊味的白霧漸漸沉降、稀薄,工坊內的景象慢慢清晰起來,一片狼藉,觸目驚心。
    扭曲變形的主蒸汽管道像一條被打斷的巨蛇,猙獰地敞著豁口,邊緣還殘留著高溫灼燒的痕跡,泛著暗紅色;滾燙的水漬混合著暗紅的血跡,在地麵肆意流淌,匯成一個個小小的水窪,反射著油燈微弱的光芒;傷者們躺在地上,有的還在**,有的已經失去意識,鮮血染紅了他們的衣衫,場麵慘不忍睹;原本整齊擺放的工具散落一地,有的被蒸汽烤得變形,有的被踩得粉碎,還有的插在木柱或牆壁上,搖搖欲墜。
    老周手中的大錘 “哐當” 一聲掉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他踉蹌著走到那幾乎報廢的 “鐵牛” 殘骸前,布滿老繭的手顫抖著,輕輕撫過那崩裂的、邊緣還帶著燙人餘溫的管道豁口,指尖能清晰感受到金屬的變形與粗糙,仿佛還能觸摸到剛才那股狂暴的力量。冰冷的絕望如同工坊外深秋的寒風,瞬間將他吞沒。
    幾個月的不眠不休,從鑄造鍋爐時與砂眼、變形的搏鬥,到組裝時的精準對齊,再到密封時的反複試驗,無數次的失敗與重來,無數次的爭論與改進,換來的竟是如此慘烈的結局!他雙腿一軟,再也支撐不住,高大的身軀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頹然癱坐在冰冷、濕滑、混合著血水與煤灰的地麵上,屁      股傳來的灼熱感,他卻渾然不覺。
    渾濁的淚水,混著臉上的煤灰和汗水,在他黝黑的臉頰上衝刷出兩道清晰的痕跡,像兩條黑色的小溪。他死死盯著那堆還在微微冒煙的廢鐵,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一點聲音,隻有胸膛劇烈地起伏,發出破風箱般的 “嗬嗬” 聲,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撕心裂肺的疼痛。
    失敗的氣息,濃得化不開,像一塊沉重的巨石,壓在每一個幸存者的心頭,壓得人喘不過氣。那條失控的 “白龍”,不僅撕裂了鋼鐵,撕裂了工匠們的身體,更幾乎撕裂了所有人剛剛燃起的、名為 “希望” 的火種 —— 他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探索未知的 “汽力”,需要付出的不僅是汗水,還有鮮血,甚至生命。
    林宇走到老周身邊,蹲下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聲音低沉卻堅定:“老周,起來。失敗了,咱們再改。管道強度不夠,咱們就加厚管壁;鉚釘扛不住壓力,咱們就用螺栓加螺母雙重固定。隻要人還在,‘鐵牛’就還能站起來。” 但老周沒有回應,隻是依舊盯著那堆廢鐵,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靈魂。工坊內,隻剩下傷者微弱的**和泄壓閥還在發出的、如同嗚咽般的哨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