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活著,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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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六人辭別了八爺和那噴著白氣的牛車隊,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被新雪覆蓋,崎嶇難辨的山路,頂著如同浸透了冰水的寒風,艱難地向團結屯方向跋涉而去。
    隊伍那唯一的吉普車,被更緊急的差事臨時征調走了,眼下隻能靠兩條人腿丈量這凍得邦邦硬的土地。
    風卷著細碎的雪粒子,尋著一切縫隙往人領口袖口鑽,每一縷都像小刀子刮過皮膚。
    山路陡得驚人,被積雪掩蓋的暗冰更是讓每一步都充滿了不確定的危險。
    萬幸團結屯離得不甚遠。
    在暮色如同打翻的墨汁般浸透山坳時,那些被厚厚積雪壓得低矮趴伏,露出點點灰褐木色的屯房,終於在皚皚雪幕中隱約現出了輪廓。
    剛踏進被往來腳步踩得如鐵板般硬實的屯口主路,幾個原本坐在路邊大青石上納鞋底,扯老婆舌的老娘們,仿佛屁股底下安了彈簧,呼啦一下全站了起來。
    幾道目光“唰”地如同探照燈,緊緊聚焦在林陽身上。
    這個在風雪夜如同神兵天降、徒手掀翻了“黑山神”的後生,打死老虎的傳奇,早就在這十裏八村長了翅膀,飛進了每個旮旯。
    “艾瑪!這不是陽子大侄嗎?”一個大臉盤子凍得紅撲撲的大嬸嗓門高亢得能震落樹掛冰溜子。
    “咋地?上回問你相媳婦兒那茬事,琢磨通透沒?俺家翠蘭可是念過高中的主兒。頂頂的水靈。識文斷字,保管旺夫益子。”
    她直接無視了林陽之前的推脫,那架勢明擺著今兒非得拿下這塊寶。
    旁邊一個幹瘦精悍的劉嬸立馬急了眼:“喲嗬——張老大家的,你快拉倒吧,可著勁兒糟踐俊字兒了。陽子,聽劉嬸兒的。”
    她挺了挺單薄的胸脯,仿佛要證明啥。
    “嬸兒年輕那會兒,那可是俺們黃花甸子的頭牌。俺家春花隨我,那才叫一個水蔥俊俏。”
    “隻要你點個頭應一聲,三轉一響。那是打發叫花子的章程。彩禮老李家分文不取。閨女親自給你捆巴捆巴送暖炕頭上去。”
    “保管來年就讓你聽見娃娃哭,三年讓你抱倆大胖小子。”
    那唾沫星子一陣橫飛,直接在冷空氣裏凍成了小冰晶。
    另一個裹著藍靛染頭巾的吳大娘也急吼吼擠上來,一把拽住林陽的胳膊,力道大得像鐵鉗。
    “陽子,大侄子。甭聽她們擱這瞎扯臊!相媳婦兒就得找俺家閨女這樣的。”
    “俺生了四個帶把的才得來這麽一個寶貝疙瘩。那叫福相。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最是宜男旺家好生養。”
    “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俺閨女過了門兒,保管裏裏外外把你伺候得像祖宗一樣舒坦……”
    那身板兒,看上去確實有幾分扛造的氣力。
    一時間,幾位大娘七手八腳,你拽胳膊我擋身,熱烘烘的唾沫星子混雜著清冽刺骨的雪沫子漫天橫飛,吵得林陽腦袋瓜子嗡嗡作響。
    他哭笑不得,一邊費勁地想把被吳大娘緊箍咒般攥住的小臂抽出來,一邊扯著喉嚨喊:
    “各位大娘,各位嬸子,情誼我心領了。我如今真有媳婦了。媳婦俊得像剛掐下來的水仙花。酒席都早擺了。”
    他幾乎是用吼的,生怕聲小了又被這熱情洪流淹沒。
    “往後屯子裏、這大山溝子再鬧啥傷人的大牲口,隻管派腿腳快的來蓮花村招呼我林陽一聲。隻要我林陽在,管保拎著家夥事就奔過來。”
    他幾乎是從那群比老林子還難纏的包圍圈裏“撕”出來的,後背生生被擠出了一層薄汗。
    長長籲出一口氣,肺腑裏的寒意仿佛都被擠走了幾分。
    剛喘勻氣兒,就對上了周亮和他身後那幾位隊員的目光。
    那眼神複雜得要命。
    驚愕、歎服,還清清楚楚摻著一絲壓都壓不下去的羨慕。
    尤其是周亮那幾個手下,平日裏也算是一方人物,此刻看林陽的眼神,活像看廟裏的活菩薩。
    周亮更是大步上前,那蒲扇般厚實的手掌用力拍在林陽肩胛骨上,“啪”一聲,分量十足十。
    “陽子,”他的語氣半是揶揄半是感慨,瞟了眼那群還在遠處指指點點、滿臉遺憾的老娘們,“你這好人緣……說實話,老哥瞅著眼饞。”
    “就衝這,紮根在這山水之間,得鄉親父老這般抬舉,安安穩穩過那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小日子,也是個頂頂的造化。”
    他聲音裏,竟真有了幾分向往。
    林陽哭笑不得地晃了晃被捏歪的衣領子,沒好氣地道:
    “亮哥,你快拉倒吧!啥好人緣?趕明兒還不是惦記著使喚我去給他們當那打狼攆野豬的苦力頭子。”
    言語間,無奈中帶著點熟稔的親昵和自嘲。
    林陽長長呼出一口氣,白色的水霧在濃重的暮色裏瞬間凝成霜花,粘在他硬挺的眉梢和棉襖領口的羊毛上。
    他望著周圍沉默的、被積雪壓彎的巨大山影,聲音低沉緩慢:“困在山窩裏的鄉親,活著,難啊……”
    旁邊的周亮沒吭聲,跟著哈了口白氣,用力搓著凍得發青、指節僵硬的手背。
    林陽繼續道:“家家戶戶都是把一身老骨頭砸進黑土裏刨食的實在人。”
    “春耕、秋收,土裏摳食,也就數九寒天能貓在熱炕上熬冬。可這大冷天,山裏那些餓瘋了的牲口,能讓咱安生嗎?”
    他抬起裹著厚重棉褲的腿,狠狠踢了一腳凍硬的積雪,發出悶響。
    “白毛風一刮,房門都給你凍死。鵝毛大雪片兒落下,管老天爺喘沒喘勻氣,第二天一準得砸開門清雪。手懶?一個閃失,就是全家的塌天大禍。”
    他側頭看向周亮,目光在昏沉光線下凝重如凍石。
    “前年,前山坳老張家。雪大,他家漢子累得沒上房頂。後半夜,喀嚓一聲,整條房梁砸下來……一家五口……說沒,全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