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骨重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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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龍之怒” 的慘痛教訓,如同滾燙的烙鐵,深深印刻在格物院每一個人的心頭 —— 那撕裂耳膜的爆鳴、灼人皮肉的蒸汽、同袍倒下時的慘狀,成了夜裏揮之不去的夢魘。但失敗帶來的不是沉淪,而是淬火般的清醒與近乎偏執的嚴謹。工坊內,被蒸汽熏黑的牆壁還留著白色的水痕,扭曲的管道殘骸尚未完全清理,新的爐火已然在廢墟旁重新點燃。這一次,火焰不再帶著之前的急切與浮躁,而是燃燒得更加沉穩、更加熾烈,青白色的火苗舔舐著爐壁,帶著一種不破樓蘭終不還的決絕。
    煉鐵爐旁,老周成了最嚴厲的 “判官”。他赤膊上身,古銅色的皮膚在爐火映照下泛著油光,常年打鐵練就的肌肉虯結如老樹根,每一塊凸起的肌肉都透著力量。上次管道壁厚不足的愧疚,像根刺紮在他心裏,此刻全都化作了對工藝的極致苛求。他死死盯著爐膛內翻滾的鐵水,眼神銳利得能穿透熔岩,連鐵水表麵最細微的氣泡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 那是雜質未除淨的信號,是上次砂眼隱患的源頭。
    “鼓風!再強三分!” 他突然嘶吼起來,聲音因過度專注而沙啞。負責鼓風的壯碩學徒立刻加大力氣,鼓風機沉重的推拉杆在肩頭勒出更深的紅痕,木質把手被汗水浸得發亮,發出 “嘎吱嘎吱” 的不堪重負的**。爐膛內的火焰在強風加持下,瞬間從橘紅色轉為刺目的青白色,熱浪撲麵而來,連三丈外的工匠都能感受到皮膚的灼痛。老周卻渾然不覺,他湊近爐口,感受著火焰的溫度,滿意地點點頭:“這才夠!上次就是爐溫差了火候,鐵水‘生’了,才扛不住壓力!”
    “鏡鐵礦粉!加!” 隨著他的命令,學徒端來一個陶碗,裏麵裝著閃爍著銀灰色光澤的粉末 —— 這是林宇特意讓人從西域運來的鏡鐵礦粉,含鐵量比普通鐵礦高三成,還能增強鐵料的韌性。粉末被緩緩投入熔爐,瞬間激起一片璀璨的火星雨,如同夜空中炸開的煙花,落在爐壁上,發出 “滋滋” 的輕響。老周親自操起一根三尺長的鐵釺,鐵釺頂端裹著一層耐火泥,他小心翼翼地探入沸騰的鐵水,手腕輕輕轉動,蘸取一點鐵水,迅速抽出。鐵水在釺尖凝結成一顆暗紅色的鐵珠,他對著光仔細觀察 —— 先是看鐵珠的形態,是否圓潤無凹陷;再看色澤,是否透著均勻的暗青色;最後輕輕晃動鐵釺,看鐵珠的流動性,判斷其純度。這一連串動作,如同老中醫在望聞問切,每一個細節都關乎鐵料的品質。
    “還不夠‘活’!再加點蘇鋼屑!” 他突然咆哮起來,聲音裏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蘇鋼屑是用優質熟鐵反複鍛打、去除雜質後製成的,能讓鐵水的結晶更細膩。學徒立刻遞來一小袋蘇鋼屑,老周親自將其撒入爐中,一邊撒一邊用鐵釺攪動鐵水,確保鋼屑均勻融入。“上次的鐵水太‘死’,結晶粗,一受力就裂!這次必須讓它‘活’起來,能屈能伸!” 他的每一次調整,都基於上次失敗的慘痛經驗,也對應著林宇圖紙上那些標注著 “材料韌性≥八斤 / 平方寸” 的玄奧注解 —— 他不懂什麽是 “平方寸”,卻知道要讓鐵料能承受住更大的拉力而不裂。
    半個時辰後,鐵水終於達到了老周滿意的狀態。他一聲令下:“開爐!澆鑄!” 爐門緩緩打開,青白色的鐵水順著溜槽流出,不再是上次那種略顯灰暗、表麵浮著雜質的狀態,而是呈現出一種深沉內斂、帶著隱隱流動感的暗青色,像一塊融化的墨玉。鐵水注入新製作的泥範 —— 這次的泥範不僅改進了砂料配比,還在內部加了一層細石墨粉,確保鑄件表麵光滑 —— 過程中沒有出現一絲氣泡,隻有平穩的 “咕咚” 聲,仿佛鐵水在溫柔地擁抱模具。
    冷卻後破開泥範,露出的氣缸毛坯和厚重的法蘭盤讓所有人眼前一亮:氣缸內壁光滑如鏡,沒有絲毫砂眼和凹陷;法蘭盤的斷麵切開後,結晶細密均勻,像切開的大理石,看不到半點雜質。老周拿起一把小錘,輕輕敲擊法蘭盤,發出的不是上次那種脆生生的、帶著易碎感的悶響,而是一種悠長、堅韌的金石之音,“當當” 的餘韻在工坊內回蕩許久。“成了!這鐵料,能扛住百斤壓力!” 老周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久違的笑容,眼中卻沒有絲毫鬆懈 —— 這隻是第一步,更關鍵的還在後麵。
    對於鍋爐與管道連接的關鍵節點 —— 上次崩裂的法蘭盤連接處,他們采用了更費時費力的 “複合結構” 工藝。老周帶領工匠們,先將一塊厚度三寸的熟鐵坯反複鍛打十二次,用小錘敲出密密麻麻的 “魚鱗紋”—— 這是為了去除熟鐵內部的微小氣孔,增強其韌性。鍛好的熟鐵被切割成環狀,像一圈鎧甲,緊緊包裹在生鐵法蘭盤的外側;然後用燒紅的鉚釘將熟鐵環與生鐵法蘭盤鉚接在一起,每一顆鉚釘都要經過三次鍛打、兩次淬火,確保其咬合牢固;最後,再用細砂紙將連接處打磨平整,確保沒有凸起的毛刺,避免應力集中。
    “這熟鐵環就是‘筋骨’,生鐵法蘭盤是‘血肉’,兩者結合,既能扛住壓力,又能彎而不折!” 老周一邊指導工匠操作,一邊解釋道。年輕的學徒小張拿著小錘,小心翼翼地敲打鉚釘,汗水滴在滾燙的金屬上,瞬間蒸發。他抬頭問老周:“師傅,這樣一來,下次就不會再崩裂了吧?” 老周看著他,眼神堅定:“隻要每一步都做到位,就不會!咱們吃過一次虧,不能再吃第二次!”
    工坊內,爐火依舊熾烈,錘擊聲、打磨聲、工匠們的吆喝聲再次響起,卻比之前多了幾分沉穩與篤定。每一塊鐵料的熔煉,都經過反複調整;每一個部件的鍛打,都追求極致的精度;每一處連接的處理,都考慮到最壞的情況。“白龍之怒” 的教訓,像一麵鏡子,照出了之前的疏漏,也照亮了接下來的道路。斷骨重鑄的不僅是 “鐵牛” 的筋骨,更是工匠們的信心與手藝 —— 這一次,他們要用最嚴謹的態度,最精湛的技藝,打造出真正能駕馭 “汽力” 的鋼鐵巨獸,讓 “鐵牛” 真正站起來,不再讓同袍的血白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