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陌生的來電
    清晨的陽光透過薄紗窗簾，在客廳地板上灑下斑駁的光影。王鳳娟正坐在陽台上侍弄那盆茉莉花，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摘去枯黃的葉片。自從媒體報道後，這盆花成了她為數不多能獲得平靜的地方。
    電話鈴聲突兀地響起，驚得她手一抖，一片嫩綠的葉子飄落在地。
    “喂？“她遲疑地拿起聽筒，聲音裏帶著老年人特有的警惕。
    “鳳娟？真的是你嗎？“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沙啞的女聲，像是許久未用的老唱片，“我是趙玉芬啊！紡織廠的小趙！“
    王鳳娟的手指猛地攥緊了聽筒，塑料外殼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記憶如潮水般湧來——那個總是紮著兩條粗辮子，笑起來露出虎牙的姑娘，曾經和她一起創造了車間生產紀錄。
    “小...小趙？“她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
    “我在報紙上看到你了！“趙玉芬的聲音提高了八度，“老天爺，你那幅"接線頭"的畫，簡直跟當年一模一樣！“
    窗外的麻雀被這突如其來的大嗓門驚飛，茉莉花的葉子輕輕顫動。王鳳娟感到一陣眩暈，不得不扶住窗台才能站穩。四十年的時光在這個電話裏被壓縮成一聲驚呼，讓她恍如夢中。
    “你...你現在在哪？“她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
    “我就在本市啊！退休後跟兒子住。“趙玉芬興奮地說，“鳳娟，咱們聚聚吧！我還聯係上了小周，她後天從深圳飛回來！“
    2. 餐廳的重逢
    “錦繡江南“餐廳的包廂裏，王鳳娟不停地整理著衣角。她今天穿上了那件很少穿的暗紅色唐裝，還讓周梅幫她化了淡妝。鏡中的自己看起來陌生又熟悉——蒼老的麵容下，依稀能辨認出當年那個紡織廠標兵的模樣。
    “媽，您別緊張。“周梅輕輕按住婆婆顫抖的手，觸感冰涼，“我在大廳等您，有事就叫我。“
    王鳳娟點點頭，卻說不出一句話。她的目光落在包廂門上，仿佛那裏隨時會走進兩個二十歲的姑娘。
    門開了。首先進來的是個滿頭銀發的老太太，身材發福，但那雙圓溜溜的眼睛和標誌性的虎牙立刻讓王鳳娟認出了她。
    “鳳娟！“趙玉芬張開雙臂，聲音哽咽，“天哪，你還是這麽瘦！“
    兩人緊緊相擁，王鳳娟聞到了對方身上淡淡的藥膏味，混合著茉莉花香水的氣息。還沒等她們鬆開，又一個身影出現在門口——一身名牌套裝，燙著時髦短卷發，脖子上掛著一條耀眼的珍珠項鏈。
    “周...小周？“王鳳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鳳娟姐。“周麗華——當年那個靦腆的學徒工，如今已是深圳一家服裝廠的老板。她快步上前，緊緊握住王鳳娟的手，“我看了你的畫...畫得真好。“
    三個老太太圍坐在圓桌旁，服務生端上來的龍井茶冒著嫋嫋熱氣。窗外的銀杏樹在秋風中搖曳，金黃的葉子偶爾飄落在窗台上，像一封封來自過去的信。
    “記得嗎？那年夏天車間溫度四十度，咱們還比賽誰接線頭快。“趙玉芬拍著大腿笑道，眼角的皺紋擠成一團。
    王鳳娟點點頭，記憶中的熱浪仿佛撲麵而來：“你中暑了，是我和小周把你抬到醫務室的。“
    “後來車間主任還批評我們逞能！“周麗華抿了口茶，珍珠項鏈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鳳娟姐，你那會兒可真厲害，一天接一千多個線頭，全廠都服你。“
    王鳳娟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茶杯邊緣，青花瓷的紋路硌著她的指腹。她突然想起那個悶熱的下午，自己站在光榮榜前，心跳快得像要蹦出胸口。
    “有什麽用呢...“她輕聲說，“生了孩子，還不是得辭職。“
    包廂裏突然安靜下來。窗外的風聲變得清晰可聞，一片銀杏葉貼在玻璃上，又慢慢滑落。
    3. 各自的命運
    “我沒辭職。“周麗華突然說，聲音低沉，“我女兒三個月大時，我就把她送回老家讓婆婆帶了。“
    王鳳娟震驚地抬頭，看到昔日那個靦腆的學徒工眼裏閃著倔強的光。
    “那時候人人都罵我狠心。“周麗華轉動著茶杯，“可我咬牙堅持下來了。82年廠裏派我去日本學習，回來就當上了技術科長。“
    陽光透過銀杏葉的間隙，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影子。王鳳娟突然注意到，這個曾經瘦弱的小姑娘，現在舉手投足間都透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我...我跟著丈夫調去了外地。“趙玉芬輕聲說，“在街道小廠幹了二十年，退休金隻有你的三分之一。“她苦笑著摸了摸自己關節炎變形的指節。
    服務生開始上菜，精致的江南小炒擺滿了一桌。王鳳娟卻沒了胃口，她盯著水晶蝦仁裏冒出的熱氣，思緒飄回四十年前那個決定性的下午——車間主任拍著她的肩膀說：“鳳娟啊，組織上考慮調你去技術科，但你孩子還小...“
    “鳳娟姐，“周麗華突然握住她的手，鑽石戒指冰涼堅硬，“你後悔嗎？“
    王鳳娟的視線模糊了。她看到自己顫抖的倒影在對方昂貴的腕表上扭曲變形。後悔？這個詞太輕，承載不了她四十年的遺憾與不甘。
    “我...“她的聲音像砂紙一樣粗糙，“我隻想知道，如果當年我堅持留下，會不會...“
    “會。“周麗華斬釘截鐵地說，“你會是咱們廠最年輕的女總工。“
    一滴淚水砸在桌布上，暈開深色的痕跡。窗外，秋風卷起一地金黃，仿佛時光在無聲流逝。
    4. 遲來的釋懷
    聚會結束時，夕陽已經西斜。周麗華的司機等在門口，趙玉芬的兒子騎著電動車來接她。王鳳娟婉拒了她們送自己回家的提議，獨自站在餐廳門口，看著老友們遠去的身影。
    銀杏葉在她腳邊打著旋兒，像一隻隻金色的蝴蝶。她慢慢踱步到附近的街心公園，坐在長椅上發呆。暮色中，幾個孩童在 playground 上嬉戲，他們的笑聲隨風飄來。
    “媽？“周梅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擔憂，“您沒事吧？“
    王鳳娟沒有回頭，隻是拍了拍身邊的位置。周梅安靜地坐下，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混合著秋風的氣息。
    “小周...現在很有錢。“王鳳娟突然說，“小趙...過得不太好。“
    周梅輕輕握住婆婆的手，感受到那粗糙皮膚下傳來的顫抖：“您呢？您覺得您過得怎麽樣？“
    王鳳娟抬起頭，看著天邊最後一抹晚霞。四十年來，她第一次認真思考這個問題。曾經以為理所當然的生活，突然有了不同的解讀角度。
    “我有個好兒子。“她慢慢說，“有個...了不起的兒媳。“這句話說得很輕，卻字字清晰，“還有婷婷...“提到孫女的名字時，她的聲音終於帶上了一絲暖意。
    周梅的眼眶紅了。遠處 playground 的燈光亮起來，將她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媽，回家吧。“周梅輕聲說，“婷婷畫了新的畫等著您看呢。“
    王鳳娟點點頭，任由兒媳攙扶著自己站起來。夜風拂過她的白發，帶走了一直壓在心頭的那聲歎息。或許人生沒有如果，但至少此刻，她不再孤單。
    5. 畫中的新生
    回到家，王鳳娟徑直走向自己的臥室。從衣櫃最底層，她取出一個塵封已久的鐵盒，裏麵整整齊齊地碼放著當年的技術筆記、勞模證書和一些發黃的照片。
    “奶奶！“婷婷光著腳丫跑進來，手裏揮舞著一幅新畫的畫，“看我畫的全家福！“
    王鳳娟接過畫紙，呼吸微微一滯。畫中的她站在畫架前，身邊圍繞著周梅、李強和婷婷，而畫架上不是紡織機，而是一棵開滿花的樹，樹下有三個年輕姑娘手拉著手。
    “這是...“
    “奶奶和奶奶的朋友！“婷婷驕傲地宣布，“媽媽說的！“
    王鳳娟抬起頭，看見周梅站在門口，眼裏含著溫柔的淚光。窗外，一輪明月悄然升起，銀輝灑在祖孫三代人身上，將這一刻定格成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