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境微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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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沉,成都蜀王府的書房內,燭火搖曳,將窗欞的影子投在地麵,隨著氣流微微晃動。幾乎在同一時間,兩份封皮印著 “急” 字的文書,被兩名神色匆匆的信使遞進書房,重重放在林宇的案頭。燭光照在文書上,紙張邊緣因趕路的倉促而微微卷起,透著一股不容耽擱的緊迫感。
一份來自岷江船塢,字跡潦草卻字字清晰,詳細稟報了 “破浪一號” 試航時遭遇的近乎災難性的挫折 —— 蒸汽機主軸偏移、密封係統全麵失效、船體結構在風浪中出現多處裂痕…… 文書中密密麻麻羅列了數十項亟待解決的致命缺陷,從動力核心到船體細節,幾乎涵蓋了船舶建造的各個環節。字裏行間滿是工匠們的後怕與沮喪,仿佛能看到他們在船塢中麵對殘破船體時,那一張張失落的臉龐。
另一份來自遠在泉州的陳墨,字跡工整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倉促,墨跡邊緣甚至因執筆時手指的微顫而有些暈染。這份急報不僅隱去了他在俱樂部遭遇鄭家軍官盤查的驚險細節,更在字裏行間藏著他對局勢的精準研判與後續應對的周密規劃。文中詳細描述了與範?迪克周旋時的每一個細節:荷蘭副官手指敲擊《巴達維亞新聞報》時的輕蔑神態,提及 “四川造船” 時眼中閃過的試探光芒,以及鄭家軍官闖入時,範?迪克那抹貓捉老鼠般的笑意。陳墨特意點明,範?迪克看似被利益誘惑,實則全程在套話,試圖從他口中打探蜀地的工業動向,而鄭家軍官的出現,絕非巧合,更像是荷鄭雙方早已達成默契,對他這個 “突然出現的蜀地商人” 進行的聯合試探。
急報中重點剖析了荷鄭關係的詭異之處:鄭芝龍的管事馮某與荷蘭人密談時,不僅涉及火炮、戰船的交易,更頻繁提及 “福州商館”“廈門租借地”“傳教許可” 等敏感字眼,甚至隱約提到 “共同清剿海上異己”—— 而這 “異己”,顯然指向不服從鄭家掌控的商船勢力,甚至可能包括蜀地未來的水師。陳墨在文中斷言,鄭芝龍絕非簡單購買軍火,而是在以犧牲東南沿海的部分主權為籌碼,換取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全麵軍事背書,妄圖借荷蘭人的艦隊徹底掃清海上對手,實現對閩浙海域的壟斷。
更關鍵的是,陳墨在急報末尾附上了他的應對策略,字裏行間透著臨危不亂的冷靜:“荷鄭聯盟看似緊密,實則各懷鬼胎。荷蘭人圖利,鄭芝龍圖權,二者皆可利用。後續擬暫停直接接觸,避免暴露,轉而通過澳門的葡萄牙舊部,從側麵滲透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後勤體係 —— 據悉弗裏斯上校的艦隊急需南洋橡膠修補船用密封件,而此物恰是我們‘商隊’可掌控的稀缺物資。同時,將聯絡被鄭芝龍打壓的泉州本地海商,他們手中握有鄭家水師走私軍火的證據,可借機挑起荷鄭間的猜忌。另,已命潛伏在荷蘭商館的眼線,重點盯防馮某與荷蘭東印度公司秘書的往來,密約大概率會以拉丁文書寫,需尋機會獲取副本。”
這兩份急報,一份關乎造船破局的根基,一份牽扯海上博弈的命脈,任何一份擺在麵前,都足以讓尋常統帥心灰意冷,陷入對前路的迷茫與絕望。尤其是陳墨的急報,字裏行間透出的荷鄭勾結之深、局勢之凶險,更讓人心頭沉重。
林宇獨自坐在案前,周身被靜謐的夜色包裹。他緩緩拿起第一份急報,指尖拂過紙張上那些記錄著 “失敗” 的字跡,目光沉靜如水,逐字逐句仔細研讀。當看到 “主軸偏移導致密封墊全毀,江水倒灌至底艙”“船體搖晃時多處木鐵連接處開裂” 等描述時,他微微蹙了蹙眉,仿佛能透過文字,看到 “破浪一號” 在風浪中掙紮的模樣。隨後,他放下這份帶著沮喪氣息的文書,拿起陳墨發來的急報,當讀到範?迪克的試探、鄭家軍官的突然出現,以及陳墨對荷鄭交易的深度剖析時,他的眼神微微一凝,指尖在案麵上輕輕敲擊,發出 “篤篤” 的輕響,節奏緩慢卻帶著沉穩的力量,像是在推演著每一步博弈的走向。
燭火在他深不見底的眼眸中跳躍,映出的不是焦慮,不是沮喪,更沒有絲毫慌亂,隻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靜,看不出任何情緒的波動。他將兩份急報反複看了數遍,尤其是陳墨提出的應對策略,更是逐字揣摩,時而閉目沉思,仿佛在腦海中構建著東南沿海的情報網絡;時而睜開雙眼,目光落在案頭那幅攤開的《東南海疆圖》上,指尖從泉州港劃過澳門,再到呂宋,像是在無聲地驗證陳墨策略的可行性。
許久,他緩緩提起朱筆,筆杆在指間穩如磐石,沒有一絲顫抖。
先是在來自船塢的急報上,一筆一劃寫下批示:“知敗而後能勇。試航之挫,非禍是福。所列諸弊,皆是造船路上最寶貴的經驗,比十次一帆風順的試航更有價值。著葉夢珠即日組建‘故障析驗所’,抽調各匠坊頂尖工匠、懂力學算術的文士,將所列缺陷逐一拆解、分析、攻克,所需人力、財物、物料,皆予優先調配,不得有絲毫延誤。另,命其將此次‘破浪一號’搶修過程、工匠們的應對之法、暴露的問題與教訓,詳細記錄成冊,刊印分發至各匠坊、各工坊,讓所有人引以為戒,從中學習。‘破浪’之名不改,我要它今日在江水中‘破’的是缺陷之‘浪’,終有一日,必能在大海上,真正破開敵人的封鎖之‘浪’,乘風而行。”
寫完這一段,他稍作停頓,吹了吹筆尖的朱墨,目光再次掃過急報中 “沮喪”“後怕” 等字眼,又添了一句:“告訴葉夢珠與所有工匠,失敗不可怕,怕的是被失敗打垮。蜀地水師的希望,在他們手中,切勿因一時之挫,失了破局的銳氣。”
隨後,他將筆鋒轉向陳墨發來的急報,筆下的字跡依舊沉穩,卻多了幾分銳利:“狐狸終露尾巴。荷鄭之謀暴露,此非壞事,反讓我們看清了對手的底牌。你提出的側麵滲透、挑動猜忌之策,甚合我意。準你暫停直接接觸,轉入深度潛伏,但需注意,澳門葡萄牙舊部不可全信,需派‘暗堂’之人暗中監視,防止消息泄露。‘商隊’供應荷蘭艦隊橡膠一事,可故意拖延三日,再以‘鄭家水師阻撓運輸’為由,將矛盾引向鄭芝龍,加劇荷鄭嫌隙。至於聯絡泉州海商獲取鄭家走私證據,需謹慎行事,可通過第三方當鋪傳遞消息,避免暴露你的身份。”
他頓了頓,筆尖在 “拉丁文密約” 幾字上停頓片刻,繼續寫道:“獲取密約副本難度極大,不必強求。可轉而搜集荷蘭艦隊的補給清單、鄭芝龍水師的調動記錄,二者比對,亦可佐證他們的勾結。另,即刻啟動‘釜底’計劃,命南洋、呂宋的‘商隊’,除接觸弗裏斯的政敵外,重點聯絡西班牙駐馬尼拉當局 —— 荷蘭人與西班牙人在南洋素有爭端,可借西班牙之手牽製荷蘭艦隊,為我們爭取時間。”
朱筆落下,墨跡在紙上暈開,字裏行間冷靜得近乎冷酷,卻又透著對陳墨策略的肯定與補充。他沒有被船塢試航失敗、外交接觸遇挫的雙重打擊所動搖,反而從陳墨那份帶著倉促卻充滿謀略的急報中,看到了破局的關鍵 —— 利用荷鄭聯盟的利益分歧,以精準的情報戰和資源牽製,從內部瓦解對手。
燭火跳動,映照著林宇挺拔的身影。他將兩份批示好的急報折起,遞給等候在一旁的親衛,沉聲道:“即刻送達,不得有誤。尤其給陳墨的指令,需用密寫藥水書寫,交由‘夜梟’小隊專人傳遞。” 親衛雙手接過,躬身退下,腳步聲消失在庭院的寂靜中。
林宇走到窗邊,推開窗扇,夜風吹拂著他的衣袍,帶來一絲涼意。他望向東南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萬水,落在泉州城那些曲折的街巷裏 —— 那裏,陳墨或許正借著夜色,與潛伏的眼線接頭,部署著每一步潛伏計劃;落在岷江岸邊的船塢中,葉夢珠正帶領工匠們,對著 “破浪一號” 的殘破船體,拆解著每一個缺陷。至暗時刻,最能考驗執棋者的定力與眼光。此刻的他,便是在黑暗中緊握棋子的人,而陳墨在絕境中製定的應對策略,正是那束照亮前路的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