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節 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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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蘇,我們出發了。”沈副局長來到蘇牧宿舍的門口喊了一聲。
    “來了。”蘇牧立即從床上起身,跟同宿舍的人說了一聲就出發了。
    “小蘇,你跟我坐。”沈副局長直接把蘇牧叫到了自己那輛車,蘇牧發現除了一組的兩個人外,還有兩個民警、兩個駕駛員,連同自己共八個人,分坐兩輛檢察用警車。
    “去對象的公司,小徐他們在那盯著呢。”兩輛車輛很快駛出了院子,向目標對象的公司而去。
    “沈局,還有三公裏左右到地方。”駕駛員突然說了一句。
    沈副局長點了點頭,然後就掏出手機:“小徐,我們馬上就到,情況有變化嗎?”
    手機裏顯然傳來了匯報的聲音。
    “那好,你們繼續盯著,等我們帶走人後你們照習慣再撤。”
    “還在?”一組的一個人問了一句。
    “還在,應該會順利的。”沈副局長點頭道。
    很快兩輛車就到了一幢寫字樓下。“車輛不要熄火,我們一起上去。”沈副局長帶著人就直奔對象的辦公室而去,顯然這裏他們已經摸排熟悉過了。
    蘇牧見到這位老板時就知道這是一位從底層做起來的包工頭式的老板,整個人透著一股老農民的味道,但是那份熟悉感卻更加深了。
    “曹老板,我們是區裏紀委的,有些事想找你了解一下。”沈副局長笑嗬嗬的說道,而兩個民警已經站在了楊老板的兩側,一組的一名組員站到了他的身後,而剩下的一名則站到了辦公室的窗子一側。蘇牧跟在沈局身後,隻是靜靜看著那位農民工式的建築老板,看到他臉上一閃而過的慌張。那位曹老板很快恢複了鎮定,點點頭放下手中的東西,跟秘書說了一聲“我有事出去一下”後就跟著一行人離開了辦公室,被帶上了警車。蘇牧在上車時看到了公司不少人在窗口偷看著他們的離去。
    “這次在公司帶人是不得已為之,一般應該是在無其他熟人的情況下帶人的。”沈副局長在車內對著蘇牧說道,“因為現在這樣,很快就會有很多人知道了,事情就會多了。”
    “那這次為什麽要這麽顯眼啊?”蘇牧不由疑惑的問道。
    “領導想打草驚蛇。”沈副局長淡淡一句,“這次帶人挺順利的,你有沒有發現有什麽要注意的?”
    蘇牧聽了之後不由的一愣,剛剛他隻顧著緊張以及興奮了,根本沒有想太多,隻是抱著看戲的心態觀察著,現在沈副局長這一問,讓他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了。他看著沈副局長那帶著一絲微笑的臉,大腦不由的開始拚命回想剛剛帶人的整個過程,看似自言自語但像在跟回答沈副局長的問題一樣,把剛剛在楊老板辦公室中帶人時的站位說了一遍。
    “你觀察的還挺仔細的,那你知道站位有什麽講究不?”沈副局長淡淡的問道。
    “不清楚。為什麽這麽站位啊?”蘇牧直白的承認了自己的無知。
    “是為了安全。”沈副局長直白的回答道,“他人的四邊都有人看住,防止他異動,同時有一個人控製住他與窗戶之間的路線,這樣為了預防萬一他突破我們四邊的控製從窗戶跳下去。”
    “從窗戶跳下去?”蘇牧驚訝道,“他又不是犯啥重罪,有必要從那麽高的樓跳窗戶嗎?”
    “我們是覺得沒必要,但是預防萬一啊,有些人就是想不開啊。”沈副局長歎息一聲道,“這都是血的教訓帶來的要求啊,都是死過人的,所以馬虎不得,以後你參與帶人時首先要注意的就是這點,在任何時候,安全都是第一位的,而對象的安全更是排在首位的,出一點岔子都可能讓你受處分,嚴重的甚至讓你被你們反瀆局給查處。”說到最後一句時,沈副局長反而笑了起來。
    “嗯嗯,好的。”蘇牧點點頭明白了沈副局長的意思,也因此沒有笑得出來,“對了,帶人為啥用紀委的名義啊?”
    “我們反貪局帶人是有法律規定的,違反程序是違法的。”沈局解釋道,“但是紀委沒那麽大的規矩,因此我們兩部門合作辦案,都是用紀委的名義帶人。而且用紀委的名義帶人還有個好處,對象有可能會認為事情不嚴重,在之後的談話中有一定的可能性能夠更好的配合。”
    回到辦案點後,一組的兩名組員在兩名民警的配合下,將對象帶往一樓的一號談話室。蘇牧跟著進入辦案點後,想了想後沒有回自己的宿舍,而是直接去了二樓的監控室,他很好奇對象到了之後第一步是要做些啥。
    蘇牧一進監控室就發現張副檢察長、傅常委、周局等人都在,不由得感到有點尷尬,一時之間不知道該進還是該退了。
    “小蘇,進來吧。這裏你們都是能進的,你空了沒事的時候正好可以陪陪淩強,還能學習學習跟對象的談話技巧。”傅常委看到了進退兩難的蘇牧後笑著對蘇牧說道,並指了指一旁的一位年紀比蘇牧稍大的男同誌,“淩強是這次案件的安全員,負責監控室。”
    蘇牧順著傅常委的指向看了過去,跟那位被傅常委稱作淩強的人互相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了。
    蘇牧乖巧的點點頭答謝後找了一個靠邊的座位坐下,發現對象已經在一組的注視下在認真的填表。蘇牧沒有敢多問,隻能秉承多看多學的原則默默旁觀。其他人也沒有管他,
    “他填的表你下午上班的時候就能看到了,都是一些常規表,用來登記對象的個人情況、家庭關係、財產情況等,當然還有一張表是用來登記對象現在就願意說的那些他與那些黨員領導幹部之間不正當經濟往來的。”後麵進來的沈副局長對著蘇牧解釋道。
    表格登記完畢後,那位曹老板就在工作人員的監視下按照規矩在這邊洗澡並換上了辦案點準備好的衣服,所有的個人物品全部清點後由其簽字確認後裝袋封存。蘇牧在監控視頻中看著曹老板整個的洗澡過程,不由的感到一陣不好意思。
    “都是男人,還不好意思了啊,那要是女對象,你怎麽辦啊?”一旁的淩強在張副檢察長和傅常委離開後對著蘇牧揶揄道。
    蘇牧卻一下子驚了一下,看向淩強帶著不可思議的神情問道:“女對象也是要這麽洗澡的?我們也是這麽看的?”
    “當然,不過陪同其洗澡的會是女同誌,不過嘛,這邊監控室裏可就沒那麽嚴格規定了哦。”淩強說的有點不正經,臉上帶著一種促狹的笑容,“到時候要是你有興趣的話,歡迎你來看,就怕你以後看多了也就沒有感覺了。”
    “行了,不要教壞新人了。”沈副局長對著淩強笑罵了一句,然後轉向蘇牧,“不過淩強說的是實話,我們的人手不足,你也看到了我們自偵部門和區紀委也沒有女同誌負責這塊,而且這邊條件也差,無法做到男女的監控分開,所以現在也隻能這樣了。不過你也就現在感到新奇,以後你見多了也就麻木了。你得快速適應,不然以後麵對女對象,你怎麽審訊啊?”
    蘇牧隻能木然的點點頭,突然覺得這裏似乎跟外麵是不同的,那幾道門禁隔開的不僅僅是空間,還有很多。
    上午的班,都是一些常規的工作,向對象曹老板交待了辦案點的紀律,包括他在辦案點的作息時間,甚至還包括了醫生對其身體進行了一遍體檢,確保其沒有不適合審訊的身體疾病。蘇牧覺得這位曹老板最不能接受的恐怕就是作息時間了,按照這邊的作息安排,他的休息時間隻有淩晨三點到八點,而其中包括了他晚上洗漱、睡覺、早上洗漱、吃早飯等所有事項,也就是說他一天隻能睡眠不足五個小時,甚至可能都不足四個小時。蘇牧覺得這有點不人道的,畢竟這位曹老板現在不是罪犯,而且即使是罪犯也不能這麽沒人權吧,但是蘇牧還是壓住了自己的這點想法,細想之後覺得這種安排能夠存在肯定是有其合理性的,並且也是上級同意的,畢竟這樣的工作安排乃至工作紀律都是久經考驗了的。
    當天下午就輪到了蘇牧所在的二組進談話室了。蘇牧拿著自己的筆記本陪著歐科長和成林進入談話室後,識趣的找了一個靠牆的位置坐著,默默的聽著他們的談話,並不時的將兩位同事的談話內容簡略的記錄下來。蘇牧很快發現兩個人都是在談一些日常瑣碎的事情,比如家庭的和睦、子女的學習工作、對象創業的艱難等等,當然所有這些內容又都會回到一個主題上去,就是要珍惜現在擁有的的,要多考慮家裏親人,不要影響了家裏人未來的生活,要老老實實的將自己與政府公職人員之間不正當的經濟交往主動交代清楚。但即使是蘇牧在這個班次臨近結束的時候也發現了這個曹老板對歐科長和成林的言語完全沒有反應,除了一遍一遍的重複說著自己沒有問題外就不再言語了。
    一個下午就在這種毫無明顯的成果的狀態下結束了。吃過晚飯後,所有人在會議室對一天的進展情況進行了例行的交流。
    “對象文化程度低,有點社會無賴的風格,多次重申自己沒有大的問題,隻是在過年過節的時候給一些領導送過煙酒。另外,他個人有點講麵子。”歐科長在匯報的過程中提出了對這個對象的初判斷,讓蘇牧感到有點奇怪,這種判斷是如何從下午主要是歐科長、成林的發言中得出來的,但是看成林,甚至一組的兩位同誌近乎相似的判斷,蘇牧乖乖的壓住了心中的疑惑,什麽都沒有說。
    “那今天晚上,三組和一組繼續按照安排開展工作,態度上要堅決,端正對象在談話室裏的態度,注意打、拉結合,在讓他認識到自己涉嫌犯罪的同時也要讓他認識到通過相信組織、向組織坦白能夠讓他免於受到追究,同時在談話中要多從親情上做文章。不要忘記了,他的女婿是我們區裏的大學生村幹部,現在暫時不要提及,到後麵再用來做文章。”張副檢察長最後安排道。
    張副檢察長的最後一句話一下子讓蘇牧如同醍醐灌頂般醒悟過來,他想起來了,難怪覺得這個曹老板這麽臉熟,他是張君的嶽父啊,在婚禮上他們見過麵的,在新人敬酒環節還禮貌性的聊了幾句。
    雖然會議的過程幾乎都沒有廢話,但是會議結束時也已經臨近八點了,第三組人也要準備進去了,而第一組人也需要回宿舍抓緊眯一會,畢竟零點到三點的班可不好上啊。反而是蘇牧所在的二組,因為下個班次是在明天上午,所以被允許回家,隻是必須保證明天早上七點半例會能夠準時參加。
    蘇牧帶著發的那條香煙和物品回到家裏時已經是將近九點了。蘇牧將物品放在客廳裏後就到父母房間跟父母打了個招呼,然後將香煙交給了母親。“媽,這香煙你收一下吧。”
    “好的,哪來的?”母親接過香煙時問道。
    “發的,好像屬於辦案的物資,每個人都有。對了,茶幾上還有一個塑料袋,裏麵裝的是發的一些雜物,你明天收一下。”蘇牧說道。
    “好的。軟中華香煙啊!那今年過節給你嶽父送禮的時候可以少買一條香煙了。”母親笑著說道,並將香煙珍重的放進了衣櫃中收了起來。將重要的物件收進衣櫃裏是這一家人的習慣了,甚至可以說是當初院子裏住的這些窮人都有的慣例了,因此即使在蘇牧小的時候也知道絕不能翻人家的衣櫃。
    蘇牧點點頭回到自己房間裏時,楊鈺涵正躺在床上玩著IPAD。聽見蘇牧進來的聲音後抬頭看了蘇牧一眼,“回來了啊。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呢。”
    “我也以為回不來了呢,沒想到今晚我們沒夜班,明晚可就回不來了。”蘇牧對著楊鈺涵說道。
    “現在知道要多長時間回不來嗎?”楊鈺涵有點不滿的問道。
    “按照這個排班,應該是三天回來一趟吧,隻有沒有夜班的時候才能回,我們是三班四運作的工作機製。”蘇牧無奈的說道。
    “這是比安監還累啊,你還有時間顧家嗎?還以為你考上公務員了,就是一張報紙一杯茶了呢。你當初還說要以家為重了呢。”楊鈺涵的語氣中似乎有著一絲不滿,但蘇牧又覺得沒有,最多是一種失落吧。
    “說明實情總是跟我們想象的不同啊。”蘇牧笑笑,然後拿著睡衣去洗澡準備休息,畢竟明天還得早起,要在規定時間到辦案點,必須要在六點之前出發才行,早飯隻能到辦案點解決了。
    “這就是認為的公務員和實際上的公務員的差別,或者說是公務員們背的鍋。”這是蘇牧當晚在勸解妻子時說的最後一句話。
    第二天,蘇牧早早的到辦案中心吃過早飯後就在會議室裏等待開會。晨會中,蘇牧見到了昨晚後半夜的班兩位同誌,發現兩個人都有點困乏。蘇牧稍微想想就明白了,昨晚到三點才結束,然後才能洗漱睡覺,最早也要三點半吧,現在是七點半,即使沒吃早飯,那也得七點起來,也就是說兩人隻是睡了三個半小時,這樣的兩個人不困才是不正常的吧。開過晨會後,蘇牧就再次在談話室中作陪,下午在監控室裏陪著淩強看了半天監控並聽了三組半天的談話後,晚上小眯了幾個小時後在二十三點半左右被成林叫醒然後繼續作陪到淩晨三點,結束後回到宿舍後已經困到了極致,卻反而睡不著。好不容易睡著了,卻沒睡多久,就被沈副局長等人叫醒,簡單洗把臉後就參加了第三天的晨會。晨會結束後,歐科、成林、蘇牧三人才去吃的早飯。早飯後,蘇牧沒有再去監控室了,而是回了自己的床位繼續睡覺,知道被人叫起來吃中飯。這時候蘇牧才覺得自己昨晚的消耗補回來一點了,午睡之後就在監控室再次陪著淩強看監控。然後晚上蘇牧又作陪到二十四點,到第四天又是下午班,完成了一次輪回。
    在這第一輪的輪班下,雖然蘇牧的主要是在旁邊學習,並不需要他實際上動腦談話,但是這種強度已經讓蘇牧明顯感到自己已經有點發困了,甚至當晚回家後基本就是一靠上枕頭就睡著了,對於楊鈺涵跟他的聊天也隻能應付著,甚至也沒能應付到底就睡著了。
    蘇牧的狀態還是疲累,蘇牧發現曹老板就是已經明顯顯示出一種憔悴了,要知道蘇牧這樣的工作人員至少還有個輪班,而這位曹老板要全程接受審訊直到淩晨三點才結束一天的談話,然後洗漱休息,最快也要三點半,而七點就要被特勤叫醒洗漱吃早飯準備上午的談話了,也就是一天隻能睡眠不足四小時,最多中午可以午休個一小時左右。蘇牧對對象的這種疲態是認同的,這種強度下人不可能不疲憊,而蘇牧發現當對象在談話途中顯示出一種要打瞌睡的趨向時,談話人員都會用一種嗬斥發火的方式突然將聲量提高,讓他驚醒。
    “也許疲勞轟炸才是這種談話策略的真正內涵,當對象熬不住的時候也就會說了。”蘇牧看著曹老板的狀態越來越差,不由的這樣推測著,但在自己也感到疲累的時候卻又覺得這是一種笨策略,這對談話人員也是一種折磨。
    經過數論的輪班之後,這位年近六十的曹老板開始在談話中哀求談話人員給個暗示,讓他能夠知道要他交待與那位公職人員之間的不正當經濟往來,而不再堅持自己與黨員幹部之間不存在任何不正當經濟往來了。蘇牧覺得這是巨大的成功,但是蘇牧很快就發現談話人員這時往往都是直接嗬斥回去,明確告訴他要交待的是與所有公職人員之間的不正當經濟往來,並向他保證會為他的所說情況進行保密並不追究他的責任,他出去後該怎麽做還怎麽做,該給公職人員送錢的可以照送,不影響他繼續在區裏做生意攬工程。慢慢的,這位曹老板可能終於熬不住了,開始慢慢的交待其與區裏公職人員之間存在的不正當經濟往來。蘇牧聽著聽著發現這些不正當的經濟往來都很規範化,基本就是春節、中秋兩個節日的紅包以及每個重大工程的好處,前者是維持感情,後者是感謝領導幹部在這次工程中的關照。
    蘇牧聽著聽著感覺自己的思想再次受到了衝擊,如果不是因為前麵六年讓他已經看清了很多事情,恐怕他現在得思想崩潰了,尤其是執法人員居然還讓違法人員繼續違法,這樣的操作,怎麽可能斷絕貪汙腐敗行為的發生。但蘇牧也承認在大環境不變的情況下,歐科長、成林等人的說法確實是最符合現實的,不然像曹老板這樣的人即使為了以後的生意也是絕對不會交待的。蘇牧知道自己是不會再如六年前般在意這種事情了,這個世界本就是如從,作為個體是不可能改變這種大勢的,自己能做的隻能是順勢而活了。又過了十多天後,歐科被調出談話組,負責其他工作去了,而蘇牧正式成為了談話人員,雖然不是主談人員,但也不能隻坐在一旁旁觀學習了。
    蘇牧在辦案中心連續待了一個多月,中間隻有沒有夜班時會偶爾被領導允許回家一趟,平常隻能通過電話跟家裏人聯係。蘇牧已經明顯感到自己的楊鈺涵流露出一種不滿了,畢竟誰願意和一個常年不在家的人過日子,而且還是跟對方的父母一起生活。蘇牧知道楊鈺涵跟父母的生活方式是有差異的,而且父親這樣的人有著那些國企工人的認知局限,楊鈺涵的不滿恐怕會越來越重,但是蘇牧也無可奈何,畢竟這是工作,能做的隻是每天在電話裏勸慰。
    當曹老板終於將事情說到讓領導滿意的程度並開始形成筆錄時,蘇牧才突然驚覺,曹老板的家人包括張君居然在這段時間裏都沒有鬧過,反而是在接到通知後很平靜的接受了這一切,並正常的生活,公司也似乎正常的運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