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境微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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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裏之外的泉州,那家由葡萄牙人開設的俱樂部內,空氣仿佛被無形的手攥成了硬塊,凝固得讓人窒息。牆上掛毯的流蘇靜止不動,角落裏樂師的琴弦早已停擺,連空氣中漂浮的香料粉末都像是被凍住,唯有桌上那杯尚未飲盡的朗姆酒,還殘留著一絲微弱的晃動,映著天花板上琉璃燈投下的破碎光影。
陳墨的後背已被冷汗浸透,冰涼的汗液順著脊椎往下滑,浸濕了內層的絲綢汗衫,貼在皮膚上泛起一陣寒意。但他臉上依舊維持著恰到好處的驚訝 —— 那是商人遇見意外時常見的表情,還摻著一絲刻意為之的諂媚,如同在應對難纏的主顧。他飛快地掃過那幾位按刀走來的鄭家軍官,他們腰間的腰刀鞘泛著冷光,步伐沉穩,眼神銳利如刀,顯然是常年在刀尖上討生活的人;又轉頭看向對麵的範?迪克,那荷蘭人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眼神裏滿是看好戲的玩味,仿佛正等著看一場貓捉老鼠的好戲。陳墨的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無數念頭如同走馬燈般閃過:不能慌,絕對不能慌!一旦被他們坐實 “暗堂” 細作的身份,不僅自己性命難保,林大人在東南布下的情報網也會暴露,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將付諸東流,一切皆休。
就在為首的那名軍官距離桌前不足三步,嘴唇微動,即將開口盤問的刹那,陳墨猛地從座椅上彈起身,動作快得幾乎帶出一陣風。他臉上瞬間堆起誇張的、仿佛在異國他鄉突然遇見故知的熱情笑容,眼角眉梢都透著 “驚喜”,搶先一步朝著那軍官拱手,聲音洪亮得如同敲鑼,足以讓半個俱樂部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哎喲!這不是王把總嗎?可真是巧了!天大的巧事啊!”
他一邊說著,一邊快步上前,微微躬身,姿態放得極低,“上次在廣州十三行,鄙人那船南洋來的香料,趕上官府查得嚴,眼看就要誤了交貨期,多虧您高抬貴手,行個方便,才得以順利通關!這份恩情,鄙人一直記在心裏,總想著找個機會好好謝您,沒想到竟在這泉州的地界遇上了!您這是…… 剛忙完公務,來此歇歇腳?”
話音未落,他極其自然地從袖袋裏摸出幾張疊得整齊的 “蜀錦券”。這蜀錦券用蜀地特有的錦緞邊角料壓製而成,上麵印著細密的花紋和防偽印記,在東南的黑市上信譽堅挺,因其不易偽造、價值穩定,甚至比官方發行的寶鈔更受歡迎。陳墨掏券的動作看似隱蔽,手指卻故意微微張開,讓那幾張色彩鮮亮的蜀錦券在燈光下閃過一絲光澤,既確保對麵的範?迪克能看得清楚,又恰好能讓那名被稱為 “王把總” 的軍官瞥見。緊接著,他順勢就往那軍官手裏塞,手指微微用力,帶著不容拒絕的 “誠意”。
那軍官猛地一愣,腳步下意識地停住。他眉頭緊鎖,腦子裏飛速回想 —— 自己從未去過廣州十三行,更不認識眼前這個自稱 “跑海行商” 的人,哪來的 “方便通關” 一說?可對方不僅一口叫出了 “把總” 這個極其普通的軍職,還報出了 “王” 這個大姓,態度又如此熱情熟絡,甚至直接塞錢…… 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像一記悶拳打在他臉上,讓他一時摸不著頭腦,原本準備好的盤問話語卡在喉嚨裏,下意識地抬手格擋,語氣嚴厲卻帶著幾分遲疑:“你認錯人了!我不姓王!你是何人?在此地與洋人密談,究竟在作甚?”
陳墨心中暗喜 —— 要的就是這瞬間的遲疑和混亂!他立刻收起臉上的 “熱情”,換上更加 “惶恐” 和 “尷尬” 的表情,雙手連連作揖,腰彎得更低了,幾乎要碰到桌麵:“啊?認錯人了?哎喲呀,瞧我這糊塗眼睛!真是對不住,對不住!大人恕罪!恕罪!” 他一邊說著,一邊偷偷用眼角餘光觀察軍官的神色,見對方雖有疑慮,但警惕性已稍有鬆動,連忙補充道,“小人姓陳,是個跑海的行商,專做南洋的香料、綢緞生意。這位是荷蘭國的範?迪克先生,鄙人正跟他談點小買賣,想從他那兒進些西洋的玻璃器皿,轉手賣給內地的富戶…… 實在是打擾各位軍爺公務,罪過罪過!”
說話間,他極其自然地將那幾張蜀錦券收回袖中,動作流暢得仿佛剛才隻是掏手帕擦汗,沒有半分拖泥帶水,既沒讓對方抓住 “行賄” 的把柄,又維持了商人 “見官就巴結” 的形象。這番做派,活脫脫一個想討好官軍、卻又膽小怕事的尋常商人模樣,挑不出半點破綻。那幾名軍官對視一眼,眼中的疑心稍減,但依舊目光銳利地掃視著陳墨和範?迪克,以及桌上擺放的蜀錦、冰糖樣品,似乎在確認他話語的真假。
範?迪克坐在椅子上,眉頭緊緊皺起,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陳墨這突如其來的 “認親” 把戲,徹底打亂了他的節奏 —— 原本他想借著鄭家軍官的手,試探出陳墨的真實身份,可現在對方一番花言巧語,竟讓局勢陷入了僵持,他一時也無法立刻發難,隻能靜觀其變。
就在這短暫而緊張的僵持間隙,俱樂部厚重的木門突然被 “哐當” 一聲撞開,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伴隨著士兵的呼喊聲從外麵傳來,打破了室內的沉寂。一個渾身是汗的傳令兵氣喘籲籲地衝進來,盔甲上還沾著塵土,他目光飛快地掃過全場,徑直奔向那幾名鄭家軍官,單膝跪地,高聲喊道:“急令!鄭將軍有令!所有水師官兵即刻歸營!外海發現大隊不明船隻,航向直指泉州港,將軍令全軍戒備,隨時準備迎戰!”
突如其來的軍情如同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麵,瞬間轉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那幾名軍官臉色驟變,再也顧不上盤問這個 “認錯人” 的商人,甚至來不及多說一句話,對著傳令兵一點頭,轉身就急匆匆地往外走,腳步聲雜亂而急促,很快消失在門外。
範?迪克也猛地從座椅上站了起來,臉色陰晴不定地走到窗邊,撩起窗簾的一角,望向港口的方向。遠處的海麵上,隱約能看到幾艘戰船的影子正在快速移動,空氣中似乎都彌漫著一股緊張的氣息。他低聲咒罵了一句荷蘭語,顯然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感到煩躁。
陳墨站在原地,心髒狂跳不止,幾乎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他知道,這是天賜的脫身良機,絕不能錯過。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立刻對著範?迪克拱手,語氣急促卻又帶著幾分 “誠懇”:“範?迪克先生,看來今日確實不便深談。您的顧慮,鄙人都明白了,生意不成仁義在,咱們以後還有機會。” 他指了指桌上的蜀錦和冰糖,“這些樣品就留給您賞玩,也算鄙人的一點心意。軍情緊急,鄙人就不打擾了,先行告辭,改日再登門拜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