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披毛換皮,為何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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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風卷著碎雪,灌進賀啟強家半開的院門。
    賀啟強急匆匆回到家,將婉娘單獨打包,裝有菜肴的提梁盒,放在灶頭。
    這才匆忙朝臥房而去,喚了聲,
    “小素,你好點了嗎?”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哪怕賀啟強已到了走投無路的邊緣,倒是還未流落到夜宿街頭,頭無寸瓦遮雨的地步。
    家乃四合院,坐北朝南,卻也軒敞整潔。
    但家裏值錢的東西,該賣的賣、該當的當,已經算是家徒四壁。
    掀開門簾,臥房裏隻點著一盞豆油燈。
    昏黃的光線下,依稀可見床上躺著一身形如瘦麻杆似的,臉色慘白的女子。
    青色的被褥裹著她,幾乎看不見起伏的胸口。
    雙腿退化,渾身似不足二兩重。
    但小素雖然臥床多年,但身上並無騷臭異味,發絲柔順,指甲幹淨,就連被絮都散發著淡淡皂角清香。
    顯然這些年來,賀啟強把自己的病妻照顧的極好。
    小素聽到聲音,慢慢將頭枕高些,蒼白的臉上擠出一絲笑,露出還沾染血跡的牙齒,道,
    “多虧隔壁王姐姐照顧……賀郎,奴家好多了。”
    她的聲音細弱如蚊,卻脆生生的,像寒冬裏勉強抽出的草芽。
    賀啟強看了幾眼小素,見其不似說偽,稍稍放下心,便走向熄滅的小火罐,扒拉著瓦罐裏的藥渣子。
    “小素你等著,我再給你熬一劑藥,吃了你就舒服了。”
    小素的癩病,需要常年服用一種喚作‘苦參釀酒方’的大藥。
    需要上等苦參五斤、露蜂房五兩、刺蝟皮皮一具,曲半三斤。
    其餘的藥材也就罷了,其中的上等苦參,乃是稀罕的山貨,京畿附近,也就西山生長。
    所以此方價格不菲,尋常人家一月刨食所得,說不定都難以買上一劑。
    而小素的藥量,卻越發大了。
    年輕剛發病時,一月兩劑便夠了。
    而到了現在,七八日便得一劑。
    若是以賀啟強往日的月例,還有撈取的各種油水、商戶的孝敬,支撐小素看病還綽綽有餘。
    但現在,賀啟強有些撐不住了。
    他已經決定,他日往西山采參,自己搜集藥材熬煉,也能省些銀兩。
    但是……
    這是個無底洞。
    賀啟強是。
    小素也是。
    賀啟強忙碌著,隨手取了剪刀,將藥罐裏的藥渣攪了攪,然後放在凳子上。
    “小素你放心,武清粘杆處裏,有種喚作‘破障丹’的寶丹,特別適合我現在的情況,哪怕筋脈逆亂,走火入魔,一丹下去,也能強行破境!”
    賀啟強將藥碗端來,渡小素喝下,這才繼續安慰道,
    “東家待我不薄,提前預支了我一個大功。等我吃了破障丹,成了真意高手,我就繼續帶你治病……”
    “嗯……賀郎,你去燒些熱水吧,我想擦擦身子。”
    小素攥了攥賀啟強的手,指尖冰涼。
    “好好好……”
    賀啟強立即轉身出屋,到了廚房,架柴添水,一番忙碌,這才端著熱水回屋。
    剛掀開門簾。
    撲通!
    木盆摔在地上,熱水濺起,白霧瞬間彌漫開來。
    賀啟強愣愣的看著地上那,氣息全無的身影。
    小素還保留著雙手緊緊攥著剪刀,插入自己的喉嚨的姿勢。
    指節由於用力而發白。
    傷口中,鮮血都沒流出多少。
    地上,還有一張白紙,用清秀的字跡,清晰的寫著——
    奴,不願再拖累賀郎。願來世,再重逢。
    不知過了多久,
    賀啟強跌跌撞撞,失魂落魄,跌倒在門前石坎上,就坐在地上,怔怔看著車水馬龍的大街。
    賀啟強覺得自己,沒有做錯過什麽。
    雖然打小父母雙亡,牧豬為生。
    但不偷不搶,不賭不嫖。
    遇良人,拜黑豕,勤習武,遍拜師,入水窩……
    哪怕功成名就之後,也不忘兩小無猜的小素,娶其過門,舉案齊眉,相敬如賓。
    哪怕在職場之上,跟林守拙等人有所爭鬥,也是直來直去,從未中傷暗算他人。
    可是,既然自己沒有做錯,為何會落到今日地步?
    寒風卷著雪粒吹進來,落在他的臉上,他卻渾然不覺。
    “哈哈哈,走走走,吃酒去!”
    “聽說了嗎?通州的張香菱,何等少年天驕,今日到了咱武清縣,那些高門大戶都舔著臉去巴結呢……咱們也去湊湊熱鬧?”
    “還湊什麽熱鬧?你還不知道吧,那位張天驕,於卓門樓上,月下對敵,連敗武清十二豪傑……什麽狗屁領運千總祝濤、立保商局的少東家都灰頭土臉的。不過最終還是惜敗那位從通州追來的孝廉公靜齋。”
    “現在啊,孝廉公靜齋已經包了鬆鶴軒一月,專門給張小姐下榻,現在整個武清縣的權貴,無論男女,都舔著臉往鬆鶴軒塞拜帖呢!哪來的叫花子,別擋路,滾開!!”
    街上,有幾個公子哥騎著高頭大馬,渾身醉意,鞭笞一路邊乞丐後,便談笑策馬而過。
    賀啟強坐在布滿青苔,缺了一角的階梯上,愣愣抬頭。
    目光透過重重月光和華燈,隱約看到了鬆鶴軒。
    當真是九重宮殿,鳳闕天閽。
    笙歌嘹亮,亮如白晝。
    來往皆是勳貴朱門,談笑的盡為帝子王孫。
    為什麽,他們能高高在上,無論如何,也不會犯錯?
    自己但凡踏錯一步,就是萬劫不複的下場?
    賀啟強,不明白。
    “不明白麽?你可以親自去問他們。”
    忽然,一道嘔啞的聲音,陰惻惻從賀啟強身後傳來。
    他猛地回頭一看。
    一位小腳老太太,渾身上下一道黑,嘴裏叼著煙鍋袋子,不知何時也蹲在賀啟強身邊。
    這老太太手腕上,係著一根紅繩。
    紅繩的另一頭,拴著一唇紅齒白的大胖小子。
    大胖小子一臉委屈。
    “你是?”賀啟強迷茫問道。
    “傻小子,認不出我了?!”
    老太太笑了笑,將煙鬥朝階梯上一磕!
    嘩啦啦一聲——
    頓時雲升霧罩,盤旋似怪風侵骨,老太太的身影隱沒於煙霧之中。
    煙霧似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緩緩攪動,形成一個幽深的漩渦。
    一對外放冷光的眸子,驟然點亮,在煙霧中拖拽出道道殘影。
    “你拜了我多年,今日見我,為何不拜?”
    下一瞬,一顆碩大無朋的頭顱,冷颼颼的從那漩渦中心探了出來。
    獠牙彎曲,鬃毛披掛,現出一尊黑豕的頭顱來。
    沒有嘶吼,沒有喘息。
    唯有無聲的凝視,所帶來的、令人骨髓都要凍結的極致壓迫。
    賀啟強整個人僵硬在原地,難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直勾勾盯著眼前黑豕。
    他拜的黑豕,居然是真的?
    “納天下濁氣,吞世間苦難,今日引渡蹄實入我聖教。”
    這黑豕口吐人言,聲音如老太太那般嘔啞。
    “九辰注生,三光攝靈。蕩蕩空無,中有真精,已枯複榮,已滅複生,急急如大黑天母律令!”
    話落,一件黑黝黝的豬皮悄無聲息落入賀啟強身後屋舍之後,徑直將那死去的小素一卷。
    隻見得豬皮當即覆蓋小素屍首之上,融入皮膜,毫光一現,竟拉扯著小素在地上走了兩步。
    初始如機括般生澀,雙腿伸直,漸漸靈活,如奔似衝,也不知真是死而複活,還是被豬魅上了身。
    “賀郎~”
    脆生生聲音嗎,再次響起。
    賀啟強猛地回頭一看,眼底多了一絲光亮。
    “哈哈哈,既已入教,便隨我走罷!”
    老太太怪笑兩聲,黑霧紛紛,便將賀啟強、小素兩人吞沒其中。
    隻見得愁雲慘霧遊走其間,隱隱聞聽有野獸嘶吼之聲,待雲霧散去,哪還尋得見人影?
    而街上人來人往,卻視之為如常,哪怕就從兩人身邊經過,跟黑霧擦肩而過,也渾然不覺。
    似乎有股無形力量,充沛天地,悄然改變眾人六感。
    不遠處的牆角,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乞丐縮在陰影裏。
    他身上的破棉襖滿是補丁,左臂上一道新鮮的鞭痕還滲著血。
    老乞丐不鹹不淡的看了眼這邊。
    “伏穰聖教,披毛換皮之術?”
    他默默喃喃一句,然後伸手在眼眶一抹,摘下了一隻眼珠子。
    這物件圓滾滾,彈軟滑膩,就似活人眼球一般。
    但這乞丐隻是一捏,此物竟分化成一條條形長而黃,跟紫團參相似的根須,被乞丐放入懷中。
    而他黑黢黢的眼窟窿裏,一陣肉芽蠕動,竟又生長出一顆眼珠。
    張韋看了眼空空蕩蕩的破碗,又瞧了眼身上的鞭痕,無奈搖頭。
    武清縣風氣太差,討口一日居然沒一枚銅板進賬,還被紈絝子弟來了一鞭子。
    “伏穰聖教、漕幫、立保商局、水窩子、四大碓房……得,還真熱鬧。”
    張韋起身,準備朝下一地方尋去。
    也就是這時,張韋渾身一震,如遭雷殛,嘴角溢出一絲血跡。
    一絲黑霧落至身上,他懷中的團參根須,如被挑釁,倏然聚攏,化作一隻眼珠子,如匹練般飛出,擊中黑霧。
    黑霧散去,張韋麵露凝重之色。
    然後,一道陰惻惻的聲音在這乞丐耳邊響起——
    “我道是何方小輩,竟敢窺視大黑天母,原來是得了準許,可窺仙容的‘霧縠童子’……如今略作懲罰,以正仙威,讓你背後的修士,負荊請罪,到八家莊來見我!”
    霧縠天綱:縠霧迷天,真龍隱鱗,分明太乙臨凡,仙人當麵,偏作霧縠相逢,不知、不聞、不見……六感蒙蔽,知見成障。
    凡人窮其一生,也籠罩於這天綱之下。
    此乃橫亙天地之間,那股最廣袤、最無垠的天綱。
    唯有修仙者,及如張韋這般假借仙緣的‘霧縠童子’,才能窺破這一天綱。
    不窺破,便形如螻蟻。
    便是抬頭望天,那天,也是修仙者願意讓凡人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