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6章 鋼鐵脈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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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北境,風裏已經帶上了細碎寒意。
赤潮城北區,新建的貨運站台被一圈肅穆的紅甲騎士隔開。
被允許靠近內圈的人並不多,除了內政廳的黑袍書記官、道路署身穿灰製服的測繪員,就隻有十幾位受邀的商隊代表和部分被特許觀禮的資深工匠。
外圍的土坡上,遠遠地圍著一圈領民。
他們被凍得通紅,但眼睛死死盯著那條延伸向灰白霧氣的平行鐵軌。
“見鬼的天氣……”雷托縮了縮脖子,試圖把凍僵的下巴藏進領口的狐狸毛裏。
他看上去二十出頭,穿著一身剪裁得體但略顯單薄的南方絲綢禮服,在這群裹著厚毛皮的北境人裏顯得格格不入。
這是他第一次跟著父親,到赤潮城這個地方。
“我不明白,為什麽我們要在這裏喝冷風。”雷托跺著腳,對著身旁一個不起眼的瘦小男人抱怨道。
他根本不知道這人叫什麽,隻知道這也是被內政總執布拉德利大人請來的一員。
“喂,聽著。”雷托吸了吸鼻子,語氣裏滿是作為大商行少東家的傲慢,“我父親金麥穗商行的會長,因為要處理急件才讓我來頂這個缺。
內政廳的人說這是什麽劃時代的時刻?哈!就憑這兩根鋪在泥地裏的鐵條?”
旁邊的瘦小男人名叫他豪斯,並沒有因為雷托的傲慢而生氣。
他穿著一件展滿煤灰的工裝,那是工匠署的製服。
“先生,”豪斯的聲音很輕,“您最好把領口的扣子扣緊點。”
“什麽?”雷托皺起眉,以為這下等人在嘲笑他穿得少。
“因為那是雪原鐵脈。”豪斯喃喃自語,“第一次見到它的人,腿都會軟。摔倒了會很丟臉的,先生。”
“哈?”雷托剛想嗤笑這鄉巴佬的危言聳聽,地麵忽然傳來了一陣異樣的觸感。
就在他微微感到不安時,腳邊的碎石子開始不安分地跳動,與鐵軌發出細碎的碰撞聲。
那不是地震那種狂暴的搖晃,而是一種萬馬奔騰般的震動。
“嗚——!!!”
緊接著,一聲從未聽過的長鳴撕裂了初秋的冷寂。
那聲音既不是號角的激昂,也不是魔獸的嘶吼。
它冰冷、渾厚、穿透力極強,直接鑽進了雷托的骨髓裏,震得他頭皮發麻,到了嘴邊的嘲諷瞬間被噎了回去。
遠處的薄霧被暴力地撞碎了。
在雷托緊縮的瞳孔中,一頭噴吐著濃煙的鋼鐵巨物,正順著鐵軌向他碾壓而來。
“那……那是什麽怪物?!”
雷托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腿彎一軟,後背重重撞在了護欄上。
如果不是護欄,他真的就像豪斯說的那樣坐到地上了。
“那是雪原鐵脈號。”豪斯低聲補充,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車頭巨大的排障鏟如同騎士衝鋒時的重盾,閃爍著寒鐵特有的冷光。
巨大的金屬連杆推動著半人高的鋼輪,發出令人牙酸卻又無比規律的金屬撞擊聲,帶著那種如果不讓開就會被碾成肉泥的絕對物理壓迫感。
“哢嚓、哢嚓、哢嚓!”
隨著列車的靠近,雷托覺得站台下方的土地似乎都在微微顫抖,耳邊充斥著的是那輛龐然大物帶來的機械轟鳴和蒸汽氣流的刺耳聲音。
他從未見過如此龐大、如此強大的存在。
那個曾經作為商隊少東家的自信和輕視,全都被這條鋼鐵巨獸徹底打破。
他感到一種無法形容的震撼,這種震撼遠超了他對任何武器或戰士的想象。
他下意識地張了張嘴,卻連話都說不出來。
“那……就是它?”雷托終於從喉嚨裏擠出了這句話。
站台上一片死寂,隻有粗重的呼吸聲在空氣中回蕩。
列車伴隨著刹車閘瓦刺耳的尖嘯,精準地停在了站台紅線旁。
泄壓閥噴出的滾燙白汽瞬間吞沒了半個站台,熱浪撲麵而來,驅散了所有的寒意。
車門滑開。
赤潮領主路易斯·卡爾文率先走了出來。
他穿著那件標誌性的黑色領主長衣,神色平靜,目光掃過人群。
“開艙。”
隨著路易斯的一個手勢,後方那節看起來沉重無比的封閉貨廂被工兵們拉開。
裏麵是堆積如山的麻布袋,每一個袋口都飽滿地鼓起,袋子上印著一枚金色的麥穗太陽徽記。
雷托下意識地護住了自己,他見過太多饑民為了半塊黑麵包而大打出手的場麵。
他以為這群北境人會像野狗一樣盯著那些麵粉袋,眼中流露出貪婪。
但他錯了,錯得離譜。
當那一袋袋救命的糧食擺在麵前時,外圍那成百上千名領民,竟然沒有人多看那些麵粉第二眼。
無數雙眼睛像是被某種磁力牽引一般,死死地聚焦在了那個站在蒸汽白霧前的黑衣青年身上。
那是比對食物的渴望更原始、更狂熱的東西。
那是對神跡帶來者的絕對崇拜。
“路易斯大人!!!”不知是誰先大喊。
緊接著仿佛狂風吹過麥浪,土坡上的人群成片成片舉起雙手。
沒有為了食物的乞求,隻有仿佛燃燒靈魂般的嘶吼:“路易斯大人!!!”
這一聲呐喊,比剛才汽笛的長鳴還要尖銳,瞬間撕裂了雷托的耳膜。
“凜冬的守護者!!”
“偉大的卡爾文!!”
聲浪如海嘯般爆發。
雷托驚恐地看到身邊的豪斯,那個卑微的工匠,此刻正死死抓著護欄,表情狂熱。
豪斯眼中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驕傲,那是信徒在向異教徒炫耀真神時的眼神:“先生!你看清楚了嗎!那是我們的領主!那是偉大的路易斯大人!!”
雷托被這股狂熱的氣浪逼得連連後退。
在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中,路易斯並沒有露出得意的神色。
他隻是站在漫天飛舞的蒸汽與歡呼聲中,看著那些狂熱的麵孔。
然後這位年輕的領主做了一個動作。
他緩緩抬起右臂,將戴著黑色皮手套的拳頭,重重地抵在了自己的左胸,這是回禮。
“轟——!!!”
如果說剛才的歡呼是海嘯,那麽此刻,簡直就是山崩。
看到領主的回應,人群徹底瘋了。
雷托甚至感覺到腳下的站台都在隨著聲浪劇烈顫抖,耳邊除了那個名字,再也聽不到其他聲音。
路易斯維持著那個姿勢整整三秒。
隨後他放下手,掌心向下,在虛空中輕輕按了一下。
但就在這一個手勢落下的瞬間,那如山崩般的歡呼聲竟然奇跡般地開始回落,直到最後隻剩下粗重的喘息聲和遠處蒸汽機的轟鳴。
收放自如。
這不僅僅是愛戴,這是絕對的統禦力。
“大丈夫當如此也。”這是雷托唯一的想法。
路易斯並沒有在站台久留,在騎士的簇擁下,穿過那條由狂熱民眾自動讓開的道路,登上了返回行政中心的馬車。
直到領主的車隊消失在街道盡頭,那種令人窒息的狂熱依然在空氣中久久不散。
半小時後,赤潮城行政中心,領主辦公室。
厚重的橡木大門在身後緩緩合攏,發出“哢噠”一聲輕響。
那道如同牆壁般厚實的門板,將外界那仿佛永不停歇的喧囂徹底隔絕在外。
路易斯解開領口的一粒扣子,將那雙沾染了寒氣與煤灰的黑色皮手套摘下,隨手扔在長桌的一角。
“都坐吧。”他繞過辦公桌,在那張屬於他的高背椅上坐下。
並沒有那種大功告成的鬆懈,他的背脊依然挺直,手指習慣性地敲擊著扶手。
跟隨進來的幾人,布拉德利、德斯蘭、蘭伯特,還有縮手縮腳的漢密爾頓,此時才終於從剛才那種狂熱的氛圍中回過神來,找回了身為決策者的冷靜。
路易斯沒有立刻說話,隻是閉著眼,手指有節奏地敲擊著桌麵。
整整四天,僅僅四天。
路易斯的骨頭還在因為長時間的震動而微微不適應,但這讓他感到真實與喜悅。
在過去這條路是斷裂的血管。
從星鍛領的礦坑到曙光港的碼頭,那是泥濘的死亡行軍,從麥浪領的農田到赤潮城的餐桌,是一場與暴雪的賭博。
但這九十六個小時裏,這頭鋼鐵野獸沒有停歇。
它不需要睡覺,不需要像騾馬那樣咀嚼草料,更不會因為凍土太硬而跛腳。
它隻吃煤和水,然後不知疲倦地奔跑在黑夜與白晝交替的荒原上。
第一天清晨,星鍛領的鐵礦石像黑色的瀑布傾瀉進車廂。
第二天黃昏,曙光港的海風裹挾著南方的香料味灌進窗口。
第三天正午,它從麥浪領帶走沉甸甸的粉袋。
而現在第四天的傍晚,它們已經靜靜地躺在赤潮城的庫房裏。
這不是魔法,卻勝似魔法。
當四個領地被這條鋼鐵鎖鏈強行捆綁在一起時,那個名為赤潮的概念,才終於從地圖上的墨跡,變成了活生生的實體。
“整整一千二百裏……四天。”
即使已經坐在了溫暖的椅子上,通商署長德斯蘭依然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他翻開隨身攜帶的賬冊,手指在上麵飛快地劃過,那雙總是眯著的眼睛此刻瞪得滾圓,透著一股商人的精狂熱。
“大人,如果換成我手下最精銳的商隊,在不考慮暴雪、不考慮盜匪、甚至不考慮騾馬累死的情況下,走完這一圈至少需要四十天。這還是在夏天!”
德斯蘭抓起這本厚厚的賬冊,像是在揮舞一把武器:“這意味著我們的資金周轉速度是那些南方商會的十倍!
當他們的貨還在泥地裏爛著的時候,我們的貨已經賣了三輪了!這甚至不能叫利潤,這簡直是在從他們口袋裏搶錢!”
“比起你那該死的利潤,我更在乎怎麽把這些東西塞進去。”布拉德利打斷了德斯蘭的狂想。
“四天就能把麥浪領一個月的產量運過來……老天,市政廳的糧倉根本吞不下這麽快的吞吐量。”
布拉德利抓了抓稀疏的頭發,歎了口氣,但嘴角卻掛著笑。
一直沉默的蘭伯特並沒有看賬本,也沒有喝水。
他像一尊雕塑般站在路易斯身後,目光低垂,似乎還在回味列車行進時的震動。
“不僅僅是貨物。”
蘭伯特的聲音低沉,隻有房間裏的幾人能聽見。
作為騎士,他看到的不是金幣,也不是麵包。
“如果這四天裏,車上裝的是我的騎士團和重弩……那意味著當北麵的蠻族剛開始集結,我們的劍就已經架在了他們的脖子上。”
他抬起頭,看向路易斯,眼中閃爍著寒光:“四天時間,足夠我們在北境任何一個角落發起一場突襲,或者支援一座危城。”
路易斯聽著他們的討論,心中那個龐大的計劃版圖愈發清晰。
糧食、財富、戰爭。
這三個支撐領地存續的支柱,終於在這四天四夜的鋼鐵轟鳴中,找到了最堅實的底座。
他站起身,走到牆壁上那幅巨大的北境地圖前。
“內循環打通了,但這隻是心髒開始跳動。接下來,我們要讓血液流向四肢。”
他拿起一支筆,在地圖東側那片被標記為灰色的廢墟區域,霜戟城舊址旁,畫了一條蜿蜒的虛線。
“二期工程,向東。鋪設連接霜戟重建區的支線。
測繪隊已經探明了路線,我們要避開那些該死的、滿是腐蝕毒氣的蟲災廢土,沿著灰岩山穀開辟一條穩定的新線。
霜戟城的重建需要海量石料,靠馬車拉要拉到下個世紀,我要用鐵路把重建速度提上來。”
接著又指向了南方:“三期工程,向南。”
這一次,連通商署長德斯蘭都倒吸了一口冷氣。
“我們要把鐵路修到與南方貴族商路的對接點。”
路易斯冷冷地看著地圖下方那片代表著封鎖與敵意的區域:“既然有人封鎖我們的商路,那我們就用更廉價的商品、更高效的物流去撞開他們的門。
讓赤潮的貨物南下,把那些在南方活不下去的流民、唯利是圖的商人,順著鐵軌全都吸過來。”
路易斯說的這件事是卡爾文家族似乎已經,發現了他正在慢慢脫離卡爾文商會,就動用了一些手段,讓一些貴族不買赤潮的商品。
接著路易斯轉頭看向縮在椅子裏拚命記筆記的漢密爾頓。
“這就需要技術升級。漢密爾頓,現在的雪原鐵脈號太重了,跑長途山路很吃力。”
“是……是的,大人!”漢密爾頓推了推鼻梁上的護目鏡,緊張地回答。
“我要下一代的鍋爐,更輕、更耐燒。星鍛嶺那邊我會下令,讓他們開始鑄造更細密的齒軌以適應爬坡。”路易斯豎起一根手指。
“還有工匠學院立刻開設蒸汽維修課程。我不希望以後車壞在半路,還要等你從赤潮城趕過去修。我要讓未來的每一個站點,都有能修車的人。”
年輕的工匠拚命點頭,手中的筆快被他捏斷了。
最後路易斯轉過身,看向蘭伯特:“蘭伯特,這對戰略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速度,大人。”蘭伯特沒有任何猶豫,“冬季的補給線將不再是噩夢。如果不依賴馬車,我們的重裝步兵能以十倍的速度機動。”
“沒錯。”路易斯雙手撐在地圖邊緣,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未來,當帝國戰爭爆發的時候……”
聽到“帝國戰爭”這四個字,溫暖的辦公室裏,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
德斯蘭翻動賬冊的手停在了半空,布拉德利的笑容僵在了臉上,就連蘭伯特也沒忍住,眼皮微微跳動了一下。
但路易斯沒有停頓,也沒有回避。
他就像是在談論明天的天氣一樣,平靜地繼續說道:
“……當帝國戰爭爆發的時候,敵人的軍團還在雪地裏啃著硬麵包、等著馬拉鬆式的補給時,赤潮領能在三天內匯聚起一支裝備精良、體力充沛的大軍。”
手中的筆在地圖上飛快地勾勒,將霜戟舊城、銀鬆嶺、赤潮城、麥浪領、星鍛領、曙光港全部連接在了一起。
那是一個巨大的、覆蓋了整個東南北境的網絡。
“這就是長期目標,一條赤潮內環北境外環線。”路易斯丟下比,頓了頓說道。
他們看著地圖上那張猙獰而宏大的鋼鐵之網,終於明白這位年輕領主的野心從來都不止於偏安一隅。
眾人的呼吸變得粗重起來。
路易斯重新坐回椅子上,輕輕呼出一口氣,將話題拉回了現實的威脅。
“但是這張網越是龐大,就越是脆弱。”他轉過身,目光再次落在了那個滿臉油汙的機造組負責人身上,。
“所以除了這條跑得快的蛇,我們還需要一頭能咬人的獸。漢密爾頓!”
正在發呆的年輕工匠猛地一激靈,差點把手裏的筆記本扔了,“啊……是!大人!”
“聽說那東西已經醒了?”
漢密爾頓愣了一下,隨即原本的拘謹瞬間被一種技術狂熱者特有的光芒取代。
他挺直了腰杆:“大人,鍋爐壓力測試通過了,雖然大扭矩下傳動軸還有點過熱,但……它已經完全具備戰鬥能力。”
“很好。”
路易斯整理了一下袖口,看向身旁的蘭伯特:“明天叫上機造組所有人,我們也過去看看。”
蘭伯特有些疑惑地抬起頭,迎上了路易斯的目光。
“去看看你的新坐騎,蘭伯特。”路易斯輕聲說道,“那是為你,也是為赤潮騎士團準備的……真正的戰爭機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