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9:林棟然的故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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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歡樂的氣氛瞬間凍結。
    男人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在看到林榮然後,他的臉色轉化為毫不掩飾的驚愕與厭惡。
    “哪裏來的瘋子?滾開!”
    男人厲聲嗬斥,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將家人護在身後,語氣冰冷而嫌惡,仿佛在看一隻令人作嘔的蒼蠅。
    “我不認識你!保安!這裏有個瘋子!”
    “不!你認識我!你看清楚!是我啊!林棟然!你的腎……你的腎是我給你的!”
    林棟然情緒激動地想要上前抓住他,聲音因絕望而尖利。
    男人臉色猛地一變,眼中閃過一絲狠厲。
    他猛地揮手打開林棟然髒汙的手,壓低聲音,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從牙縫裏擠出威脅:
    “閉嘴!你想找死嗎?立刻給我滾!”
    看到對方徹底撕破臉,林棟然徹底瘋了,他嘶吼道:
    “你不認我?!好!我去告你!我要把一切都說出來!讓你身敗名裂!讓你去坐牢!”
    這句話徹底觸怒了男人。
    他眼神一寒,不再是單純的厭惡,而是透出了一股冰冷的殺氣。
    “不知死活的東西。”
    他猛地將肩膀上的小女孩塞給旁邊的女士,快速低聲交代了一句:
    “帶孩子們回車裏去。”
    然後,他一把揪住林棟然的衣領,幾乎是將他拖拽著,粗暴地拉向不遠處一片巨大的、遮擋視線的礁石後麵。
    “不!你要幹什麽!放開我!”
    林棟然驚恐地掙紮,但虛弱的身體根本無力反抗。
    幾分鍾後。
    礁石後傳來一聲沉悶的擊打聲和一聲淒厲到極致的慘叫。
    男人整理了一下略微淩亂的泳褲,麵無表情地從礁石後走了出來。
    他回到家人身邊,重新露出溫和的笑容,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沒事了,一個認錯人的瘋子,已經被趕走了。”
    而礁石後麵,林棟然像一灘爛泥般倒在冰冷的陰影裏。
    他的左腿以一種不自然的角度扭曲著,劇痛幾乎讓他昏死過去,額頭上全是冷汗。
    腳步聲遠去,歡笑聲再次從陽光下的海灘傳來。
    ...
    十幾年光陰,在掙紮與麻木中流逝。
    林棟然拖著一條殘腿,憑借著早年顛沛流離中勉強學來的廚藝,總算在一家不起眼的麵館裏紮下了根。
    這家麵館的老板叫陳默,他喜歡叫對方小陳老板。
    小陳老板是一個很熱情很細心的人。
    在注意到林棟然身體的狀況後,每次客流高峰他都會看似不經意地來到後廚,幫他分擔出餐的壓力。
    小陳老板也很大方,在他生活在艱難的那段時間裏,對方經常會預支好幾個月的工資。
    在這家麵館裏,林棟然感受到了多年未曾感受過的溫暖。
    他也很喜歡這樣的生活。
    直到今天晚上。
    一個陌生的號碼撥通了他的手機。
    電話那頭,是一個女人克製著激動、帶著幾分試探和哽咽的聲音。
    她自稱是他的親生母親,通過新聞報道和多方打聽,終於找到了他。
    她訴說著多年來的愧疚與思念,聲音裏的悔恨和急切聽起來那麽真實,懇求與他見上一麵。
    林棟然握著手機的手都在顫抖。
    原生家庭帶給他的盡是慘痛的背叛和拋棄,心底裏有個聲音在瘋狂警告他。
    但那聲“媽媽”和話語中流露的“母愛”,像是一根致命的毒刺,精準地紮入了他內心深處最脆弱、最渴望的地方。
    他太孤獨了,太渴望一點真正的溫暖了。
    最終,殘存的企盼壓倒了一切。
    他答應了見麵。
    林母約見他的地方是一家格調優雅卻透著疏離感的咖啡館。
    林棟然特意換上了自己最體麵的衣服,提前到了很久。
    坐在座位上的時候,他坐立不安,手心全是汗。
    他從未見過自己的母親。
    不知道對方到底過得好不好。
    不久後,一位保養得體,穿著得體的老婦人走了進來。
    她來到林棟然身邊,淚流滿麵地與他相認。
    那一刻,林棟然幾乎要相信,命運終於開始憐憫他了。
    然而,溫暖的擁抱和煽情的懺悔並未持續太久。
    幾句簡單的、流於表麵的關懷之後,女人的表情變得有些不自然。
    她的眼神開始遊移,最終,她攪動著麵前的咖啡,艱難地切入了真正的主題。
    她說,她後來的丈夫,也就是林棟然素未謀麵的繼父,患了嚴重的白血病,現在已經到了最終階段。
    唯一的希望就是進行骨髓移植。她聲淚俱下地描述著丈夫的痛苦和家庭的搖搖欲墜。
    然後,她抬起淚眼,看著林棟然,說出了那句徹底擊碎一切的話:
    “棟然,我沒想到...你也是捐獻者...媽媽懇求你,能不能為了我,為了我們的家庭...捐出你的骨髓?”
    咖啡館裏輕柔的音樂還在流淌,但林棟然隻覺得一股冰寒徹骨的冷意,從腳底板瞬間竄升至天靈蓋。
    所有的激動、所有的期盼、所有虛假的溫暖,在這一刻徹底粉碎,露出底下赤裸裸的、殘酷的算計。
    原來,又是一場索取。
    腎髒之後,是骨髓。
    “你找我,隻是為了這個?”
    林棟然的聲音沒有任何情緒起伏。
    老婦愣了一下,急忙辯解:
    “不,不是的!媽媽是真的想你……”
    林棟然站起身,寒聲道。
    “我不會捐的,再見,以後不要再聯係我了。”
    他轉身就要離開這個令他作嘔的地方。
    “棟然!你別走!你怎麽這麽自私!”
    老婦情急之下也站了起來,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狠厲。
    “你就眼睜睜看著我們家破人亡嗎?!”
    見林棟然腳步不停,毫無回轉之意,女人的眼神瞬間變得冰冷而決絕。
    她快速拿出手機,發出了一個信號。
    林棟然剛走出咖啡館門口,拐進旁邊一條昏暗無人的小巷,後腦就猛地傳來一陣劇痛!
    他眼前一黑,甚至沒看清襲擊者的模樣,就軟軟地倒了下去。
    在徹底失去意識前,他最後看到的,是他那位“親生母親”站在巷口,冷漠地看著這一切。
    她的臉上沒有半分愧疚,隻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計劃得逞的平靜。
    ……
    萬念俱灰。
    徹骨的寒冷和疲倦從靈魂深處彌漫開來,淹沒了所有求生的意念。
    他不想再掙紮了,不想再承受了。
    或許,死亡才是真正的解脫。
    模模糊糊間,林棟然脫離了肉體的束縛,走進了黑夜。
    最後一點模糊的意識牽引著林棟然,朝著記憶深處唯一曾短暫給予過他片刻安寧和溫暖的地方,一步一步,蹣跚而去。
    不知道過去多久。
    林棟然的身體穿過了卷閘門。
    重新回到了那家溫暖的小店。
    他想著,就在這裏吧。
    讓這一切,都在這裏結束。
    這就是林棟然的故事。
    一個不斷被索取、被剝奪、最終連自身存在都選擇放棄的……殘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