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潛龍在淵 第二十三章 靈帝駕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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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平六年三月,郡守府,書房內檀香嫋嫋。
劉珩與荀彧對坐於棋盤兩側。劉珩執黑,眉頭緊鎖,盯著棋盤上錯綜複雜的局麵,手指間夾著一枚黑子,有些猶豫不決。
這幾年他倒是學會了圍棋,奈何天賦實在有限,棋力稀鬆,偏偏又固執地認為一個英明神武的侯爺理應也是個圍棋高手。
於是便苦了荀彧,常常被劉珩拉著對弈,每每殺得劉珩丟盔棄甲,但他偏偏又樂此不疲。
荀彧落下一枚白子,卻並未看棋盤,而是微微傾身,聲音壓得極低:“侯爺,文公密報,陛下……龍體沉屙難起,恐將不豫。張讓等近來活動異常頻繁,似與大將軍何進暗通款曲,又似各有盤算,相互提防。蹇碩手握西園新軍,態度曖昧。京師暗流洶湧,各方勢力犬牙交錯,恐有變故。”
“啪嗒。”
劉珩將手指間那枚黑子扔進棋罐中。他臉上的玩味之色瞬間褪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凝重。
他緩緩站起身踱步至窗前,推開窗戶,早春微寒的風立刻湧入,吹動著他額前的發絲。
他沉默地望著東南方向——那是洛陽所在。
目光似乎穿透了千山萬水,看到了那座即將被吞噬的帝都,靈帝劉宏……那個昏聵卻又在最後關頭給了他一線生機的皇帝叔叔,終於要走到生命的盡頭了麽?
十常侍、何進、世家……還有那場最終將大漢徹底拖入深淵的變數——董卓進京,以及緊隨其後的黃巾餘波再起,諸侯割據……
曆史的車輪正轟然駛向那個劉珩無比熟悉的路口。
荀彧安靜地侍立一旁,等待著。
良久,劉珩轉過身,臉上的黯然與追憶全都隨之消失,恢複了一貫的沉靜,他的聲音不高:“文若。”
“彧在。”
“傳令:左馮翊全境,即日起進入‘春狩’!各城加固城防,嚴查出入,所有糧倉清點封存,命徐晃率所部破羌營,即刻移駐雲陽,扼守涇水要津。命趙雲所部玄甲營馬不卸鞍,隨時待命!再命陳叔至,速召屯田軍精銳,設‘討逆’三營,配發武器甲胄,加強戰備訓練!郡內所有驛道、關卡,增派人手,嚴密監視一切可疑動向,尤其是來自洛陽方向的消息,不分晝夜,隨時來報!”
“諾!”
荀彧神情一肅,沒有絲毫猶豫,躬身領命,轉身快步離去。
書房門輕輕合上。
劉珩再次轉身,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投向東南洛陽的方向,他低聲自語,聲音隻有自己才能聽見。
“你的日子,終究不多了……陛下。”
……
中平六年,四月丙巳。
黃昏時刻,日頭懶洋洋地懸在遠處,似乎隨時都要離開。劉珩赤著腳,褲管高高挽過膝蓋,沾滿了泥點,正彎腰擺弄著幾株剛移栽不久的菘菜苗。
“侯爺!”
一聲低沉的呼喚自身後傳來,陳叔至,這位自洛陽起便追隨劉珩的宿將,如今愈發沉穩如山。
他步履匆匆,停在劉珩身側,呈上一卷簡牘:“公明自雲陽急報,涇水以西,斥候發現零星羌騎遊弋,其後三十裏外屯有甲兵五千餘人,觀其旌旗,似是西涼軍,疑是董卓女婿中郎將牛輔!不知因何入關中?”
劉珩並未立刻起身,隻是將手中沾泥的小鏟輕輕插在濕潤的泥土裏,又壓了壓一株菜苗根部的浮土,這才緩緩直起腰。
他在屁股上來回擦了擦手上的泥,接過簡牘,目光在簡上迅速掃過,臉上並無波瀾。
牛輔?他已經出現在關中了?速度夠快的,莫非……
不過好在牛輔兵馬不多,如今的他已經不是剛穿越的病秧子了,五千人馬自己還能吃得下,況且自己還有趙雲徐晃這些猛將。
隨後劉珩淡淡道:“之前令破羌營移駐雲陽,扼守要津,便是為此。董卓此人發跡於涼州,曆來於羌人交好,而今羌人和西涼軍突然出現在關中絕非好事。公明處置得宜,命他嚴密監視,若牛輔軍敢越雷池一步,不必請命,即刻擊之!”
“再令子龍速率玄甲營自池陽至穀口,晝伏夜行,務必隱匿行跡以為奇兵,以作策應,務求全殲,以儆效尤。”
“喏!”
陳叔至抱拳領命。
劉珩將簡牘遞還,視線投向官廨深處。
廊下,一襲青衫的身影靜立如竹,正是荀彧。
他似乎早已知曉軍報內容,見劉珩目光投來,微微頷首,臉上是一貫的從容。
劉珩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這四年,有荀彧居中調度,總攬民政錢糧,法衍、張既、杜畿各司其職,將左馮翊硬生生治理成了倉廩漸實、戶不拾遺的安生樣子。
而趙雲統領的玄甲精騎,徐晃麾下破羌營的悍卒,陳叔至親掌、由各屯田點精壯組成的討逆三營,便是這勃勃生機的守護者!
劉珩不得不承認,荀彧能被稱為王佐之才,杜畿等人能名留青史,真不是吹的!這些人處理大小繁雜事務皆是得心應手,要是讓自己來,肯定會變成一個爛攤!
好在自己有穿越者的優勢,對這個曆史人物的了解變成了知人善任;對曆史發展趨勢的熟悉變成了運籌帷幄的大局觀……憑借著這些優勢,劉珩才能成為如今眾人眼中這個頗有魅力的主公。
劉珩神遊之後,正欲開口與荀彧說些什麽,一陣突兀而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打破了院中的寧靜。
蹄聲未落,一個渾身裹挾煙塵的驛卒已連滾帶爬地衝進後院,聲音嘶啞淒厲,帶著一種天崩地裂的絕望:“君侯!洛陽……洛陽八百裏加急!陛下……陛下……大行駕崩了!”
……
“你說……誰?”
片刻的安靜後,劉珩輕聲問道。
驛卒頭幾乎要埋進地裏,帶著哭腔:“是……是天子!陛下……於丙辰日……龍馭上賓了!”
丙辰日……正是昨日!消息竟來得如此之快!
死寂。
方才還氤氳著泥土與青苗氣息的空氣,陡然被一股無形的的寒意所取代。
廊下的荀彧,身形微微一晃,一貫從容的眼神裏也有了些波瀾。
陳叔至愣在原地,目光轉向洛陽的方向。
“呼……”
一聲重重的呼吸聲從劉珩喉間逸出,他抬眼,目光越過官廨低矮的院牆,投向洛陽的方向。
“果然。”
劉珩低聲吐出兩個字,像在陳述一個早已注定的結局。
他一步步走向廊下,口中碎碎念:“漢室四百載煌煌氣象,終是到了……氣數將傾之時。”
他走到廊前台階下,站定。微微仰起臉,視線掃過荀彧有些了然的麵容,掠過陳叔至緊繃如鐵的剛毅側臉,最後落回院中那匍匐於地的驛卒身上。
難怪!難怪西涼軍會出現在關中!
“景伯!”
一直如影子般侍立在廊柱陰影下的景伯,聞聲立刻趨步上前,垂首肅立:“老奴在!”
“即刻傳令!”
劉珩的聲音斬釘截鐵,每一個字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左馮翊全境,依‘春狩’前議,立刻進入最高戒備!各城城門落鑰,城防加固,所有府庫糧倉,由杜畿親自帶人清點、封存!敢有擅動者,無論何人,就地格殺!”
“喏!”
景伯蒼老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卻異常洪亮,他轉身便疾步離去。
劉珩的目光轉向陳叔至:“叔至!”
“末將在!”
陳叔至抱拳,甲葉鏗鏘。
“命你,速召屯田軍!”
劉珩眼中寒芒暴漲:“討逆營今日立旗!嚴加操練,枕戈待旦!告訴他們,安生日子要到頭了!”
“末將遵命!”
陳叔至吼聲如雷,轉身大步流星而去,沉重的腳步聲迅速消失在回廊盡頭。
最後,劉珩的目光落在荀彧臉上。這位王佐之才,此刻麵色已從最初的震驚中平複下來,唯餘一片了然,隻是眼底深處跳躍著複雜的思慮。
“文若。”
劉珩的聲音低沉了些許,卻依舊帶著千鈞之力:“中樞崩摧,幼主孱弱,外戚、閹豎、還有那些虎視眈眈的州牧方伯……洛陽,已成鼎沸之油鍋。我左馮翊,該如何自處?”
荀彧深吸一口氣,整理袍袖,對著劉珩深深一揖,聲音清晰而沉穩:“君侯明鑒。天子新喪,神器無主,正是天下英雄側目之時。然,名不正則言不順,力再強亦恐為眾矢之的。彧以為,洛陽雖亂,天子猶在!何皇後所生之辯皇子,乃先帝嫡子,名位早定,此乃天下共知之大義所在!君侯身為宗親,手握精兵,坐擁左馮翊此京畿屏障之地,正當此時!彧鬥膽進言——”
他抬起頭,目光灼灼,直視劉珩:“何進者,屠戶耳,難成大事,不足與謀也!張讓等人也不過竊幸承寵之輩,加之竊弄國柄,荼毒生民,死不足惜!蹇碩亦閹豎耳,雖為上軍校尉,袁紹以下皆歸其節製,然諸將肯聽閹人之驅策?故已有取死之道!有此三者,洛陽將亂矣!況且先帝在時尚有王芬圖謀廢帝而立合肥侯,而今皇帝駕崩,洛陽乃至天下必亂!為今之計,請君侯速遣精兵,星夜兼程,東進洛陽!奉天子以討不臣!扶保幼主,匡扶社稷!此乃不世之功,亦是唯一正途!大義在握,名分在我,天下洶洶,何人敢攖君侯之鋒?此乃上應天命,下順民心,扶漢室四百年基業!”
“奉天子……以討不臣……”
劉珩低聲重複了一遍這七個字,眼神深邃,他赤腳站在階上一動不動,沉默了片刻。
荀彧的建議精準地指向了那條在史冊中已被無數次驗證的、通往權力巔峰的“捷徑”。
夜風漸起,帶著渭北高原特有的涼意,吹動庭院中初生的草木,發出細碎的沙沙聲。
遠處隱隱傳來兵甲調動、城門關閉的沉重悶響和士卒呼喝的口令聲,整個高陵城乃至左馮翊都在夜色中繃緊了神經。
劉珩緩緩轉身,背對著荀彧,望向洛陽方向那片逐漸沉入黑暗的夜空。
他沉默著,久到讓廊下侍立的幾名心腹親兵都感到一絲無形的壓力。
終於,他低沉的聲音響起,打破了凝滯:“文若此策,煌煌正道,確為良謀。”
荀彧眼中精光一閃,然而劉珩接下來的話,卻如一盆冰水澆下。
“然……”
劉珩霍然轉身,目光如電,掃過荀彧:“時機未至!”
“時機?”
荀彧眉頭微蹙,不解其意。
“洛陽如今是何等局麵?”
劉珩的聲音帶著詢問:“大將軍何進,手握重兵,權傾朝野,他豈容他人染指禁中?十常侍盤踞深宮多年,樹大根深,困獸猶鬥!此二者,如同兩隻紅了眼的餓狼,正死死咬住對方咽喉,必有一場你死我活的火並!此時入京?奉誰的詔?何進的?還是張讓的?我們一頭紮進去,是助何進誅宦?還是幫閹豎反殺外戚?無論幫哪邊,都立刻會成為另一方的死敵!更遑論那些坐擁強兵、虎視眈眈於外的州牧們!董卓在並州厲兵秣馬,丁原在河內虎視眈眈,尚有益州劉焉,東海劉虞……我們這點家底,夠填進洛陽那個無底洞幾成?”
他向前踏了一步,逼近荀彧,語氣斬釘截鐵:“此時入局,非但救不了天子,反會引火燒身!我左馮翊這點基業,是這四年來,你我與法衍、張既、杜畿……還有叔至、子龍他們,帶著數萬流民,一鋤頭一鋤頭刨出來,一刀一槍殺出來的!是無數饑民得以活命、無數婦孺得以安身的根基!不能為了一個虛名,為了一個‘可能’的良機,就把這根基填進洛陽的漩渦裏,讓所有人的心血付諸東流!”
荀彧張了張嘴,想要反駁,劉珩卻抬手止住了他,眼中閃爍著冷靜到近乎冷酷的光芒:“等!文若,我們現在最需要的是時間!讓他們鬥!讓他們撕咬!讓他們流盡最後一滴血!待他們兩敗俱傷,待那真正能決定乾坤的‘時機’出現……待洛陽的亂局,需要一個足夠強大、足夠‘名正言順’的藩屏來穩定局麵,需要一個能震懾各方、又不屬於原有兩派任何一方的新力量來收拾殘局後……那才是我們該動的時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