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節 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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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案件結束了,冬季也到了,蘇牧心中的孤寂也是更強了,悶在心口的言語卻也無人可述說,孫吳口中的相聚也最終成了泡影,蘇牧不知道是這個相聚自此取消了還是自己被從這個圈子裏移除了,但最終蘇牧沒有探究。蘇牧整個心態似乎如同這個季節一樣充滿了寒冷與蕭索。但蘇牧也在默默祈禱自己不會再次被叫到辦案點去,離異後的第一個新年怎麽也應該陪著父母,哪怕隻是嘮嗑也是好的。可惜世間之事,往往是不遂人意的,蘇牧就這麽再次被叫到了辦案點工作。
    “對象名叫唐力,1976年出生,大學專科學曆,是湖北人,是我區海濱疊墅小區項目和四季青項目的實際負責人,同時還是五家公司的股東。這次的主要目標是讓其交待在我區開發海濱疊墅小區和四季青商場項目中存在的與有關領導幹部之間存在的不正當經濟往來,要盡力挖出所有的點。注意,這次談話,所有人都必須要注意談話技巧,我們這次沒有底,但是現在群眾對四季青項目的怨氣很大,大家應該知道四季青項目基本是黃了,那些購買商鋪的人大概率是要虧了,而且商鋪的交付還不知道要猴年馬月了,因此這個案件的辦理也是區領導對這些群眾的一個交代,所以大家談話的時候必須謹慎,不能讓對象摸到我們的底。”傅常委在辦案點的會議室中對著所有人員說道,“這次還是紀委和檢察院的聯合辦案,其中白天的談話是以紀委的名義,分成兩組,以檢察院的名義進行晚上的審訊,晚上工作時間到24點為止,三組人這次的班次是固定的,紀委的談話在這個辦案點進行,檢察院的談話是在檢察院辦案區進行,每天晚上談話結束後由工作人員將對象送回辦案點休息。人員的班次是這樣安排的。”隨著傅常委對本次談話工作的安排,所有人都在記錄著相關的信息。
    “我最後說一句,”張副檢察長在會議的最後說道,“這次的工作模式是第一次,所有人都必須打起精神,在確保辦案質量的同時,也要保證好辦案的安全,尤其是在紀委和檢察院之間實行交接班的時候,不能有任何閃失。”
    蘇牧跟所有同事一起點點頭表示知道了。蘇牧即使再不在狀態,也能知道這個工作模式中存在著更多的安全隱患,最明顯的就是辦案點和檢察院辦案區之間的途中,一旦發生一點意外,所有人員恐怕都不好受,也不知道是哪個天才想出這種工作模式的。按照工作安排,蘇牧被安排在了下午班,以區紀委工作人員的名義跟對象談話。
    就這樣,蘇牧再次開始了辦案點的生活,隻是節奏輕鬆了很多,除了每天不能在家吃飯並且回家較晚外,實際上跟在單位上班也沒有太大的區別,也因此加班費也隻計算周六周日的費用,即使夜班的人也一樣,而且相關物資供給也減少了,似乎這些都跟工作強度是匹配的。
    唐力,似乎是一個很善言談的人。蘇牧也是第一次碰到這麽一種類型的談話對象,他根本不跟談話人員紅臉,更不會發生爭吵,甚至都不會讓談話人員冷場,對於很多話題都是順著談話人員的話頭進行發言的。他在談話中坦誠的談到了其他老板一般不願提起的那些不堪,說到因為學曆低隻能從做銷售開始,沒人願意教他,隻能自己一點點的摸索,那時候甚至幾個月都做不了一單,連吃飯的錢都沒有,是真的吃飯,不帶菜的那種吃飯;直到積累了幾年經驗後他才好不容易做到了一個瓷磚的代理,這份代理到現在為止也沒有放棄;然後從瓷磚代理開始,他又做起了與瓷磚相關的工程,做的也是第三方分包,然後才慢慢過渡到做建築工程,而海濱疊墅小區是他做的第一個房地產開發項目,至於四季青項目則是他做的第一個商業地產,可惜現在看來四季青這個項目大概率是要黃了,四季青公司也不願意進駐了,最終造成了現在的局麵。說起自己的奮鬥過程,唐力是說的滔滔不絕,對於在過程中遇到的種種不公正現象,也隻是輕輕的提一嘴然後歎一口氣就不再繼續提了,根本不讓談話人員有機會拓展。而一旦提到在本區內有無與相關領導幹部的無不正當經濟往來時,總會滔滔不絕的說著他與相關領導之間吃吃喝喝的交往,提到了有些領導讓他過去隻是讓他去結賬的,他隻有敬陪末座的資格,甚至還有多次是在領導酒局的中途接到通知讓他給某些領導送酒過去,隻因那些領導的飯局上臨時缺酒了,而他有幾次在自己送酒過去後隻能獨自離去,連知道是誰喝了他的酒的資格都沒有。但不管如何,唐力就是堅持跟區裏的這些領導幹部之間不存在與錢直接相關的不正當經濟往來,甚至連習以為常的逢年過節送個禮金或者購物卡的事情,他都堅持表示沒有,表示他都是送的實物,而且都是土特產為主。
    談話工作就這樣慢慢的陷入了一種僵局之中,所有人的臉上開始顯出了一種疲累了,甚至蘇牧覺得跟唐力這樣的人談話更累,因為他的話實在是太多了,讓他不得不抱著極大的耐心的去聽,就怕中間有什麽有用的信息;同時他說話時的話題發散也太廣了,甚至談話內容一不小心就會被他帶偏了;而且他在談話中的態度實在是太好了,連讓蘇牧他們跟他發火的機會都沒有,甚至有一兩次為了可以激怒唐力而根據安排讓談話人員強行將唐力罵了一頓也沒能讓他紅臉,反而唐力還勸那位談話人員要平心靜氣,讓傅常委都感歎是“老同誌遇到了新問題”。
    伴隨著2017年春節的臨近,眾人的疲態更加明顯了,甚至最後傅常委和張副檢察長不得不在商量後取消了原本的工作安排,不再將唐力送往區檢察院辦案區接受審訊了,並且輪班又恢複到三組四運轉的機製之中。傅常委甚至明確要求所有談話人員加強談話的壓力,至於怎麽給壓力就不管了。
    就在這種氛圍之中,春節慢慢的來臨了。蘇牧接到了通知,他作為加班人員在這個春節裏留在辦案點加班。
    “小蘇,這個春節你辛苦一點,其他同誌都是有家室的。”張副檢察長說的很直白,“你也沒有孩子,你就受點累,讓大家春節裏能夠陪陪家人孩子。”
    蘇牧聽了隻能微微一笑點頭答應,是的,現在的自己是一個孤家寡人了,那麽自然應該在這種闔家團圓的節日裏要多照顧那些有家室的人,雖然自己這個春節最應該做的實在是陪同父母一起過,撫慰父母的受累的心。蘇牧的笑容似乎看不出有什麽心結,甚至還跟張副檢察長開著玩笑要求多備點零食,自己零食吃的多。
    張副檢察長拍拍蘇牧的肩膀,笑了笑:“那明天除夕,你晨會結束後就可以先回去了,然後下午六點開例會之前回來,值班人員上當天的夜班,夜班時間你們自己決定。春節期間你們不用上夜班,最主要是要保證安全。你現在也是老同誌了,我就不多說了。”
    蘇牧點點頭,他很快就知道了另一個值班人員是區紀委的一位老同誌,而帶班領導卻是張副檢察長自己。當蘇牧發現是張副檢察長帶班的時候還不由的有點不好意思,隻好想著到時候對著那零食盡量多吃一點。
    除夕那天,蘇牧在晨會結束後就回了家,趕上了陪著父母去給先人掃墓祭祖的時間。在先人的墓地,大伯、姑姑等人卻沒有再對蘇牧囑咐什麽,可能是考慮到蘇牧離異不久,隻是在即將離開的時候,大伯知道蘇牧春節裏要加班不能參加聚會了,才對著蘇牧說道:“牧兒,既然已經離婚了,那眼睛就要向前看了,過完年,該相親就得相親了,你年歲不小了,要抓緊時間了。工作是國家的,生活才是自己的,要拎得清。”
    蘇牧隻能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蘇牧最後是在下午五點陪父母吃了個早早的年夜飯後在六點之前趕回到了辦案點參加例會。所有人都需要在例會結束後才能回家,因此這個例會開的很簡潔,每個人的發言都很簡短,張副檢察長和傅常委也很明白所有人的心思,按照之前的慣例,這個例會是不開的,因此也就早早的結束了會議。
    “小蘇,過來結賬。”一向負責後勤與視頻監控的淩強在會議結束後把蘇牧叫了過去,“就你了。”
    很快蘇牧就拿著剛剛拿到手的加班費和一條硬中華香煙將淩強送出了辦案點的大門。
    蘇牧也是第一次在辦案點過除夕,不由得和張副檢察長以及紀委的那位搭檔在監控室裏看著監控磕著瓜子寒暄了起來,監控室裏的那台電視機正按照這個國家所有人的習慣,播放著中央一台的節目,在監控視頻中顯示著對象正在吃著他的年夜飯呢,一大碗餛飩,配著素雞、去了骨頭的燒雞以及一份青菜。
    “兩位領導也不回家過年啊?我一個人在這裏也沒關係的。”在蘇牧和搭檔進入談話室的時候,那位唐力臉上帶著一股笑容說道。
    蘇牧不由的白了他一眼,“沒辦法啊,我們的工作紀律要求我們必須在這裏陪你過年啊。”
    “那麻煩兩位幹部了啊。”唐力的語氣中似乎真的透著一股麻煩他人的不好意思,但蘇牧發現自己居然對他那稱呼幹部的口頭習慣也適應了。
    三人慢慢的聊了起來。
    “兩位幹部怎麽會被安排今晚還要加班啊?”突然唐力問道,“兩位幹部的夫人不生氣啊?”
    “我還沒結婚呢。”搭檔笑著說道。
    “我今年剛剛離婚。”蘇牧突然發現自己的語氣中透著一股控製不住的不滿,並很快就發現唐力用詫異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都是同病之人啊。”唐力的臉上似乎帶著一絲回憶,“幹部,你知道吧,我也離婚了,我2000年就和我老婆離婚了,離婚的時候我兒子還在我老婆肚子裏呢,但是老婆一定要離婚,就因為她家沒男丁,一定要讓兒子隨她們的姓。”
    唐力頓了一會,接著問了一句,“幹部,你是為什麽離婚啊?”
    蘇牧白了他一眼,不想回答他,卻不知為何的卻又回答了他,將自己和妻子之間的一些點點滴滴說了出來。兩個人就這麽開始熱聊起來。蘇牧沒發現自己的搭檔開始露出一股異樣的神情,而蘇牧更沒發現的是時間更是在兩人的熱聊中快速的過去了,直到兩人被窗外傳來的煙花爆竹聲打斷。
    “兩位幹部,新年快樂。”唐力的臉上似乎露出了一種憨憨的笑容,但蘇牧知道這種憨憨的下麵恐怕藏著深深的水潭。
    “新年快樂。時間不早了,今晚就這樣吧。”蘇牧結束了這個班的談話。
    春節裏的其他班次基本都成了蘇牧和唐力的聊天局,而搭檔也沒打擾,畢竟領導的指示就是保證安全,對於春節裏的談話根本沒有設定指標,而且張副檢察長也在,雖然不知道他有沒有看著視頻監控,但既然領導沒有製止那麽這種談話就可以繼續。因此蘇牧和唐力兩個人不知不覺的談起了家庭、婚姻、孩子、父母、親戚、朋友以及自己的苦悶,而慢慢的蘇牧感受到了唐力那種不屈的奮鬥心態,雖然有些地方顯得有點偏頗;而唐力應該也感受到了蘇牧身上那股消沉乃至悲觀的情緒,甚至開始反向勸解起蘇牧來,告訴他生活總是充滿了挫折的,從未來再看,現在的這些挫折不過都是一些小事而已,總會過去的,沒必要因為生活的發展跟自己預想的不一樣而崩潰,陷在自己的世界中不可拔。
    伴隨著蘇牧和唐力的談話節奏走向了不可預想的方向,蘇牧根本不知道那位年輕的搭檔已經不知所措了,他隻是認為張副檢察長應該知道蘇牧、唐力兩人的談話內容,既然領導不製止那這談話就應該沒問題,卻不知道帶班領導是不需要待在監控室裏的。
    當所有人在春節假期結束後返回辦案點開始正常工作後,唐力居然在第一個班上就直接將情況說清楚了,甚至連四季青項目所屬街道的一個主任安排他的情人到他海濱疊墅項目的售樓中心做銷售人員並在銷售過程中跟其他銷售人員爭單子最後由他私人出錢擺平的事情都說出來了,更不要說那些直接送錢、代開發票等等的事情,讓傅常委、張副檢察長等所有人都覺得有點措手不及。
    “春節裏發生啥了?這麽突然這麽大的轉變,這老板也不會對沒能陪家人過春節這麽大反應吧?”
    “肯定不會,要是會,早在春節前幾天就該有了,現在雖然還在年中,但最重要的除夕和年初一都過了啊。”很多人都有著一股疑問。
    當班的兩人出來後帶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神情,避開所有人跟傅常委、張副檢察長進行了單獨的匯報。蘇牧看到的是兩位領導在當天午飯時都有點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讓蘇牧意外的是當天下午班居然還是安排那組人進了談話室。當晚的例會中,傅常委直接宣布對象已經開口並已經開始書寫書麵材料了,並安排後麵的工作都由白天這組人負責,剩餘的人暫時休息,等待下一步的工作安排。
    蘇牧聽了之後沒有多語,不用自己進去上班,有這種好事他怎麽可能反對呢。但是出乎蘇牧意料的是在散會時張副檢察長路過蘇牧身邊,居然拍了拍蘇牧的肩膀說道:“不要想太多了,離婚又不是啥大事,等這個案子忙完了,給你介紹個好的。”
    蘇牧不由的感到一頭霧水,他離婚的事情已經過了半年左右了,當初張副檢察長就沒把這當回事,到今天了怎麽突然又提這茬。蘇牧雖然不解,但是麵對張副檢察長的善意也隻能趕快笑著點頭感謝領導關心。後來,蘇牧才慢慢從一些人的嘴裏拚湊出了真相:原來唐力居然在勸慰蘇牧的時候將自己都勸慰了,覺得自己的家人才是真正重要的,自己沒必要為了那些注定要進去的領導幹部背鍋,還是要多為兒子和女兒考慮的,雖然這個兒子不跟自己姓,同時讓自己的父母在這個新年裏為自己擔憂是一種不孝,言而總之就是對象參照蘇牧的狀態後悟了,所以就老老實實的交代了,並向當班的人提出要好好勸慰蘇牧,讓當班的人作為同事也應該給蘇牧好好勸導,讓他能夠重新振作。總之,在一些人嘴裏,蘇牧都要成了以身入局,用真心感化對象的範例了,連沈曉都調侃他,說沒想到他還有這種功能。蘇牧知道的時候,卻是五味雜陳,他怎麽也沒有想到在他最需要關心的這麽長時間內,能跟他共鳴的居然會是這個被關在方寸之間的審訊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