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煞爐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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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疆的火山地帶終年彌漫著硫磺的氣息。
花癡開站在一處陡峭的火山岩上,望著遠處那座依地熱而建的巨大石堡。石堡形如鬥獸場,通體漆黑,在灼熱的空氣中扭曲變形,仿佛海市蜃樓。
"就是這裏了。"他輕聲說,聲音很快被地火翻湧的轟鳴吞沒。
小七擦了擦額頭的汗珠,汗水剛滲出就被蒸幹:"這屠萬仞當真會選地方。在這鬼地方,別說賭,就是站著都費勁。"
阿蠻默默遞來兩個水囊,眼神裏滿是擔憂。
花癡開接過水囊,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那座石堡。三個月前,他從司馬空口中得知了屠萬仞的下落。這位號稱"熬煞將軍"的男人,是他父親生前最後的對手。
也是親手將父親推向死亡的人之一。
"你們在外麵接應。"花癡開說完,縱身躍下岩石,向著石堡走去。
越是接近,空氣中的熱浪就越是逼人。花癡開運轉起不動明王心經,一股清涼之意從丹田升起,勉強抵禦著外界的酷熱。
石堡沒有門,隻有一個黑洞洞的入口,像極了火山噴發口。
花癡開毫不猶豫地走了進去。
裏麵的景象讓他瞳孔微縮。整個石堡內部是環形的,中央是一個巨大的地火池,翻滾的岩漿不時冒出氣泡,發出令人膽寒的嘶響。而環繞地火池的,是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窄道。
屠萬仞就坐在地火池邊。
他赤膊上身,古銅色的皮膚上布滿了燙傷的疤痕,那些疤痕組成了詭異的紋路,隨著他的呼吸微微起伏,仿佛活物。他手中握著一根鐵棍,鐵棍的一端插在岩漿中,已經燒得通紅。
"花千手的種?"屠萬仞頭也不回,聲音沙啞如岩石摩擦,"等你很久了。"
花癡開沒有回答,隻是慢慢走到窄道上,與屠萬仞隔著地火池相望。
"這裏的規矩很簡單。"屠萬仞終於轉過頭,他的眼睛是詭異的赤紅色,"賭命,也"熬煞"。"
他揮手一指,花癡開這才注意到,在地火池的正上方,懸著一副棋盤。棋盤不知是何材質,在如此高溫下竟沒有燃燒。棋盤上的棋子是玄鐵所鑄,每一顆都散發著暗沉的光澤。
"地火弈棋。"屠萬仞站起身,他身高九尺,站在那裏就像一尊魔神,"一局定生死。"
花癡開凝視著那些棋子。他知道,那些玄鐵棋子在地火上方炙烤了不知多久,溫度早已高得嚇人。移動它們,本身就是一種酷刑。
"請。"花癡開隻說了一個字。
屠萬仞咧嘴一笑,露出被熏黑的牙齒。他伸手,直接握住了一枚棋子。掌心與棋子接觸的瞬間,發出"嗤"的灼燒聲,一股焦糊味彌漫開來。但他麵不改色,將棋子向前推進一格。
花癡開深吸一口氣,也伸出手。在指尖觸碰到棋子的刹那,劇烈的疼痛讓他幾乎縮手。但他咬牙忍住,穩穩地拿起棋子。
痛,鑽心的痛。
他麵上卻依舊是一副懵懂癡傻的樣子,口水順著嘴角流下,滴落在窄道上瞬間蒸發。
屠萬仞眯起眼睛:"裝瘋賣傻?你爹臨死前也是這般倔強。"
花癡開不答,隻是專注地看著棋盤。他下的棋路看似雜亂無章,實則暗藏玄機。
"你知道我是怎麽折磨你爹的嗎?"屠萬仞一邊下棋,一邊用語言攻擊著花癡開的意誌,"我用煞氣一點點侵蝕他的經脈,先是手指,讓他再也不能出千;然後是眼睛,讓他看不清牌麵;最後是心脈,讓他在極致的痛苦中......"
花癡開的手微微一頓。
就在這瞬間,屠萬仞猛地催動煞氣,整個石堡的溫度驟然升高。地火池翻湧咆哮,火舌舔舐而上,幾乎觸及棋盤。
花癡開感到一股灼熱的能量順著棋子傳入體內,瘋狂地衝擊著他的經脈。他急忙運轉不動明王心經抵抗,但那股外來的煞氣太過霸道,與他對抗的同時,也在他腦海中製造出種種幻象。
他看見父親血肉模糊的身影,聽見父親淒厲的慘叫......
"心若磐石,念如流水......"夜郎七的教誨在耳邊響起。
花癡開猛地驚醒。他意識到,自己一直在抵抗煞氣,而真正的"不動",是容納與引導。
一個瘋狂的念頭在他心中升起。
他放棄了抵抗。
屠萬仞的煞氣如決堤洪水般湧入他體內,所過之處,經脈寸斷。花癡開慘叫一聲,口噴鮮血,身體劇烈搖晃,仿佛下一刻就要墜入地火池中。
"結束了!"屠萬仞大笑,"花千手敗在我手上,他的兒子也一樣!"
但就在他以為勝券在握時,花癡開忽然抬起頭。
那雙一向癡傻的眼睛,此刻清澈如寒潭,冰冷如刀鋒。
"多謝。"花癡開輕聲道。
屠萬仞一愣。
隻見花癡開將體內所有的煞氣——包括屠萬仞的和自己的——全部凝聚在雙手。他的雙手因承受巨大的能量而變得晶瑩如玉,卻又布滿裂痕,仿佛一碰即碎。
"不可能......"屠萬仞目瞪口呆,"你怎麽可能容納我的煞氣......"
花癡開沒有回答。他用盡最後力氣,移動了棋盤上的一子。
這一子,看似平凡無奇,卻將屠萬仞所有的攻勢都化為了守勢。更可怕的是,一股凝練到極致的煞氣順著棋盤反向衝擊,直撲屠萬仞而去。
屠萬仞猝不及防,被自己的煞氣反擊,頓時心神巨震,猛地噴出一口鮮血,踉蹌後退。
"你......你領悟了不動明王的真諦......"他難以置信地看著花癡開,"連花千手都......"
花癡開渾身焦黑,搖搖欲墜,但眼神卻越發銳利。他艱難地走到屠萬仞麵前,每走一步,都在窄道上留下一個血印。
"現在,告訴我,"他的聲音沙啞卻清晰,"我父親最後一刻,說了什麽?"
屠萬仞看著眼前這個仿佛從地獄歸來的青年,第一次感到了恐懼。他張了張嘴,最終吐出了一段讓花癡開渾身冰涼的話:
"他說......"天局首領是......""
話音未落,一道銀光閃過,屠萬仞的喉嚨被一枚飛鏢貫穿。他瞪大眼睛,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花癡開猛地回頭,隻見石堡入口處,一個黑影一閃而過。
他想要追擊,卻腳下一軟,跪倒在地。看著屠萬仞逐漸失去生機的眼睛,花癡開知道,自己剛剛觸及的真相,遠比想象中更加可怕。
"天局首領是......誰?"他喃喃自語,聲音在空蕩的石堡中回蕩,無人應答。
地火依舊翻湧,將一切映照得如同煉獄。
花癡開強忍著經脈寸斷的劇痛,目光如電般射向入口處那即將消失的黑影。屠萬仞喉間的飛鏢在火光下泛著幽藍的色澤,顯然是淬了劇毒,務求一擊滅口。
“滅口者…便是印證!” 花癡開心中雪亮,這突如其來的刺殺,恰恰證明了屠萬仞臨死前即將吐露的真相,觸及了“天局”最核心、最不願為人所知的秘密!
他不能放過來之不易的線索!
“嗬…” 他低喝一聲,不顧體內肆虐的殘餘煞氣與烈火灼傷,強行運轉剛剛領悟的“容納”之道。他將劇痛與紊亂的氣息不再是視為需要鎮壓的敵人,而是化為己用的“燃料”。身形猛地一彈,如一隻受傷卻更顯矯健的獵豹,朝著黑影消失的方向疾撲而去。身後,屠萬仞的屍體緩緩歪倒,最終墜入翻滾的地火池中,瞬間化為青煙,連同他滿身的罪孽與秘密,一同被這熔爐吞噬。
衝出石堡,灼熱的空氣撲麵而來,但比空氣更冷的,是前方那道在嶙峋火山岩間縱躍如飛的身影。那身影瘦削矯健,融入昏暗的光線與硫磺煙霧中,幾乎難以捕捉。
“休走!” 花癡開嘶聲喊道,聲音因傷勢而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他腳下發力,每一步都踏在滾燙的岩石上,鞋底發出焦糊的氣味。
前方黑影似乎對地形極為熟悉,專挑險峻難行之處穿梭。兩人一追一逃,很快便深入了火山群脈的深處。周圍的溫度越來越高,空氣中彌漫的硫磺味幾乎令人窒息,地麵不時有熾熱的蒸汽噴湧而出,形成致命的陷阱。
花癡開全靠著一股頑強的意誌力支撐,腦海中不斷回響著父親可能留下的最後話語,回響著屠萬仞那未盡的遺言。這執念驅動著他幾乎超越身體極限的速度。
終於,在一處相對開闊的、遍布黑色火山礫的平台,前方是一道深不見底、彌漫著濃煙的裂穀,黑影似乎無路可逃,猛地停下了腳步,緩緩轉過身。
花癡開也在他十丈之外停住,劇烈地喘息著,胸膛如同風箱般起伏。他看清了來人的模樣——一個穿著緊身黑衣,麵覆一張毫無特色的白色麵具的人,隻有一雙冰冷無情的眼睛,透過麵具的孔洞注視著他。
“天局的走狗?” 花癡開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
麵具人沒有回答,隻是緩緩從腰間抽出一對奇特的兵刃——形如彎月,邊緣閃爍著幽光,顯然是專為殺戮打造的利器。
無聲的回答,往往是最直接的戰書。
花癡開深吸一口灼熱的空氣,壓下體內翻騰的氣血。他知道,自己此刻狀態極差,硬拚絕非上策。但對方既然選擇滅口,便絕不會放過他。
麵具人身形一動,如鬼魅般欺近,雙刃劃出兩道詭異的弧線,直取花癡開咽喉與心口。速度之快,角度之刁鑽,遠超花癡開之前遇到的任何對手。
花癡開腳步踉蹌,看似狼狽地向後閃避,險之又險地避開了致命一擊。他依舊維持著那副“癡兒”的笨拙表象,但眼神深處卻是一片冰寒的清明。他在觀察,在計算。
“鐺!”
一聲脆響,花癡開不知何時,指尖夾住了一片地上撿起的、被高溫炙烤得脆硬的石片,精準地格擋住了對方再次襲來的刃尖。石片應聲而碎,但那股巧勁卻讓麵具人的攻勢微微一滯。
“咦?” 麵具人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輕咦,似乎對花癡開能在如此狀態下準確判斷他的攻擊軌跡感到意外。
就是這瞬間的停滯!
花癡開動了!他不再後退,反而如同撲火的飛蛾,合身撞入麵具人懷中!這完全是兩敗俱傷的打法!
麵具人顯然沒料到對方如此悍勇,雙刃回防已是不及。但他臨敵經驗豐富,左膝猛地抬起,頂向花癡開小腹。
“噗!”
花癡開硬生生受了這一擊,喉頭一甜,又是一口鮮血湧上,卻被他強行咽下。而他的雙手,已經如靈蛇般探出,不是攻擊,而是直取對方的麵具!
“撒手!” 麵具人厲喝,雙刃回旋,削向花癡開雙臂。
花癡開不閃不避,雙手速度更快!在刃鋒及體的前一刻,“嗤啦”一聲,那白色麵具被他硬生生扯了下來!
麵具下,是一張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的臉。
一張堪稱姣好,卻毫無血色的女子的臉。她的左眼角下,有一道細小的、如淚滴般的疤痕,為她平添了幾分淒豔與冷酷。
女子眼中閃過一絲驚怒,攻勢更疾,雙刃舞成一團光幕,誓要將花癡開絞殺。
然而,扯下麵具的瞬間,花癡開的目的已經達到。他腳下一點,身形如柳絮般向後飄飛,險險避開對方的瘋狂反撲,落在了裂穀邊緣。
“玉羅刹…” 花癡開喘息著,叫出了一個名字。這是他從司馬空提供的、關於天局核心殺手的零碎信息中得知的代號。傳聞她形如鬼魅,心狠手辣,是天局首領最信任的清道夫之一。
玉羅刹眼神冰寒,不再廢話,再次撲上。她知道,身份暴露,今日必不能留活口。
花癡開看著再次襲來的死亡刃光,又瞥了一眼身後煙霧繚繞的深淵。他體內傷勢沉重,已是強弩之末,再戰下去,凶多吉少。
電光火石間,他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他沒有迎戰,而是用盡最後力氣,向側方一塊巨大的火山岩後躍去!
玉羅刹以為他要借岩石躲避,刃光緊隨而至,瞬間將岩石削去一角!
然而,岩石後空無一人!隻有一道向下滑落的碎石痕跡,通向旁邊一道不起眼的、正在緩緩噴發著熾熱蒸汽的地縫!
玉羅刹衝到地縫邊,隻見下麵白茫茫一片,高溫蒸汽撲麵而來,根本看不清任何東西。她嚐試著向下望去,卻被那幾乎能灼傷肺部的高溫逼退。
在這種地方,墜入活躍的地熱噴氣孔,即便是頂尖高手,也絕無生還可能。
她凝神傾聽片刻,除了蒸汽的嘶嘶聲和地底的低沉轟鳴,再無其他動靜。
良久,她直起身,擦去額角被高溫逼出的汗水,麵無表情地看了一眼那吞噬了目標的地縫,轉身,幾個起落便消失在嶙峋的怪石之後。她需要盡快回去複命——目標與屠萬仞同歸於盡,已確認清除。
……
地縫之下,並非直通地獄熔岩。
花癡開在躍下的瞬間,便看準了側壁一處突出的岩石。他強提一口氣,單手抓住岩石邊緣,整個人懸在半空。下方不遠處,確實是一個翻滾著沸水和蒸汽的地下熱泉,但並非沒有立足之地。
高溫蒸汽灼燒著他的皮膚,帶來一陣陣刺痛。但他死死咬著牙,憑借著剛剛在對抗屠萬仞時領悟的“容納”之意,努力調整呼吸,將外界的高溫與體內的痛苦一點點“容納”、適應。
待感受到上方玉羅刹的氣息消失,確認她已離開後,花癡開才艱難地攀著岩壁,向下滑落,最終落在了一處相對幹燥、由冷卻岩漿形成的平台上。
他癱倒在地,幾乎虛脫。與屠萬仞的煞氣對決,與玉羅刹的生死搏殺,再加上這地縫下的高溫煎熬,已經將他推到了極限。
他仰望著上方那一線昏暗的天空,蒸汽如白龍般升騰。
“天局首領…是誰?” 他再次喃喃自語。
屠萬仞未盡的遺言,玉羅刹的及時滅口,都像一塊沉重的巨石壓在他心頭。真相似乎觸手可及,卻又隔著一層濃霧。父親最後的警示,必然指向一個極其驚人,甚至可能讓他無法接受的身份。
他回想起夜郎七曾經意味深長地說過:“癡兒,這世間最大的賭局,不在賭坊,而在人心。最危險的千術,不是手法,而是麵具。”
當時他不甚理解,如今卻有了更深的體會。玉羅刹有麵具,那天局的首領,乃至這世間的許多人,誰又不是戴著各種各樣的麵具呢?
“麵具…” 花癡開閉上眼睛,開始運轉不動明王心經,療治傷勢。清涼的氣息緩緩流淌過灼痛的經脈,帶來一絲慰藉。
他知道,屠萬仞這條線暫時斷了,但並非毫無收獲。他親手擊敗了殺父仇人之一,驗證了自身武道,更重要的是,他撕下了玉羅刹的麵具,看到了天局核心成員的真容,並且讓對方誤以為自己已死。
這無疑給了他一個在暗處行動,追查真相的絕佳機會。
當務之急,是盡快恢複傷勢,與外界的小七、阿蠻取得聯係。母親菊英娥的下落,以及那個未盡的名字,都需要他繼續追尋。
在這熾熱的地底深淵,花癡開緩緩握緊了拳頭。煞爐煉心,他不僅煉就了更強的意誌,也看清了前路的艱險與黑暗。
這場以生命為注的賭局,還遠未到揭曉最終底牌的時刻。而他,必將賭到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