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9章 炕底下埋著個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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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小花被他驟然嚴肅起來的神情看得心頭發顫,腳下不由自主地往後挪了半步,單薄的身體在寒風中顯得更加搖搖欲墜。
    “弟妹!”
    林陽的聲音不高,卻異常低沉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石頭,砸進馬小花的心底。
    “你知不知道,就在你家,在那盤你睡了十來年的東屋火炕底下……埋著個死人?”
    這句話不啻一道旱天雷,帶著萬鈞之力,狠狠地劈在馬小花的耳畔!
    她渾身劇震,像被無形的巨錘砸中,本就沒有血色的臉“唰”地一下慘白如冬日剛刮過的膩子,一絲人氣兒也無。
    那雙因常年擔驚受怕而帶著倔強和麻木的眼睛裏,頃刻間填滿了極致的恐懼,仿佛瞳孔都被凍僵無法轉動。
    她的嘴唇不受控製地劇烈哆嗦著,牙齒叩擊發出細碎密集的咯咯輕響。
    “是……是不是……在東屋……東屋那鋪炕……底下?”
    馬小花的聲音抖得不成調子,每一個字都是從打顫的牙縫裏擠出來的寒氣。
    她腦子裏驟然間天旋地轉,閃過一年多前那些讓她噩夢連連的日子。
    爹突然像條瘋狗,把她狠狠揍了一頓。
    拳腳相加,打碎了她最後一絲幻想。
    然後凶神惡煞地命令她,以後不準再睡東屋的暖炕頭。
    隻能蜷縮在冰冷漏風,耗子窸窣的西頭灶房裏湊合挨凍。
    隨後那幾天,爹一到夜深人靜就鬼鬼祟祟地關在東屋搗鼓。
    那點豆大的油燈火苗在破窗戶紙後麵搖曳不定,屋裏頭傳出一陣陣沉悶的,像是刨土又像是填埋東西的窸窣聲……
    她有一次實在凍得骨頭縫都疼,想偷偷溜進東屋摸點柴草暖和一下手腳。
    剛湊近那扇薄薄的木板門,爹就像索命的惡鬼一樣猛地衝出來。
    劈頭蓋臉又是一頓沒頭沒腦的打罵,惡狠狠地咒罵著讓她滾遠點,否則就扒了她的皮!
    林陽盯著她的反應,眼底閃過一絲了然:“你知道有事兒?隻是沒料到是……這個?”
    馬小花拚命地搖著頭,大顆大顆滾燙的眼淚砸在腳下凍得梆硬的土坷垃上:
    “不……不知道!真不知道啊!可……可是我……”
    她猛地用手捂住嘴,胃裏一陣劇烈的翻騰抽搐。
    她竟然……竟然在那冰冷的死人頭頂上睡了那麽久!
    那無數個冬夜,她蜷縮在冰冷的灶房角落裏,卻曾無數次羨慕甚至懷念東屋炕洞裏散發出的那股暖烘烘的熱氣。
    現在,潛藏在記憶深處那絲若有若無、夾雜著土腥味,帶著詭異甜絲絲的腐敗氣味陡然變得清晰無比,如同毒蛇般鑽進她的鼻孔。
    她再也控製不住,彎下腰劇烈地幹嘔起來,瘦小的身子弓得像隻煮熟的蝦米,在寒風中簌簌發抖。
    林陽的語氣稍稍放緩了些:“我在你家那破院子裏就聞著了那股味兒,屍臭……這股味道我熟悉,不會聞錯。”
    “我認得縣裏的同誌,最遲明天,人就會到。這事,你不用怕。”
    他頓了一下,目光落在馬小花慘白如紙的臉上,沉聲說道:
    “隻要……你不怨我下手狠,把你爹往那條死路上逼就行。”
    馬小花猛地抬起頭,那雙眼裏先前還充斥著麻木、順從和絕望的迷霧,頃刻間被這句話驅散得幹幹淨淨。
    取而代之的是被驟然點醒後,決絕刺眼的清明。
    以及,焚燒了所有溫情,濃烈到化不開的刻骨恨意!
    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嘶喊出聲,聲音嘶啞尖利得如同撕裂的破布,震得人耳膜發痛:
    “我怨?!我恨不得親手挖個坑埋了他!是你……是陽哥你!是你給了我和有德……一條活路出來!”
    無數的畫麵在她腦中瘋狂衝撞。
    爹輸光了糧食後,她餓得抱著肚子在炕上打滾時窗外的冷月……
    爹灌下劣質燒酒後的汙言穢語,以及毫不留情的拳腳……
    深夜裏被粗暴撕扯衣服時的刺骨冰涼和絕望……
    那些被封存在心底最黑暗角落裏,連她自己都不敢多想的肮髒和屈辱,在這一瞬間如同火山熔岩噴發而出。
    積壓了十幾年的苦痛、恐懼、羞恥和仇恨轟然決堤。
    她眼前一黑,雙腿一軟,整個人像片凋零的枯葉,直挺挺地向冰冷的凍土栽下去!
    一直像根柱子般杵在自行車旁的王有德,看到馬小花這副慘烈的模樣,心頭猛地像被一隻帶著荊棘的大手狠狠攥住了,揪心得喘不過氣!
    疼!
    比他曾經被荊條抽得皮開肉綻還要疼上十倍!
    他甚至把林陽之前交代,“等他招呼再動”的話,一下子拋到了九霄雲外。
    腦子裏隻剩下最初林陽囑咐的那句,“讓你幹啥就幹啥”的本能!
    他粗壯的身影猛地往前一衝,那雙能輕易撂倒老牤牛的手臂幾乎是下意識地就伸了出去。
    笨拙卻又異常穩當地,一把托住了馬小花軟倒的上半身。
    入手是驚人的冰涼和單薄。
    王有德心頭又是一緊。
    手臂一用力,將她整個人都帶了起來。
    讓她冰冷顫抖的身體牢牢地靠在了自己那寬厚熾熱,如同山壁般結實的胸膛上。
    王有德身上那股汗液蒸騰後的莊稼漢的粗獷體味,夾雜著冷風的寒意和牛車木頭的陳舊氣味,瞬間將馬小花包裹。
    這突如其來的接觸和暖意是如此陌生而奇異。
    一股巨大的安全感,與那冰冷黑暗的記憶,形成了最強烈的衝撞。
    馬小花僵硬的身體在接觸到他堅硬卻散發著滾燙熱量的胸口時,先是劇烈地一哆嗦。
    繼而像在萬丈深淵裏驟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熱鐵索,渾身上下每一個關節都控製不住地猛烈顫抖起來。
    她把臉深深埋進那粗糙厚實的棉襖布料裏,終於再也壓抑不住,發出像受傷幼獸一般被悶住了的,絕望又淒楚的嗚咽哭聲。
    王有德整個人僵在了原地,雙臂依舊保持著那個懷抱的姿勢,一雙手在半空猶豫著,像是不知道該往哪裏放。
    他終於像是回過神來,笨拙地將那雙蒲扇般的大手,帶著一種從未有過,近乎虔誠的輕柔,落在了馬小花因為哭泣而劇烈起伏,瘦得能摸出骨頭的肩膀上。
    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心裏頭又疼又悶,仿佛堵著一團滾燙的火。
    卻又像被某種沉甸甸,暖融融的東西塞得滿滿當當。
    這前所未有的感覺讓他有些手足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