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鏽門之後沒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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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昭是在一個沒有風的清晨回到中轉站的。
那口廢棄的通風井靜靜臥在戈壁邊緣,鐵柵鏽得幾乎與沙土同色,像一具被時間啃噬殆盡的骸骨。
三天前,他在這裏主持了一場沉默的追認儀式——沒有悼詞,沒有花圈,隻有一枚刻著“R08”的銅牌,被他親手嵌進井沿的混凝土縫隙裏。
那時他還以為,那是終結。
可現在,他蹲在牧民送信用的土牆角落,指尖正緩緩撫過一道極細的十字劃痕。
它太新了。
牆皮本就酥脆,常年受風蝕剝落,但這道痕跡邊緣整齊,無明顯崩裂,顯然是用鈍器反複刻畫而成。
宋昭屏住呼吸,將降噪耳機重新戴上,試圖捕捉空氣中殘留的震動頻率。
他的神經損傷雖已緩解,但殘響感知仍能在特定情境下浮現——比如此刻,指腹摩擦刻痕時,耳中竟泛起一絲微弱的金屬刮擦回音,節奏規律,三短一長,如同摩爾斯碼中的“S”。
這是應急小組內部標記撤離路線的方式。僅限核心成員知曉。
而最後一個使用這種符號的人,是陸沉。
宋昭猛地抬頭環顧四周。
監控早已癱瘓,最近的巡邏點在五公裏外。
如果陸沉真的回來過……那麽他不是為了現身,而是為了確認一件事:是否有人接下了那卷磁帶裏的承諾。
“你看見了光,”宋昭低聲說,仿佛對著虛空陳述,“然後你轉身,又把自己埋進了暗處。”
他站起身,拍去褲腿上的塵土,立即調取邊境三日內所有冷鏈運輸申報記錄。
係統權限來自陳硯剛批下的紀檢協查令。
數據流在屏幕上滾動,直到兩輛標注“疫苗轉運”的冷藏貨車引起警覺——原定駛向高原防疫站,卻在進入西南關卡後突然變更路線,GPS信號在山區連續丟失四小時,最終指向一處早已注銷的生物實驗室舊址,代號“黑崖B 7”。
宋昭盯著地圖上那個被紅圈圈住的坐標,瞳孔微縮。
那裏曾是九十年代軍方合作項目的試驗基地,2003年因一場不明火災封閉,對外宣稱“設施損毀,資料焚毀”。
可他知道,有些東西從來不會真正燒幹淨。
與此同時,喀什實驗室的燈光徹夜未熄。
林晚站在光譜儀前,手套邊緣沾著微量顯影劑。
她剛剛完成對陸靜姝戶籍注銷證明的第三次還原掃描。
當波長校準至415納米時,印章油墨邊緣浮現出一道幾不可察的偏移——那是1999年後才啟用的防偽套印技術特征。
這份文件,是補錄的。
她迅速接入民政係統曆史檔案數據庫,篩選2000年至2004年間以“突發精神疾病”為由集中注銷的死亡登記案例。
七例,全部來自不同省份,卻有著驚人一致的模式:親屬欄空白或標注“失聯”,注銷流程均由同一層級審批快速通過,且後續無任何申訴記錄。
更詭異的是,其中三人原本登記住址,竟與魏氏基金會早期慈善項目的安置點重合。
“這不是死亡登記,”林晚喃喃自語,“這是係統性清除。”
她將數據打包加密,附上分析報告,發給陳硯。
郵件標題隻有兩個字:“溯源”。
而在江城法醫中心負壓解剖室,唐雨柔正從冷凍艙殘存組織樣本中提取出最後一絲血液成分。
質譜圖顯示,供體體內含有高濃度FZ09——一種從未公開上市的鎮靜劑。
她翻遍毒理數據庫,終於在一份編號“MDL 2002 γ”的軍用麻醉試驗報告中找到線索:該項目由某戰地醫療顧問主導,代號“寒鴉”。
姓名欄寫著:沈巍。
她的手微微發抖。
老教授私下告訴她,FZ09的設計初衷並非用於治療,而是為了讓人體在完全清醒狀態下喪失運動能力,便於長時間維持器官活性。
代謝周期精確控製在72小時。
“這意味著……他們在活摘。”唐雨柔閉上眼,腦海中閃過那些被偽裝成“捐獻”的運輸艙。
她連夜撰寫司法鑒定補充意見書,每一行字都像刀刻般冷峻。
當她按下發送鍵時,窗外天光初現,照在桌角那本《物證不眠手冊》上——扉頁上“贈R08全體”幾個字,在晨光中顯得格外清晰。
同一時刻,宋昭合上筆記本電腦,目光落在辦公桌上一張舊照片上——那是他與沈硯在專案組時期的合影。
後者站在陰影裏,神情複雜。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西南群山深處,一條通往廢棄實驗室的隱秘公路旁,一輛不起眼的工程車正緩緩停靠。
車門打開,一名身穿後勤製服的年輕人跳下地麵,抬頭望向遠處半埋於岩層中的建築入口。
他掏出一張泛黃的手繪圖紙,指尖輕輕摩挲著上麵熟悉的通風管道布局。
風從山穀吹來,帶著腐鏽與寂靜的氣息。
而在他身後,無人察覺的監控盲區裏,一隻烏鴉悄然落下,爪中纏著半截褪色的紅色布條——那是二十年前,應急中心孩子們佩戴的身份識別帶。
沈硯站在那扇鏽蝕的鐵門前,風從岩縫裏鑽出,帶著陳年的黴味和金屬腐爛的氣息。
他沒有立刻進去,而是將手按在冰冷的門框邊緣,指尖順著一道細微的凹槽滑過——那是童年時父親帶他巡查冷庫時教他的記號:B區夾層,第三通風口左轉,緊急備用電源所在。
他知道這條路,閉著眼都能走完。
十年前魏氏基金會“慈善安置項目”背後藏著什麽,他曾是執行者之一;而今,他是唯一還活著的知情者,也是唯一能用記憶拚湊出這座地下迷宮原貌的人。
申請勘查任務時,他在報告裏隻寫了一句話:“我熟悉這裏的黑暗。”
工程燈照亮坍塌的走廊,混凝土碎塊壓著斷裂的電纜,空氣中漂浮著細小的冰晶。
搜救犬在B區入口低吼後便不肯前行,仿佛嗅到了不屬於這個時空的恐懼。
沈硯蹲下身,撥開一堆扭曲的金屬網,露出半截被掩埋的通風管道。
他伸手進去,摸到一段尚未完全斷裂的線路接口,接頭形狀與現代標準不符——是老式軍用製冷係統的規格。
再往裏,空間驟然收窄。
他側身擠入夾層,在廢墟盡頭看見一台小型製冷機組孤零零地立在那裏,外殼斑駁如鱷魚皮,銘牌早已腐蝕殆盡。
可當他繞到背麵,撬開防護罩時,目光猛然凝固。
線路板上,一行極細的小字刻在絕緣層下方:R07α原型機 · 序列編號:0421。
他的呼吸一滯。
R08不是起點,而是延續。
他們早就試過了,在更早、更深的地方,用活人做溫控實驗,測試器官保存極限。
而R07的終止,並非失敗,而是轉移。
他小心翼翼刮下控製麵板背麵的一層黑色附著物——質地黏稠,帶有輕微油性,像是長期滲漏的冷卻劑殘留。
裝袋密封後,他又注意到麵板內側有一塊微型存儲卡插槽,已被高溫燒結變形,但周圍的焊點顯示出曾有人強行熱拔插的痕跡。
他在背包裏取出父親遺留的工作手冊,泛黃紙頁上密密麻麻記錄著操作日誌格式與加密指令代碼。
憑著記憶比對,他用便攜設備嚐試恢複硬盤碎片數據。
三小時後,屏幕跳出一條殘缺記錄:
【2003.06.17 04:18】R07終止協議執行,目標轉移至G線——代號‘清道夫’。
指令來源:中央歸檔係統(權限等級:黑鴉Ⅲ)
執行確認:已同步清除所有本地日誌及關聯人員檔案。
“清道夫……”沈硯低聲念出這個詞,脊背發涼。
這不是某個人的名字,而是一套嵌入體製縫隙中的自動響應機製——一旦某個案件接近真相核心,它就會啟動,像病毒一樣清除痕跡,抹掉證人,焚毀證據。
他抬頭望向頭頂裂開的天花板,月光透過岩層縫隙灑落,照在那台仍在微弱運轉的製冷機上。
嗡鳴聲幾乎不可聞,卻持續了二十年。
與此同時,宋昭正坐在臨時指揮車內,四路信息在他眼前匯流成一張血色地圖。
七個異常死亡案例的位置連成弧線,兩輛冷鏈車軌跡交叉於“黑崖B7”,R07舊址標記為圓心,“清道夫”代號首次出現於陸靜姝檔案的刪除日誌中——七點一線,構成一個橫跨江城、喀什、西南三省的環形閉環。
這不是偶然,是係統性的覆蓋。
就在此時,邊防公安的緊急通報接入係統:一輛申報為空調維修設備的貨櫃車試圖闖關,被攔截後搜出大量焚毀文書殘片。
其中一張碳化紙頁上,殘留半枚印章輪廓。
宋昭放大圖像,瞳孔驟縮。
那形狀,與林晚發現的偽造注銷章,完全吻合。
“他們還在清理現場……”他低聲說,聲音冷得像刀刃劃過玻璃。
唐雨柔站在他身後,看著屏幕上跳動的火光影像,問:“還能追嗎?”
宋昭沒回答,隻是緩緩戴上手套,目光落在桌角那份剛打印出來的灰燼成分預檢報告上。
風,已經吹起來了。這一次,火不再獨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