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天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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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沉淵此話一出,身側一名鎮魔司甲士聞言,眉頭一皺,便要開口嗬斥,心道:
    “你一個瞧來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小子,又懂得什麽濁流之氣?”
    然則話到嘴邊,卻又想起此人乃是林司使的“朋友”,隻得將那份不屑強自咽了回去,一張臉憋得頗為難看。
    更教他心中驚異的是,他眼角餘光瞥去,隻見那位氣度不凡的楚公子,乃至自家那位眼高於頂的林司使,聽了這少年之言,竟皆是神色如常,仿佛他這番話,便是世間最尋常不過的道理。
    還未及他細想,便見到了更讓他感到難以置信的一幕。
    隻見那位來自神都鎮魔司總部的司使大人秀眉微蹙,似是下意識般問道:
    “前……陸兄,可還有其他發現?”
    她原是脫口便要稱一聲“前輩”,然則轉念一想,此人既甘願在這客棧之中屈尊為一名幫工,想來必是不願在人前暴露身份。
    自己若一語道破,惹惱了這位喜怒無常的前輩,怕是大大不妙。
    思及此處,那聲“前輩”到了嘴邊,又被她硬生生改作了“公子”。
    陸沉淵緩緩搖了搖頭,他雖能感知濁流殘留,然則其中玄妙,卻也瞧不出個所以然來。
    上官楚辭亦暗自燃起那“邏輯之火”,於心火燭照之下,此地氣機紊亂,駁雜不堪,卻也瞧不出什麽有用的端倪,隻覺與陸沉淵相比,自己在這濁流一道之上,終究是遜了一籌。
    她忽地想到一事,目光落在林見煙懷中那盞尺許來高的琉璃宮燈之上,提議道:
    “林司使,你那勘察之法神妙非常,何不用那關了燈火的法門,再觀察一番?”
    林見煙聽得此言,那張清秀的瓜子臉不由得微微一白。
    她原以為自己已然克服了那份源自神通的恐懼,然則經了昨夜那邪偶之事,方知那不過是自欺欺人。
    此刻再要她熄了這護身心火,重入那光怪陸離的裏象世界,當真是心有餘悸。
    上官楚辭見她神色,便也反應了過來,心中不由得生出幾分自責。
    念及此處,她幽幽一歎,道:
    “林司使,倒是在下孟浪了。我隻想著借司使神目一用,瞧個究竟,卻忘了這神通的代價,終究要由你一人承擔。我這般建議,倒有幾分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意思了。”
    林見煙未料到她竟會為此致歉,心中一暖,心中的畏懼之心竟也淡了幾分。
    她搖了搖頭,目光之中,已多了幾分前所未有的堅定:
    “楚公子言重了。我既身負此能,這鎮海川萬民又危在旦夕,焉有因一己之私而推脫塞責之理?”
    言罷,她不再遲疑,將那盞琉璃宮燈輕輕置於沙地之上,複又自那寬大的袖袍兜裏摸出幾塊芝麻糖來,剝開糖紙,納入口中。
    待那股甜意在舌尖化開,仿佛也化作了無邊的勇氣,她這才緩緩舒了一口氣,蹲下身子。
    玉指輕拈,緩緩旋動機括。
    隻見那宮燈之內的乳白火焰,由盛轉衰,由明轉晦,終至光華盡失。
    也就在燈火熄滅的刹那,她雙瞳之中,也燃起了兩點蒼白焰火。
    一身玄色製服無風自動,衣袂飄飄,整個人平添了幾分說不出的神秘。
    那師兄妹二人瞧得是目瞪口呆,心中皆是暗道:“這是何等神通?竟能將心火外置於法器之中,又能隨意開合?”
    林見煙緩緩起身,一雙燃著蒼白火焰的眸子,朝著那妖魚擱淺之處望去。
    也就在這一望的刹那,她隻覺神魂陡然一墜,仿佛驟然墮入無邊深海,周遭是刺骨的冰冷與無盡的黑暗。
    於那微弱的光線之中,更有無數龐然巨物般的陰影,在四麵的深海裏緩緩遊弋,難以言容的巨大威壓從那些陰影身上散出,直教她神魂搖曳,幾欲當場崩潰。
    而在這深邃恐怖的黑暗之中,卻有一團光芒,最是醒目。
    那光華初時瞧來,聖潔柔和,便似傳說中的鮫人淚、龍王珠,是這片恐怖深海中的唯一光明。
    林見煙心神為之所奪,不由自主地便將那蒼白瞳火催至極致,欲要瞧個分明。
    這一瞧,卻教她瞧見了一幕此生再也無法忘懷的地獄景象!
    那哪裏是什麽夜明珠!
    分明是數也數不清的人類首級,被某種粘稠滑膩的膠質物裹在一處,兀自蠕動不休,其上散發出的幽光,正是那些頭顱尚未散盡的魂魄之光!
    便在她心神即將被這地獄般的景象徹底衝垮的刹那——
    那光團正中,忽有一顆首級,霍然轉了過來!
    它的目光隔著虛實兩界,死死地與她對在了一處!
    她認得那雙眼珠子。
    正是白日裏,於那魚市之上,被淩絕一刀梟首的人魚!
    其眼中兀自帶著那份被斬首時的錯愕與痛苦。
    此刻,它也認出了林見煙。
    隻見它瞳孔驟然一縮,隨即,那眼球周遭的膠質物猛地裂開,化作一張無聲尖嘯的巨口,朝著林見煙神魂,猛地噬來!
    ……
    電光石火之間,陸沉淵隻覺胸口處那具本該安安靜靜躺著的人偶娃娃,似乎輕輕顫動了一下。
    也就在這一顫的刹那,一股強大無匹的濁流氣息已驟然臨近,好似要將眼前少女的魂魄徹底吞噬一般。
    陸沉淵的眉頭忍不住緊皺起來。
    他預感少女眼下的狀態,可能應付不來如此可怖的濁流侵蝕。
    自己應當做點什麽。
    忽然間他的腦海裏閃現過少女宮燈裏熄滅的火焰。
    要有火。
    他沒有心火,但在那片水墨天地裏有。
    他隔著那層半舊不新的粗布衣衫,在那不安分的人偶身上,不輕不重地按了一下。
    隨即,他將體內那朵本不屬於自己的水墨心火,催至了極致。
    與此同時,他將已經發生道化長出可怖猩紅眼球的右手,簡簡單單地伸了出去.
    似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塹,擋在了那少女的身前。
    ……
    林見煙的世界,早已被那無邊的深海與刺骨的寒意所占據。
    她眼睜睜地看著那由無數人頭匯成的光團,看著那張曾於白日裏親見其被斬落的臉孔,化作猛然噬來的巨口朝自己撕咬而來。
    她想躲,身子卻似被凍僵了,半分也動彈不得。
    她想喊,喉嚨裏卻似被灌滿了鉛汞,發不出半點聲音。
    便在她以為必死無疑,自身這點微末道行,連同那點可憐的七情六欲,都將成為這妖物腹中一抹微不足道的點心之際——
    一道影子,毫無征兆地自她身前拔地而起。
    那影子初時不過尋常人形,然則甫一出現便以一種不講半分道理的姿態,瘋狂地扭曲重組。
    最終,化作了一隻臂膀。
    一隻生滿了無數隻緩緩開闔的猩紅妖眼,由墨火交織而成的魔神手臂。
    隻見那張由可怖的尖牙巨口,在離那魔神手臂尚有三尺之處,驟然一滯。
    那吞噬一切的貪婪與瘋狂,竟是在這隻手臂之前,化作了難以言容的恐懼與不可置信。
    它發出一聲淒厲至極的嚎叫。
    緊接著,那股由龐大濁流形成的巨口,便如一座被抽去基石的沙塔,在一瞬間轟然崩塌。
    巨口炸開無數血肉。
    又化作漫天濁流。
    所有的一切,在撞上墨火手臂的瞬間,便如激浪拍上萬仞絕壁。
    於一刹那間支離破碎,朝著四麵八方迸射成虛無。
    最終,少女眼前的一切恐怖,盡數化作了無數駁雜的濁流之氣,在天地之間逐漸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