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章續 賭城,迷霧

字數:8305   加入書籤

A+A-


    六
    沈萬金的屍體被執法隊抬走,鮮血在黑白太極台麵上暈開,像一朵突兀綻放的墨梅。台下看客們的狂熱迅速冷卻,許多人悄然退去,麵具後的眼神從興奮轉為忌憚——在蜃樓,死亡司空見慣,但“財神”這個級別的天罡成員當眾自盡,仍是罕見之事。
    花癡開握著那本染血的冊子走下生死台。冊子封皮是上等羊皮,內頁卻並非紙質,而是某種輕薄堅韌的獸皮,以蠅頭小楷密密麻麻記錄了江南三省二十七家賭場的詳細信息:位置、主事人、暗股結構、洗錢渠道,甚至還有與當地官員往來的暗賬。
    “這是鐵證。”夜郎七翻看幾頁,臉色凝重,“但沈萬金臨死前說的話更值得警惕——‘賭國’。他們要賭的,已經不是金銀,而是江山。”
    菊英娥環顧四周,壓低聲音:“先回浮生居。這裏處處是耳目。”
    三人匆匆離開生死台區域。街道依舊燈火通明,但花癡開明顯感覺到,沿途投來的目光多了審視與探究。沈萬金之死,讓“夜郎氏傳人”這個名字在蜃樓一夜之間傳開。
    回到浮生居小院,夜郎七立即布下隔音陣——那是用特製銅錢按九宮方位布設的小型陣法,能擾亂三丈內的聲波傳遞。
    “癡開,方才賭局,你最後按壓蠍子背部的手法……”夜郎七盯著他,“不是‘千手觀音’裏的招式。”
    花癡開沉默片刻,從懷中取出一枚玉簡:“三個月前,我在父親遺物中發現的。裏麵記載了一套‘馭蟲術’,是父親早年遊曆南疆時,從一位蠱師那裏學來的。他說……賭道萬千,不應拘泥於牌九骰子。”
    菊英娥接過玉簡,指尖輕顫:“千手他……從未對我說過這些。”
    “父親在簡末留了一句話:‘賭可娛人,亦可殺人。願吾兒知其鋒,亦知其重。’”花癡開輕聲複述。
    院中一時寂靜。遠處傳來更夫報時的梆子聲——醜時了。
    “第二局的拜帖,天亮前會到。”夜郎七打破沉默,“按照蜃樓規矩,連勝三局可見‘天局’之主。但以我對師尊的了解,他不會讓我們這麽順利。接下來的兩局,一局會比一局凶險。”
    話音剛落,院門傳來叩擊聲。
    不是鈴聲,而是沉重而有節奏的三響——咚,咚,咚。
    七
    來者並非侍者,而是一個身形佝僂的老嫗。她拄著蛇頭拐杖,臉上布滿刀刻般的皺紋,左眼是灰白色的盲眼,右眼卻銳利如鷹。她穿著粗布衣裙,與蜃樓的奢華格格不入,但腰間掛著一串叮當作響的銅牌——每塊牌上都刻著一個“赦”字。
    “夜郎七,三十年不見,你倒是越活越回去了。”老嫗開口,聲音沙啞如磨砂。
    夜郎七身體微震:“鬼婆……您還活著?”
    “老而不死是為賊。”鬼婆咧開嘴,露出稀疏的黃牙,“你那師尊倒是盼著我死,可惜啊,閻王爺嫌我太吵,不肯收。”
    她顫巍巍走進院子,拐杖點地時,地麵竟微微凹陷——那拐杖是實心玄鐵所製。
    “這位就是花千手的兒子?”鬼婆的獨眼上下打量花癡開,“嗯,眉眼像他爹,眼神像他娘。方才生死台上那手‘枯蠍刺’,有點意思。”
    花癡開躬身:“前輩認識家父?”
    “何止認識。”鬼婆在石凳上坐下,毫不客氣地拿起桌上的酒壺對嘴喝了一口,“三十年前,花千手、夜郎七、菊英娥,還有老身,並稱‘賭壇四傑’。可惜啊,後來死的死,散的散,囚的囚。”
    她看向菊英娥:“丫頭,這些年苦了你了。”
    菊英娥眼眶微紅:“鬼婆,您怎麽會在這裏?當年您不是發誓永不再踏足賭壇?”
    “誓言?”鬼婆冷笑,“老身這輩子發的誓多了去了,有幾個作數的?我來蜃樓,是為了等一個人。”
    “誰?”
    “你兒子。”鬼婆的獨眼盯著花癡開,“花千手臨終前,托我照看他兒子長大。可夜郎七那小子把你藏得太好,我找了十五年才找到蛛絲馬跡。等追到江南,你們已經出海了。”
    她從懷中掏出一塊破舊的繡帕,遞給花癡開:“你爹留給你的。”
    繡帕上繡著一幅簡易地圖——不是地理圖,而是脈絡圖。中心是一個“賭”字,向外延伸出三十六條線,每條線末端標注著不同的名字:“財神”“判官”“魅影”“無常”……其中“財神”那條線已經被朱砂劃掉。
    “這是‘天局’三十六天罡的權責圖。”鬼婆指點,“沈萬金掌管錢糧,隻是外圍。真正的核心是‘判官’——他執掌‘天局’律法,也是下一局的主持者。”
    花癡開仔細觀看。圖譜顯示,“判官”之下有三大分支:“刑堂”“暗堂”“智堂”。沈萬金屬於“財堂”,與“判官”並非直屬關係。
    “前輩為何幫我?”花癡開抬頭問。
    “兩個原因。”鬼婆伸出枯瘦的手指,“第一,我欠你爹一條命。第二……”她眼中閃過寒光,“‘天局’之主,也就是夜郎七的師尊‘天算子’,他毀了我最珍視的東西。我要看著他建立的帝國,在他眼前崩塌。”
    夜郎七沉聲:“師尊他……真的還活著?”
    “活著,但已經不是人了。”鬼婆語氣詭異,“他在三十年前那場賭局後就瘋了,把自己關在蜃樓最深處,用賭局操控天下。你們看到的‘天局’,不過是他瘋狂意誌的延伸。”
    她站起身,拐杖重重頓地:“聽著,小鬼。第二局‘判官’主持的賭局,不是比賭術,而是破案。他會給你一樁無頭公案,限時三日查明真相。查得出,你活;查不出,死。而案子本身……往往是陷阱中的陷阱。”
    “可有破解之法?”菊英娥急問。
    “有一個。”鬼婆從袖中取出一枚骨牌,牌麵刻著猙獰的鬼臉,“這是‘免死牌’,老身當年贏來的。你帶在身上,若真到絕境,亮出此牌可保一命。但隻能用一次,用完即毀。”
    花癡開接過骨牌。入手冰涼,牌麵鬼臉在月光下似在蠕動。
    “最後提醒你們一句。”鬼婆走向院門,“在蜃樓,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老身。因為每個人,都可能早已是‘天局’的棋子。”
    她佝僂的身影消失在門外,仿佛從未出現過。
    夜郎七盯著那枚骨牌,良久才說:“鬼婆當年以‘鐵口直斷’聞名賭壇,她能看穿一切騙局,卻看不穿人心。師尊利用她的信任,讓她輸掉了最珍貴的東西——她的女兒。”
    “女兒?”花癡開一愣。
    “被‘天局’帶走,至今下落不明。”夜郎七歎息,“她找了幾十年。這枚免死牌,恐怕是她最後的底牌之一。她給你,既是在幫我們,也是在賭——賭你能掀翻‘天局’,找到她女兒。”
    花癡開握緊骨牌。牌角的棱角硌著掌心,寒意透骨。
    八
    寅時三刻,第二局拜帖送到。
    不同於第一局的染血骰子,這次是一個精致的檀木盒。盒中放著一卷案牘、一枚銅鑰匙,以及一張字條:
    “卯時初刻,城東‘義莊’。
    案:三日前,賭客趙四暴斃於‘富貴廳’,死因為毒。
    疑凶三人:賭場管事錢三、荷官孫二、同賭者李五。
    限:三日。
    判官筆”
    案牘詳細記錄了案發經過:趙四在富貴廳連贏七局後,飲下侍者送來的參茶,片刻後口吐白沫身亡。經仵作檢驗,茶中有劇毒“鶴頂紅”。當時在場且接觸過茶水的,隻有錢三、孫二、李五三人。
    “典型的‘三選一’陷阱。”夜郎七分析,“但判官出的題,絕不會這麽簡單。”
    菊英娥仔細查看證物:“鑰匙是開什麽的?”
    花癡開拿起銅鑰匙,發現鑰匙柄上刻著極小的字:“甲字七號櫃”。他忽然想起進城時,在碼頭附近看到的成排儲物櫃。
    “是公共儲物櫃的鑰匙。”他站起身,“現在去碼頭。”
    “天快亮了。”夜郎七看向窗外泛白的天色,“我與你同去。英娥,你留在院中,以防有人調虎離山。”
    卯時未到,蜃樓籠罩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街道上空無一人,隻有巡邏的執法隊提著燈籠走過,鐵靴踏在青石板上發出整齊的聲響。
    碼頭儲物櫃區位於港口西側,數百個鐵櫃整齊排列,分為“天地玄黃”四區。甲字區在最裏麵。
    甲字七號櫃前,花癡開插入鑰匙。櫃門應聲而開。
    裏麵沒有金銀,也沒有線索,隻有一麵銅鏡。
    鏡子背麵刻著四行小詩:
    “真作假時假亦真,
    無為有處有還無。
    三凶皆非奪命手,
    鏡中自有斷案書。”
    花癡開拿起銅鏡。鏡麵打磨得極其光滑,映出他易容後的麵容——蠟黃的臉,深陷的眼,一副癆病鬼模樣。但當他調整角度,讓鏡麵反射初升的晨曦時,鏡中影像忽然變了。
    鏡麵浮現出淡淡的紋路,像是水漬,又像是某種隱藏的圖案。他仔細辨認,發現那是一幅簡易的富貴廳平麵圖,圖中標注了四個紅點:賭桌、茶台、通風口、以及……天花板。
    “鏡中自有斷案書……”他喃喃重複,“難道是說,凶手不在那三人之中?”
    夜郎七接過銅鏡,對著陽光看了片刻,忽然說:“這不是普通的銅鏡,是‘透影鏡’。多年前工部失竊的那批貢品裏就有這種鏡子,它能記錄光照下的影像。”
    他走到避光處,從懷中取出一小包熒光粉灑在鏡麵。微弱的光芒中,鏡麵逐漸顯現出一幅模糊的畫麵——
    富貴廳內,趙四坐在賭桌前狂笑,麵前堆滿籌碼。錢三在旁賠笑,孫二正在發牌,李五則麵色鐵青。侍者端茶進來,放在茶台上。
    畫麵定格在這一刻。
    夜郎七指著鏡中一個細節:“看這裏。”
    花癡開湊近。在鏡麵邊緣,賭桌的陰影裏,露出一角衣袍——深紫色,繡著雲紋。那不屬於在場任何一人。
    “有第四個人。”花癡開眼神一凜,“他一直躲在暗處。”
    “而且,”夜郎七指著茶台,“侍者放茶時,茶台旁的香爐正在燃香。鶴頂紅若是下在茶裏,趙四喝下就會發作。但案牘說他是‘片刻後’才死……毒可能不在茶裏,而在香中。”
    “茶與香混合,產生劇毒。”花癡開接話,“所以接觸過茶水的三人都有嫌疑,但真正的凶手,是那個控製香爐的人。”
    他收起銅鏡:“走,去義莊。屍體應該還在那裏。”
    九
    義莊位於城東亂葬崗旁,是蜃樓存放無名屍的地方。青磚灰瓦的建築在晨霧中顯得陰森,門前兩盞白燈籠在風中搖晃。
    看守義莊的是個獨臂老漢,正蹲在門檻上抽旱煙。見花癡開二人到來,他抬了抬眼皮:“查趙四的案子?”
    “前輩知道我們要來?”花癡開問。
    “判官大人交代了。”老漢吐出一口煙,“屍體在停屍房三號台。不過醜話說在前頭——屍體已經驗過三遍了,什麽也沒查出來。”
    停屍房內寒氣逼人。三號台上蓋著白布,掀開後是一具中年男屍,麵色青紫,嘴唇烏黑,確是中毒症狀。
    花癡開仔細檢查屍體。手指、指甲、耳後、發際……忽然,他在死者右耳後發現一個極細微的針孔,周圍皮膚有輕微灼燒痕跡。
    “這是……”
    “吹箭。”夜郎七沉聲,“南疆獵戶用的毒吹箭,針細如牛毛,入體即化。傷口用火焰灼燒過,掩蓋痕跡。”
    花癡開想起鏡中那角紫袍。吹箭需要近距離發射,凶手當時一定就在趙四附近,甚至可能就是賭桌上的人之一。
    “可鏡中顯示,當時賭桌上隻有四人……”他忽然頓住,“除非,凶手就是四人中的一個,但他穿了雙重衣物——外麵是賭客的裝束,裏麵是紫袍。行凶後迅速脫掉外袍,混入人群。”
    “李五。”夜郎七道,“案牘記載,李五輸得最慘,有殺人動機。而且他坐的位置,正對趙四右側,是吹箭的最佳角度。”
    “但毒香怎麽解釋?”花癡開思索,“如果李五用吹箭殺人,何必多此一舉下毒?”
    “障眼法。”一個聲音從門口傳來。
    獨臂老漢踱步進來,旱煙杆在門檻上磕了磕:“判官大人的案子,從來都有兩層。第一層是讓你查的,第二層是真相。你們現在看到的,恐怕還是第一層。”
    “前輩有何高見?”
    老漢走到屍體旁,用煙杆指了指死者的口腔:“仵作驗出鶴頂紅,是因為嘴裏有毒物殘留。但你們看他的喉嚨——”他用竹簽撥開死者嘴巴,“食道幹幹淨淨,胃裏也沒毒。這說明什麽?”
    花癡開瞬間明白:“毒是死後灌進去的!有人在他死後,往他嘴裏灌了毒茶,製造中毒假象。真正的死因是吹箭上的劇毒。”
    “那香爐呢?”夜郎七問。
    “富貴廳每日燃的都是安神香,唯獨那天換成了‘迷魂香’——讓人精神恍惚,反應遲鈍。”老漢咧嘴笑,“這樣趙四中了吹箭,才會來不及呼救就倒下。而其他三人吸入迷香,記憶模糊,自然說不清細節。”
    “凶手既要準備吹箭,又要換香,還要在死後灌毒……”花癡開梳理思路,“一個人做不到。這是團夥作案。”
    老漢點頭:“所以判官給的三個人,可能都是幫凶。而真正的幕後主使,是那個穿紫袍的人。”
    “紫袍人是誰?”
    “這就得你們自己查了。”老漢重新蓋好白布,“判官隻給了三天。今天是第一天,還有兩天。提醒你們一句——在蜃樓查案,查得越深,死得越快。”
    他晃晃悠悠走出停屍房,聲音飄來:“趙四不是什麽賭客,他是‘天局’的叛徒,帶著重要情報想逃出去。殺他的人,就在‘天局’內部。”
    花癡開與夜郎七對視一眼。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賭局,而是“天局”內部清洗的縮影。判官讓他們查這個案子,是要他們選擇——是揭露真相,與“天局”為敵;還是裝糊塗,成為幫凶?
    晨光透過義莊的窗欞照進來,在停屍房的地麵上投下柵欄般的影子。
    花癡開握緊那麵銅鏡。
    鏡中的世界顛倒迷離,正如這座賭城。
    而他要做的,是在迷局中,找出那條通往真相的路。
    即使那條路,可能布滿荊棘與死亡。
    (第四百零一章續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