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7章冰窖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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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漠的夜晚冷得刺骨。
    花癡開蜷縮在賭城“金窟”地下三層的廢棄冰窖裏,呼出的氣息瞬間凝成白霧。他身上的單衣早已被血浸透又凍硬,像一層冰冷的鎧甲貼在皮膚上。左肩的箭傷還在滲血,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疼痛。
    三天了。
    從他在“天局”控製的“千金坊”贏下那場驚世賭局,揭穿他們操控西域三十六國賭稅的黑幕開始,追殺就沒有停止過。三十七名頂尖殺手,七次伏擊,三次下毒,他帶著從賭局中贏來的證據——那卷記錄著“天局”與各國權貴交易的羊皮賬冊——一路逃亡至此。
    冰窖的鐵門突然傳來輕微的撬動聲。
    花癡開瞬間睜開眼睛,右手無聲地滑向腰間。那裏藏著他最後的三枚灌鉛骰子,也是夜郎七傳給他的“千手觀音”最後的手段——骰中藏毒,見血封喉。
    門開了,但進來的不是殺手。
    是一個穿著破爛羊皮襖的小姑娘,約莫十二三歲年紀,手裏提著一盞昏暗的油燈。她看見花癡開時嚇了一跳,油燈差點脫手。
    “你……你是誰?”小姑娘的聲音在冰窖裏回蕩,帶著沙漠人特有的沙啞。
    花癡開沒有放鬆警惕:“你又是誰?”
    “我叫阿伊莎,是管冰窖的老哈桑的孫女。”小姑娘舉起油燈,小心地靠近,“你受傷了,流了很多血。”
    借著燈光,花癡開看清了她的臉——深褐色的眼睛像沙漠裏的清泉,鼻梁上有幾顆雀斑,嘴唇因為寒冷而發紫。她赤著腳,腳上全是凍瘡。
    “老哈桑呢?”
    “死了。”阿伊莎的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天氣,“三天前,‘天局’的人來找一個帶著羊皮卷的外鄉人。爺爺說沒見過,他們不信,把他吊死在城門上。”
    花癡開的心髒像是被冰錐刺穿了。又一個無辜的人,因他而死。
    “你知道我是誰?”他低聲問。
    阿伊莎點頭:“知道。全城都在通緝你,賞金一千兩黃金。城門口的告示上畫著你的像,雖然畫得不太像。”她頓了頓,“但爺爺說過,能讓‘天局’這麽害怕的人,一定是好人。”
    “你爺爺錯了。”花癡開苦笑,“我不是好人。我害死了他。”
    “不。”阿伊莎搖頭,“害死爺爺的是‘天局’的人,不是你。爺爺常說,沙漠裏的駱駝刺,就算被踩進沙子裏,它的刺還是會紮傷壞人的腳。你就是那根刺。”
    花癡開愣住了。他想起夜郎七曾經說過的話:“癡兒,這世上有兩種人:一種像水,遇到石頭就繞開;一種像火,遇到石頭就把它燒裂。你要做火。”
    可他這些年來,燒裂了多少石頭,又誤傷了多少無辜?
    阿伊莎放下油燈,從懷裏掏出一個油紙包:“我給你帶了吃的,還有藥。”
    油紙包裏是兩塊硬得像石頭的饢,一小包鹽,還有幾株幹枯的草藥。阿伊莎熟練地嚼碎草藥,敷在花癡開的傷口上,然後用從自己衣襟上撕下的布條包紮。
    “你懂醫術?”
    “我母親是部落裏的巫醫。”阿伊莎的眼睛暗了暗,“她也死了,兩年前,因為不肯給‘天局’的一個頭目下毒害人。”
    花癡開看著這個在冰窖裏熟練處理傷口的小姑娘,忽然覺得胸口有什麽東西堵住了。他接過饢,咬了一口,粗糙的麥麩刮過喉嚨,卻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讓人清醒。
    “阿伊莎,你為什麽不告發我?一千兩黃金,夠你離開沙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小姑娘抬起頭,眼神清澈而堅定:“母親說過,有些東西比黃金更珍貴。比如自由,比如尊嚴。”她指著花癡開懷裏露出的羊皮卷一角,“那個東西,能讓他們害怕,對嗎?”
    “對。”
    “那它一定很重要。”阿伊莎站起身,“我會幫你。我知道一條密道,可以通往城外。但你要先養好傷,現在出去就是送死。”
    “你為什麽要幫我?”
    阿伊莎沉默了很久。冰窖裏隻有油燈燃燒的劈啪聲。
    “因為我恨他們。”她的聲音很輕,卻像沙漠的風一樣,帶著磨碎一切的力量,“我恨他們吊死爺爺,恨他們逼死母親,恨他們把金窟城變成地獄。我想看他們害怕的樣子,想看你把那個羊皮卷摔在他們臉上。”
    花癡開看著這個不到自己胸口高的小姑娘,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那個躲在夜郎府柴房裏,咬著牙發誓要為父母報仇的孩子。
    “好。”他說,“我答應你,一定讓他們付出代價。”
    接下來的三天,花癡開在冰窖裏養傷。
    阿伊莎每天偷偷送來食物和水,還有從集市上打聽來的消息。全城戒嚴,四個城門都有“天局”的高手坐鎮,每一個出城的人都要搜身。城裏的乞丐、流浪漢、甚至小孩,都被懸賞驅使,到處搜尋他的蹤跡。
    “他們在你最後出現的巷子裏找到了血跡,一路追到貧民區,但失去了線索。”阿伊莎第四天傍晚來時,帶來了更壞的消息,“‘天局’從總部調來了一個人,叫‘冰佛’屠萬仞。”
    花癡開的手猛地收緊。
    屠萬仞。這個名字他刻在骨子裏。
    十年前,就是這個人,帶著十二名殺手圍殺父親花千手。母親菊英娥拚死護著他逃出來時,他回頭看了一眼——屠萬仞站在月光下,手裏提著父親的頭顱,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一尊冰冷的佛。
    夜郎七後來告訴他,屠萬仞是“天局”五大護法之一,練的是西域失傳的“寒冰煞”。這種功夫要在極寒之地苦修,將寒氣引入經脈,對敵時煞氣外放,能凍裂對手的血脈。更可怕的是,屠萬仞的賭術同樣驚人,他最擅長的就是“熬煞局”——在極寒環境中對賭,看誰先承受不住煞氣侵蝕。
    “他來了,你就藏不住了。”阿伊莎擔憂地說,“我聽說他能用煞氣感知活人的體溫,隻要在百丈之內,就逃不過他的感應。”
    花癡開閉上眼睛,運轉“不動明王心經”。這門心法是夜郎七所傳,講究“心若明王,八風不動”,練到高深處可以控製心跳、體溫甚至氣息。三年來,他日夜苦修,已經能做到在短時間內將體溫降到與死人無異。
    但麵對屠萬仞,他沒有把握。
    “密道在哪裏?”他問。
    “在城西的老水井下,但入口被塌方的石塊堵住了,要清理至少需要兩天。”阿伊莎咬著嘴唇,“而且……屠萬仞就住在城西的驛站。”
    花癡開睜開眼,眼中閃過一絲決絕:“那就讓他來找我。”
    “什麽?”
    “阿伊莎,你聽著。”花癡開抓住小姑娘的肩膀,“明天正午,你去城門口,大喊你知道花癡開在哪裏。然後帶他們來冰窖——但不要真的進來,就說你看見我往城南跑了。”
    “你要用自己當誘餌?”
    “我要在這裏,和屠萬仞做個了斷。”花癡開的聲音平靜得像結冰的湖麵,“十年前他殺我父親,十年後,該還債了。”
    阿伊莎的眼淚掉下來:“你會死的!”
    “也許會,也許不會。”花癡開擦去她的眼淚,“但這是唯一的路。如果我贏了,你就安全了。如果我輸了……”他從懷裏掏出那卷羊皮賬冊,塞進阿伊莎手裏,“把這個送到敦煌莫高窟,找一個叫‘啞僧’的人。他是夜郎七的朋友,會知道怎麽做。”
    “我不——”
    “阿伊莎!”花癡開第一次提高了聲音,“你爺爺、你母親、還有這城裏無數被‘天局’害死的人,他們的仇,都需要這份證據。你比我更重要,明白嗎?”
    小姑娘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但她用力點頭,把羊皮卷貼身藏好。
    “走吧,明天按計劃行事。”
    阿伊莎走到門口,忽然回頭:“你叫什麽名字?真正的名字。”
    “花癡開。花朵的花,癡心的癡,開天的開。”
    “花癡開……”阿伊莎重複了一遍,“我記住了。你要活下來,我等你帶我去看沙漠外麵的世界。”
    “好,我答應你。”
    鐵門輕輕關上,冰窖重新陷入黑暗。
    花癡開盤膝坐下,開始調整呼吸。他知道,這將是他人生中最艱難的一戰——不僅是賭術的對決,更是意誌的熬煉,是十年血仇的了結。
    他想起了父親。記憶中,父親總是一身白衣,坐在賭桌前優雅得像在撫琴。別人賭錢,父親賭心。他說過:“癡兒,真正的賭術不是贏錢,是在絕境中找到那條唯一生路的能力。”
    他想起了母親。那個總是溫柔笑著的女人,在最後關頭把他推下馬車,自己迎著箭雨衝回去。他永遠記得母親回頭時說的那句話:“活下去,然後……好好活。”
    他還想起了夜郎七。那個嚴苛的師父,用藤條打他手板,逼他在冰水裏練指法,在滾燙的沙子上練站樁。但也是這個老人,在他高燒不退時守了三天三夜,在他第一次賭贏時偷偷露出笑容。
    所有這些人,都成了他的一部分。
    子夜時分,花癡開開始布置賭局。
    他在冰窖中央清出一片空地,用凍硬的冰塊壘成兩張椅子,一張桌子。桌上擺著他僅剩的賭具:一副磨損的牌九,三枚灌鉛骰子,還有一枚他從不離身的玉佩——那是父親留下的遺物,上麵刻著一個“花”字。
    然後,他咬破手指,用血在冰桌上畫了一個圖案:一隻手,掌心向上,托著一朵蓮花。
    千手觀音。
    夜郎七說,這門絕技練到最高境界,不是手快,而是心靜。心靜到極致,就能看見對手心中最微小的波動,看見牌麵下隱藏的命運絲線。
    花癡開盤膝坐在冰椅上,開始運轉“不動明王心經”。寒氣從四麵八方湧來,滲入他的經脈,但心經的內力像一團火,護住心脈。漸漸地,他的呼吸越來越慢,體溫越來越低,最後幾乎感覺不到心跳。
    他進入了“龜息”狀態。
    在這種狀態下,時間失去了意義。他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個夜晚,看見父親站在月光下,白衣如雪;看見母親回頭時眼裏的不舍;看見屠萬仞手中滴血的長刀。
    仇恨像冰一樣凝結在心底,但更深處,有一種更強大的東西在生長——那是對生命的眷戀,對正義的堅持,對那些信任他、幫助他的人的承諾。
    阿伊莎清澈的眼睛,老哈桑被吊死的身影,母親臨終的囑托,夜郎七嚴厲中的期盼……所有這些,匯成一股暖流,在他冰封的經脈裏流動。
    天亮了。
    冰窖頂部的縫隙透進微弱的光。花癡開睜開眼睛,瞳孔深處有金光一閃而逝。
    他感覺到了一股寒意。
    不是冰窖的寒冷,而是一種更刺骨、更邪惡的寒意,像毒蛇一樣從門口蔓延進來。那是煞氣,屠萬仞的寒冰煞。
    鐵門被一掌震開。
    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門口,逆著光,看不清臉,但那雙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像冰窟裏的鬼火。
    “花癡開。”聲音嘶啞,像冰塊摩擦,“我找了你好久。”
    花癡開緩緩起身,站在冰桌前:“屠萬仞,我也等了你十年。”
    屠萬仞走進冰窖。他穿著黑色裘袍,臉上戴著一張冰雕麵具,隻露出一雙毫無感情的眼睛。每走一步,腳下的冰麵就凝結一層白霜。
    “你父親死前,也擺了一桌賭局。”屠萬仞在對麵坐下,“他說,賭命。我贏了,他死。他贏了,我放你們母子走。”
    花癡開的心髒劇烈跳動了一下,但他立刻壓住情緒:“結果呢?”
    “我贏了。”屠萬仞淡淡地說,“但你母親耍詐,用暗器傷了我三名手下,帶著你逃了。所以今天,這局要重新賭過。”
    “賭什麽?”
    “賭命,也賭這個。”屠萬仞從懷裏掏出一枚玉佩,和花癡開的那枚一模一樣,隻是上麵刻的是“菊”字。
    母親的信物!
    花癡開的呼吸亂了。但就在這時,他忽然看見了——屠萬仞拿出玉佩時,手指有一絲幾乎察覺不到的顫抖。雖然隻是一瞬間,但足夠說明一件事:屠萬仞的內心,並不像他表現的那麽平靜。
    十年了,這個人也活在陰影裏嗎?
    “怎麽賭?”花癡開問。
    “簡單。”屠萬仞一揮手,六枚骰子落在冰桌上,“比大小。但規則是——我們同時運轉煞氣,誰先承受不住,誰輸。”
    花癡開明白了。這不是普通的賭局,是熬煞。在極寒環境中,兩人對拚內力,看誰的經脈先被寒氣凍裂。
    “賭注呢?”
    “你贏了,玉佩還你,我告訴你當年全部的真相,包括你母親的下落。”屠萬仞頓了頓,“我贏了,你死,羊皮賬冊歸我。”
    “你知道賬冊的事?”
    “‘天局’沒有秘密。”屠萬仞冷笑,“你以為你能逃得掉?整個西域都在找你。”
    花癡開握緊了拳頭。然後,他緩緩鬆開:“好,我賭。”
    兩人同時伸手,握住骰盅。
    就在這一瞬間,屠萬仞的煞氣全麵爆發。冰窖的溫度驟降,牆壁上瞬間凝結出厚厚的冰層,桌上的骰子凍成了冰疙瘩。寒氣像無數根針,刺向花癡開的經脈。
    花癡開立刻運轉“不動明王心經”。但屠萬仞的煞氣太強了,他的內力像暴風雪中的小火苗,隨時可能熄滅。
    “你父親當年,也練過寒冰煞。”屠萬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但他心太軟,舍不得讓家人受苦,所以始終練不到最高層。你不一樣,你心裏有恨,有恨的人,才能把煞氣練到極致。”
    花癡開咬著牙,嘴角滲出血絲。寒氣已經侵入他的五髒六腑,血液都快凍住了。但他忽然想起了夜郎七的話:“癡兒,寒冰煞的弱點不在外,而在內。練煞之人,心必先冷。心冷了,就有裂縫。”
    心冷了,就有裂縫。
    花癡開閉上眼睛,不再抵抗煞氣,反而引導它進入經脈。劇痛瞬間傳遍全身,但他忍著,仔細感受煞氣的流動方向。
    然後他發現了——屠萬仞的煞氣雖然強大,但有一個地方始終薄弱:心脈。所有的寒氣都繞過那裏,形成一個脆弱的保護層。
    為什麽?因為心脈是練煞之人最大的弱點,一旦被寒氣侵入,必死無疑。所以屠萬仞用畢生功力護住了心脈,但也因此,那裏的防禦最薄弱。
    花癡開笑了。
    他想起父親說過:“真正的賭術,是在絕境中找到那條唯一生路的能力。”
    生路,就在對手最強的地方,也是最弱的地方。
    “屠萬仞,”他睜開眼睛,眼中金光大盛,“你輸了。”
    “什麽?”
    “你練寒冰煞,心必先冷。但你的心,真的冷透了嗎?”花癡開一字一句地問,“十年前那個夜晚,你殺我父親時,真的沒有任何感覺嗎?這十年來,你夜夜夢見那雙眼睛時,真的能安然入睡嗎?”
    屠萬仞的身體猛地一震。雖然隻是一瞬間,但心脈的防護出現了一個微小的缺口。
    就在這一瞬間,花癡開將全部內力凝聚成一根針,刺向那個缺口。
    “啊——!”屠萬仞發出一聲慘叫,麵具碎裂,露出一張布滿疤痕的臉。最可怕的是,那些疤痕組成了一朵蓮花的形狀——正是千手觀音的印記!
    “你……你是……”屠萬仞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我父親臨死前,在你臉上留下的。”花癡開站起來,煞氣反噬,屠萬仞的經脈開始寸寸凍結,“他說,這朵蓮花會開花,在你最恐懼的時候。”
    冰窖裏一片死寂。
    屠萬仞跪倒在地,身體開始結冰。但他卻笑了,笑得淒涼而釋然:“好……好一個花千手的兒子……我輸得不冤……”
    “告訴我,”花癡開蹲下身,“我母親在哪裏?”
    屠萬仞抬起即將凍僵的手,指向東方:“敦煌……莫高窟……啞僧……他知道……”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化作了冰雕。
    花癡開站在冰窖中央,看著屠萬仞的屍體,忽然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十年血仇,今日得報,但他沒有喜悅,隻有一種深沉的疲憊和空虛。
    他撿起母親的玉佩,和父親的那枚並排放在掌心。兩枚玉佩在冰窖的微光中,泛著溫潤的光澤,像兩顆永不分離的心。
    鐵門外傳來阿伊莎的聲音:“花癡開!你還活著嗎?”
    花癡開深吸一口氣,收起玉佩,推開鐵門。
    晨曦如金,灑在他身上,也灑在阿伊莎驚喜的臉上。
    “我活著。”他說,“我們走吧,去敦煌。”
    去找到母親,去結束這一切。
    沙漠的風吹過,卷起漫天黃沙,像是在為這場持續了十年的恩怨,畫下一個蒼涼的句點。
    而前方,漫長的路,才剛剛開始。
    (第387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