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節 權與勢(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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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牧回到辦公室後就準備把這件事情忘掉並全心整理之前的事故卷宗了。整理事故卷宗不僅是腦力勞動,也是一種體力勞動,最直接的是需要蘇牧使用小電鑽給卷宗打孔才能完成線裝。蘇牧慢慢的就沉浸在這份作業之中了,即使辦公室裏其他人對他弄出的噪音有著一絲不滿,他也不管不顧,最多跟他們說快好了。過了不到一周,蘇牧正在用小電鑽給卷宗打孔時,魯鬆濤走了進來。
    “小蘇啊,你這小電鑽用的也算是熟練工了吧?”魯鬆濤胖胖的臉上掛著笑容。
    “這個還遠呢,不過裝訂卷宗可能要離熟練工不遠了。”蘇牧笑著回答,手中卻沒有停止,電鑽刺耳的聲音繼續在辦公室回蕩。
    “裝訂的怎麽樣了?還有多久能弄好?”
    “馬上,沒幾本了。”蘇牧隨意的回答道。
    “每次都是馬上,就是不知道這匹馬能跑多快了。”陳主任的臉上帶著一絲笑容打趣道,“我們都問了好幾次了,都是回答馬上,就是幾天了,這馬也沒跑到終點啊,幸虧每次電鑽時間都不是太長。”
    蘇牧嘿嘿一笑。
    “那就暫時不弄了,讓其他人清淨一下。”魯鬆濤笑笑道,“小蘇,你弄完這本後,暫時放放。下午跟我和嚴科長一起去市建設局安監站開個會。”
    “什麽會啊?”蘇牧不解的看著魯鬆濤。
    “是鐵軍公司的那個事故。”魯鬆濤說的十分直白,甚至語氣中還帶著一絲不滿,“市建設局安監站可能是想將這個事故移交給我們區裏調查。”
    “為啥啊?據說當初他們為了拿到市區報建建築事故的調查權,可是通過了市委協調後才定下的,怎麽現在想把這個事故的調查權移交給我們區裏啊?”
    “具體不清楚,好像是鐵軍公司的老板找了市裏的領導,想將這起事故定性為非道路交通事故,不要算作建築工地的安全生產責任事故,怕影響鐵軍公司的建築資質。但是非道理交通事故的定性需要公安派出所方麵做出,公安方麵認為不符合條件,也不肯做出這個定性。”魯鬆濤搖搖頭道,“市建設安監站的人不想背這鍋,所以想把這個事故的調查移交給區裏。”
    “這個事故的調查移交給區裏,我們也不好弄吧?鐵軍公司是我們區的納稅大戶,是區領導們的寶貝疙瘩啊,到時候我們可就難了啊。”蘇牧看著魯鬆濤,慢慢的說道,顯然是希望魯鬆濤能夠不要接手。
    “下午開會再說。”魯鬆濤擺擺手,“你跟楊戈也說一聲,我沒看到他。”
    “好的。”
    下午的會,最終張高勇也去了,而且在路上,蘇牧就發現張高勇的眉頭也是緊皺的,反而是嚴中華最輕鬆。蘇牧知道嚴中華實際上已經放手事故調查的事情了,就像這次事故的出現場就沒讓他去,隻是魯鬆濤、蘇牧在安全生產責任事故的調查工作中還需要嚴中華扶一把,所以他才偶爾做做這方麵的工作,但基本不主動來參與了。
    “現在鐵軍公司提出來兩點:第一,這不是一次建築工地的安全生產責任事故,應該是非道路交通事故,因為事故發生在道路上,而且還沒有交接,鋼結構件還屬於運輸途中;第二,事故與他們鐵軍公司無關,鐵軍公司隻是出於人道和為了維持社會穩定,才在之前的善後工作中給予了死者家屬共30萬元的補償,事故應該是運輸公司的事情,也就是捷達運輸公司。”倪站長在通報了事故調查工作的進展情況後對著張高勇等人說道,“另外死者家屬近期到市裏上訪,鬧得也很厲害。”
    這次會議與其說是事故調查的討論會,不如說是市建設安監站與區安監局之間關於事故調查的通氣會,因為事故調查組其他成員都沒通知參會,而且實際上會議的主題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不是事故調查的具體工作,而是區裏是否接手這個事故調查。所以在倪站長發言完畢後,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種沉默。
    “我認為吧,事故調查還是應該由你們主導,”嚴中華首先打破了這份沉默,“畢竟這類事故都是你們主導調查的,如果現在交給我們區裏,到時候會被人說閑話的。至於調查,我認為要繼續進行,並對一些事情進行進一步調查,比如死者與捷達公司、鐵軍公司之間的關係,還要理清圍繞鋼結構件產生的供貨商、運輸公司、鐵軍公司之間的責任約定等,當然最重要也是最緊迫的是對這起事故的定性,到底是不是非道理交通事故,如果是的話那就需要交給公安方麵了。不過在這個定性出來之前,必須繼續按照生產安全責任事故進行調查,畢竟發生在建築工地。”
    蘇牧很快發現會議陷入了一種僵持之中,雙方都在暗搓搓的說明由對方主導事故調查更加適宜,但是即使是蘇牧也能發覺,這次區安監局明顯占據了主動,但是市建設安監站顯然也沒有放棄,他們似乎也被事故雙方折騰的夠嗆了。蘇牧明白,市建設安監站已經陷入了困局,領導的命令,家屬的上訪,對於他們而言,他們實在是沒能力應付,畢竟他們之前恐怕沒遇過這種事情,但是現在又難以推脫。
    最終雙方是在一種奇怪的氛圍中結束了這次的會議。蘇牧在回去的路上看著張高勇、魯鬆濤的臉色,也知趣的沒有多說什麽。
    直到七天後,蘇牧突然被魯鬆濤叫到了張高勇的辦公室。
    “都坐吧。”張高勇指了指旁邊的沙發,臉上帶著一股慎重的意味,“今天就一件事,鐵軍公司的那起事故之後要由我們區裏來接手調查了,你們都要有個心理準備。”
    蘇牧驚奇的看著張高勇,然後又看看明顯已經知道了的魯鬆濤,張嘴就想表示反對,卻又壓住了,隻是默默問道:“那調查組其他領導那邊怎麽說?要通知他們開會討論嗎?”
    “暫時不用開會討論,你今天下午先去一趟市建設安監站,他們的人會把目前為止的調查材料交給你,你先好好看看,然後做出一個調查思路來。不過非道路交通事故就不要想了,公安那邊已經給了定論,由於車輛已經不再移動了,因此不符合交通事故的定性。”張高勇對著蘇牧吩咐道,“至於調查組其他人那邊,直接告訴他們,以後我們區報建的建築工地內事故也全部由我們區裏調查了。”
    蘇牧點點頭,動腦子想了一下就明白了,市建設安監站居然將這份好不容易拿去的權力又交回來了。蘇牧不明白的隻有一點,這個交易值得嗎?不過這個不是他要管的事情,他隻需要做好他自己的工作,去拿調查資料。
    “材料看的怎麽樣?有沒有什麽問題?”第三天,魯鬆濤就找到蘇牧問了一句。
    “事故的調查材料可能都得重新做了,他們的談話筆錄中對於工程的發包情況、鋼結構件的運輸合同等方麵都沒有體現,對於事故發生時是否屬於運輸階段的內容也沒有體現,對於死者駕駛車輛進入工地後的行動的內容也沒有,還有死者的身份問題也是到死者是掛靠在捷達公司為止,對於掛靠的權利義務內容也沒有調查也未調取相關材料。他們可能根本沒有進一步調查。”蘇牧邊想邊回答,完全是想到哪就說到哪,“另外,在工地的台賬資料中,針對這起事故,在他們製度中出現了一個問題,就是針對死者這樣的臨時人員入場管理方麵是沒有製度的。”
    “也就是說這起事故還有了製度性因素的存在。”魯鬆濤說的有點輕微。
    “是的。”
    “好好準備一下,明天上午我們跟張局一起向瞿區長匯報情況,然後要聯係調查組的其他領導,對這起事故要重新調查。鐵軍公司是區裏的重點企業,不能出差錯。”魯鬆濤帶著一絲憂慮說道。
    “好的。”蘇牧點點頭。
    在跟瞿區長匯報後,整個事故調查組的所有成員就開始了對事故的重新調查工作。
    重新開始的調查工作進展的十分艱難,甚至有些人員已經不知出於何種因素已經離開本市不願意再接受調查了。整個調查組好不容易才對捷達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和安全部部長,鐵軍公司的副總以及安全部人員、死者的家屬、事故工地的項目經理和安全員、鋼結構件供貨單位的相關人員、還有部分目擊者進行了調查取證,同時從相關單位調取了大量的材料。
    “實際上鐵軍公司讓那些人離開不接受調查根本沒有意義,這個事故的直接原因肯定是死者的不安全行為即他擅自做卸貨的準備工作,但是哪個單位對事故負責的關鍵就是運輸車輛進入工地後,駕駛員的行為到底是歸誰管。”嚴中華在蘇牧向他請教時慢悠悠的跟他說道,“而按照相關法律的規定,工地內的安全管理責任都是由總包單位負責的,這個工程的總包單位是鐵軍公司自己。至於其他的,比如掛靠,根本沒有意義,掛靠在法律上就不存在,掛靠協議最多隻能算是運輸公司內部的管理協議而已,在我們這塊是不具有效力的。當然如果按照運輸協議,事故發生時仍處在運輸階段,那運輸公司在生產安全方麵才負有一定的責任。”
    由於在調查期間還發生了數起生產安全責任事故,導致了鐵軍公司工地的這起事故直到近兩個月後才在安監局的主導下完成了全部的取證工作。
    “小蘇,取證方麵我們能做的都做了,下麵你盡快把事故調查報告的草稿拿出來。你辛苦辛苦,盡量快點,時間不多了。”魯鬆濤在取證結束後拍著蘇牧的肩膀吩咐道。
    蘇牧也不敢再拖延,回到辦公室就準備寫那份事故調查報告。但是蘇牧很快就發現想在工作日完成這份調查報告簡直是不可能的,因為報告草稿的撰寫需要安靜的環境,而辦公室裏總會有人和事將他的思路打斷,導致他無法繼續完成。蘇牧最終隻能選擇周末獨自在辦公室完成了草稿。
    “也就是說,這起事故的責任定在了鐵軍公司身上,因為是製度性問題造就的,而人的因素隻是次要因素。”在張高勇的辦公室中,蘇牧在向張高勇、魯鬆濤匯報了自己的草稿內容後,張高勇問道。
    “是的,從調查內容和材料的查看,我個人傾向是這個意見。”蘇牧老老實實的回答道。
    “魯局,你認為呢?”
    “我覺得小蘇的報告寫的很到位了,第一次寫報告就已經很老練了,事故過程梳理的也很清晰,事故責任的建議也是到位的,而且跟事故過程中的內容也是相對應的。我個人覺得可以把這份草稿發給成員單位,然後盡快找時間再集體討論討論。”魯鬆濤說的有點慢,似乎這樣能夠體現出他的穩重一樣。
    “那行吧,那就先這樣,把草稿發給調查組成員,然後盡快確定調查組會議的時間,把調查報告確定下來。這次事故,我們三個人都是頭一次做事故調查,千萬要認真,不能讓人笑話。”
    蘇牧點點頭,他知道這關係到張高勇的麵子,畢竟他上任後真正變動的隻有事故調查這塊,其他的甚至是行政處罰都是延續了之前的安排,他需要在這塊工作中表現出自己的領導能力出來,並讓區領導滿意。同時這起事故的單位在區裏實在是太重要了,雖然比不上那幾家大型的國企,但是作為頭部的私營建築類企業,在區裏也是有著特殊的地位的,甚至在市裏也是排得上號的,這隻要看看市建設安監站寧願將建築工地的生產安全責任事故的調查權力還給區裏也不想繼續調查就能知道一二了。
    蘇牧一回到辦公室就把報告的草稿通過QQ郵件的發送給了所有調查組成員,並一個個的通過電話向調查組成員進行了匯報,提醒他們及時審閱調查報告草稿。
    一個周四的下午,事故調查組的所有成員聚集在安監局會議室中對報告進行了討論,市建設局安監站的倪站長提出應該將死者的違規卸貨行為作為事故發生的主要原因。蘇牧聽著倪站長的一番長篇大論,知道這是要讓死者承擔這起事故的主要責任。
    “死者的行為確實是事故的一個直接原因,但是從安全生產角度看不應該是主要原因,我們想想按照事故現場的管理製度,如果死者換一個人,是否能夠避免該起事故的發生?”蘇牧回應著倪站長的說辭,“在這樣製度缺失的場所,隻要有死者這樣的臨時人員進入,因為缺少對這類人員的製度性要求和管理,工地的人員就不會對這類人進行嚴格的管理,發生該類事故的隱患就會一直存在,這種隱患不是因死者而帶來的,而是這個事故發生的工地本身固有的,換一個人來還是會發生類似事故,所以我個人不認為死者是事故造成的主要原因,當然肯定是直接原因。”
    “而且從另一個角度說,死者這樣進入工地的臨時人員,是不具有相應的安全生產所需的素養,施工單位對這些臨時人員顯然沒有入場教育的,因此死者缺失這種環境中的生產安全知識也是不可歸責於死者的。”總工會的顧**直接說道,“而施工單位對進入的臨時人員又未能做到妥善管理,沒有保證這些人員生產安全的措施性規定,因此工地人員對這些臨時人員的管理就沒有章程可以參照,顯得有點隨心所欲了,從而形成了本次事故發生的安全隱患,最終造成了事故的發生。所以我個人同意小蘇在草稿中的意見,事故的直接原因固然是死者的行為,但是事故主要原因應該是施工單位在管理製度上的缺失,施工單位鐵軍公司應該承擔事故的主要責任。”
    公安、檢察、紀委的人員在討論中一直保持著一種靜聽的狀態,蘇牧知道因為這起事故中不會涉及到刑事案件,所以公安不太發表意見是一種正常現象,尤其是在將非道路交通事故的定性被排除後;而檢察、紀委不發表意見是因為上麵恐怕沒有要查處公職人員在其中有無瀆職的意思,畢竟建築工地是由市建設局管轄的,即使有瀆職,查處權也在市裏,所以他們也就不太重視了,隻是按照規定來參會走個過場而已。
    最終在會議上,安監局、總工會和市建設局安監站的人各退一步,形成了一個文字遊戲式的定論:“鐵軍公司是事故的主要責任,死者是事故的重要責任。”
    “重要責任?這是什麽文字遊戲啊?在事故調查處理條例中可是隻有主要責任和次要責任的區分,這多出來的重要責任是什麽概念啊?”會後,蘇牧直接向張高勇、魯鬆濤抱怨道。
    “行了,小蘇,結論已經出來了,那就趕快根據討論的內容將草稿完善完善,然後發給各個調查組成員確認後向區政府報告吧。”魯鬆濤說著轉向坐在辦公桌前的張局,“張局,你覺得這樣如何?”
    “嗯,可以,完善好後先發給我看一下,”張高勇點點頭道,“然後再發給調查組各成員確認。”
    “好的。”蘇牧立即點頭道,不管如何,這個事故的調查工作總算要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