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一”“葉”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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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法治思想》課。陽光透過343教室的窗戶,在黑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陳秋銘站在講台前,剛剛深入淺出地講完中國曆代法典的演變脈絡。他聲音沉穩,引經據典,將枯燥的法律史講得頗有興味,台下大多數學生都聽得十分專注。
“好,理論基礎講完了,我們來做一道題鞏固一下。”陳秋銘切換了PPT,屏幕上出現一道選擇題:“中國曆史上第一部係統成文法典,奠定了後世法典基礎的是下列哪個選項。A.《法經》 B.《秦律》 C.《漢律》 D.《泰和律義》”
問題一出,台下立刻響起一片低低的回應聲,幾乎異口同聲:
“A!”
“肯定是《法經》!”
“選A!”
陳秋銘目光掃過教室,看到大家反應迅速且一致,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看來大家都聽得很認真,答案沒錯,就是A,《法經》。”
他拿起激光筆,紅色的光點落在選項上,開始講解:“我們來看一下各個選項。《法經》,戰國時期魏國李悝製定,這是我國曆史上第一部比較係統的成文法典,意義重大。B和C很簡單,看名字就知道,一個是秦朝的統一法典,一個是漢朝承秦製後又發展的……”
他的話音頓了頓,激光筆的紅點移到最後一個選項:“那麽,最後一個選項,《泰和律義》,有沒有同學知道,這是哪個朝代的法典?”
教室裏瞬間安靜下來。學生們麵麵相覷,這個名稱顯然有些冷門,超出了他們熟悉的常識範圍。有人小聲猜測:“唐朝的?”“宋代的吧?”“沒聽說過啊……”
陳秋銘並不意外,正準備開口解答,目光無意間掃過教室最後一排。
李一澤又趴在那裏。校服外套隨意地搭在肩上,耳機嚴嚴實實地罩著耳朵,隻露出一點黑色的發梢,顯然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與課堂隔絕。陳秋銘微微蹙眉,但並未立刻發作。
而此時的李一澤,早已神遊天外。耳機裏震耳欲聾的搖滾樂也未能完全壓住課堂模糊的背景音,反而催生了一種光怪陸離的困意。他感覺自己仿佛飄了起來,置身於一個雲霧繚繞、仙氣渺渺的奇異之境。
一個穿著古裝長裙、衣袂飄飄的身影背對著他,那身形窈窕,長發如瀑,竟有幾分眼熟。女子緩緩轉過身來,眉眼含笑,清澈靈動——赫然是金葉子的臉龐,卻帶著一種平日絕無僅有的、狡黠又空靈的氣質,像個墜入凡間的仙女。
“李一澤,”夢中的“金葉子”開口,聲音縹緲動聽,“你終日冷著一張臉,拒人千裏,可是心中……卻並非空無一物吧?告訴我,你有沒有喜歡的女孩子?”
夢境中的李一澤仿佛被蠱惑了,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動作有些僵硬。
“仙子”笑得更明媚了,步步靠近,聲音帶著誘惑:“很好。那麽,請大聲告訴我,她——姓什麽?”
那個姓氏幾乎要脫口而出,在他胸腔裏鼓蕩。現實與夢境的壁壘在這一刻變得無比薄弱。外界,陳秋銘的目光剛剛從他身上移開,正準備揭曉答案。
就在陳秋銘即將公布答案的瞬間——
“金!!”
一聲響亮、突兀、甚至帶著點夢囈般莽撞的叫喊,猛地從教室最後一排炸開!
全班同學被這石破天驚的一嗓子嚇了一大跳,齊刷刷地猛地回頭。隻見李一澤像是被自己的聲音驚醒了,猛地從桌子上彈了起來,耳機都被扯掉了一半,掛在了脖子上。他一臉懵懂,眼神渙散,顯然還沒完全從夢境中脫離,額頭上甚至還有一道趴睡壓出的紅印子。他茫然地看著四周投來的無數道目光,瞬間意識到自己幹了什麽——在課堂上睡著了,還做了那麽離譜的夢,甚至……好像還喊出來了?
完了。這是李一澤腦海中的第一個念頭。他幾乎能預見到接下來的一切:陳秋銘陰沉的臉、毫不留情的訓斥、被罰站到教室後麵、甚至直接被請出教室……他下意識地避開陳秋銘的目光,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桌麵,準備迎接一場狂風暴雨。
然而,預想中的斥責並未到來。
隻見講台上的陳秋銘,臉上閃過極其短暫的錯愕後,迅速恢複了平靜,甚至嘴角還牽起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玩味弧度。他推了推眼鏡,目光落在李一澤身上,不僅沒有生氣,反而帶著一種……讚賞?
“非常好!”陳秋銘的聲音清晰而有力地響起,打破了教室裏的死寂,“李一澤同學回答得非常正確!《泰和律義》,正是金朝的法典!”
他順勢而為,講解下去:“金朝在繼承唐宋律法的基礎上,製定了《泰和律義》,這是金代最重要、最係統的法典。李一澤同學雖然……嗯,思考的方式比較特別,但答案準確無誤!來,讓我們為他的……博學,鼓掌!”
說完,陳秋銘率先鼓起掌來。
同學們先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教室裏頓時爆發出一陣熱烈又帶著幾分哄笑意味的掌聲。不少人一邊鼓掌一邊扭頭看著最後一排那個依舊處於懵逼狀態的男生,覺得這事實在是太好笑了。
林曉安鼓掌鼓得最起勁,還吹了聲口哨:“澤哥牛逼!睡覺都能答題!”
祁淇捂著嘴笑得肩膀直抖。
典晨陽也笑著搖頭,覺得李一澤這運氣真是沒誰了。
鄭燚推了推眼鏡,嘴角含笑,目光在李一澤和前排某個身影之間微妙地轉了一圈。
李一澤徹底懵了。他站在座位上,耳朵裏還回響著嗡嗡的掌聲和笑聲,臉上火辣辣的。他摘下掛在脖子上的耳機,機械地也跟著拍起了手,腦子卻像一團漿糊。給誰鼓掌呢?自己順著大家的目光回頭看去,後麵是牆啊。難道是同桌?不能啊,王大成睡得更死,還留著口水呢。
難道是我?我的批評呢?罰站呢?怎麽……就變成表揚和鼓掌了?陳老師這唱的是哪一出?
他混亂的目光下意識地、不受控製地越過無數同學,精準地投向了前排那個熟悉的位置。
金葉子也正回過頭來看他,臉上同樣帶著未散的驚訝和濃濃的笑意。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猝不及撞。李一澤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想移開視線,卻發現自己竟然有點挪不開。他看著金葉子那雙笑得彎彎的、亮晶晶的眼睛,腦子裏那個仙女的形象和眼前這張臉完美重疊,心跳沒來由地漏跳了一拍。
一個荒謬的念頭不受控製地冒了出來:我剛才喊的那個“金”……她會不會以為……?
這個念頭讓他瞬間更加慌亂,趕緊低下頭,假裝整理根本不需要整理的耳機線,耳根卻不受控製地悄悄紅了。
而金葉子在最初的錯愕和好笑之後,看著李一澤那副罕見的窘迫模樣,心裏也劃過一絲極其古怪的感覺。她當然知道答案是金朝,但是……李一澤剛才那一聲石破天驚的“金”,喊得那麽突兀,又帶著點說不清的……意味?真的隻是恰好夢到了答案?還是……
她不敢再深想下去,趕緊轉回身,手指無意識地卷著書頁,感覺臉頰也有些微微發燙。教室裏熱烈的掌聲和笑聲仿佛都隔了一層,她隻聽得到自己有些過速的心跳聲。
下課鈴響,學生們說笑著陸續離開教室。陳秋銘收拾好教案,看似隨意地開口:“李一澤,你來我辦公室一趟。”
剛剛放鬆下來的李一澤心裏又是一緊,該來的還是來了。他默默歎了口氣,抓起書包跟了上去。
走進301辦公室,陳秋銘指了指對麵的椅子:“坐。”
李一澤依言坐下,身體微微緊繃,準備接受批評。
“上課睡覺,還戴著耳機,”陳秋銘開口,語氣平和,聽不出太多責備,“知不知道這樣很不尊重課堂,也不尊重老師?”
李一澤低著頭:“……知道。陳老師,對不起。”他這次認錯認得幹脆,甚至帶著點他自己都未察覺的誠懇。
陳秋銘有些意外地挑挑眉,這不像李一澤平時的風格。他看著眼前這個男生,倔強、疏離,卻又在某些時刻流露出一種奇異的真實。他想起黎曉知評價李一澤的話——“他怎麽那麽像大學時候的你”。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陳秋銘記憶的閘門。
他想起了自己的大學時代。大一剛入學時,也曾勉強自己去上每一節課,但多半也是去補覺的,講台上下,是兩個互不幹擾的世界。到了大二,便開始“選修課必逃,必修課選逃”,借著各種理由逃離教室。等到大三,除了極少數感興趣的名師課程,基本就和常規課堂絕緣了。那時的他,覺得課堂教授的東西刻板無用,遠不如自己鑽進圖書館看書,或者經營曆史愛好者社團來得實在痛快。他所有的時間和熱情,都投入到了自己認為有價值的事情和……那個如今遠在原州的人身上。玩得不亦樂乎,卻也真的錯過了很多係統學習的機會。
想到這裏,陳秋銘看著李一澤的目光不由得柔和了些許,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理解。他放緩了語氣:“李一澤,我尊重每個人的個性和選擇。大學之大,在於包容。如果你真的認為課堂上的東西對你無用,你有權選擇用自己的方式去學習。但是——”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鄭重:“既然你選擇了坐在這個教室裏,我希望你能給予課堂和老師最基本的尊重。這不僅是規矩,也是為人處世的基本修養。更重要的是,四班是一個集體,我希望能看到你更好地融入進來,而不是永遠做一個置身事外的旁觀者。你的聰明和潛力,不應該被浪費。”
李一澤安靜地聽著,這次沒有反駁,也沒有露出不耐煩的神色,隻是輕輕點了點頭:“嗯,陳老師,我明白了。下次……不會了。”他的保證依舊簡短,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顯得認真。
陳秋銘點點頭,不再多說。他看著李一澤離開的背影,瘦高、挺拔,帶著點孤拐的氣質,卻又在某些瞬間透露出內心的掙紮和敏感。這個男生身上,有種複雜的矛盾感,讓他不由得產生了強烈的好奇。
他想到鄭燚。那個仿佛裝著班級所有人事檔案的“數據庫”。
一條消息發了過去:“鄭燚,方便來一下辦公室嗎?想了解一下李一澤同學的情況。”
不過兩分鍾,鄭燚就出現在了辦公室門口,步伐輕快,表情一如既往地冷靜幹練:“陳老師,您找我?”
“嗯,坐。”陳秋銘示意她坐下,“想跟你了解一下李一澤的情況。你覺得他怎麽樣?”
鄭燚聞言,難得地愣了一下,隨即臉上露出一絲“這題超綱了”的無奈笑容,搖了搖頭:“陳老師,您這個問題,可真有點觸及到我的知識盲區了。”
她組織了一下語言,解釋道:“這麽說吧,班裏任何一個其他同學,我大概都能說出他的性格特點、大致家庭背景、學習習慣、甚至喜好和人際關係。但李一澤……他是個例外。他很神秘,把自己包裹得很嚴實,很少和人深交,也很少表露真實情緒。”
“我隻知道一些表象,”鄭燚繼續道,“比如,他和金葉子明顯合不來。兩人從大一剛入學那會兒就似乎有些衝突,然後就陷入了長期的‘冷戰’,互相不搭理,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這學期吧。”她頓了頓,眼神裏閃過一絲洞察的光芒,“不過……最近我嗅到了一些不太一樣的味道。兩人之間那種劍拔弩張的氣場好像淡了點,偶爾甚至會有一些……嗯……非常微妙的互動。但我還沒有掌握確切的情況,還在觀察中,等有了更清晰的判斷,再向您匯報。”
陳秋銘想起了課堂上那戲劇性的一幕,以及兩人之間那不同尋常的眼神交匯,心中了然。他追問:“你知道他們最初是因為什麽不和嗎?”
“具體細節不太清楚,但大概和家庭原因、還有性格碰撞都有關係。”鄭燚分析道,“李一澤他似乎……對於像金葉子這種家庭出身比較好、看起來一帆風順的同學,有一種天然的警惕和距離感。而金葉子呢,工作起來又是個急性子,好勝心強,係裏布置什麽任務,她總想著我們班必須第一個、最好地完成。大一剛開學那陣,有兩次係裏要求學習線上資料或者填表格,李一澤和幾個男生動作稍微慢了點,拖了點班級後腿,金葉子作為團支書去催促時,說話可能比較直,沒注意方式方法,大概說了些‘你們怎麽這麽慢’、‘影響班級進度’之類的話。”
“這話可能戳中了李一澤的某個點,”鄭燚推了推眼鏡,“讓他覺得被冒犯了,覺得金葉子在居高臨下地指責他。於是兩人發生過幾次比較嚴重的爭吵。金葉子覺得李一澤不配合工作、脾氣大、難溝通;李一澤則覺得金葉子頤指氣使、不懂體諒。基本上就陷入了惡性循環,見麵連話都不說了。”
“但是,”鄭燚話鋒一轉,語氣十分肯定,“李一澤其實不是完全不講道理的人。他的特點是,表麵上可能毫不在意、甚至冷硬抗拒,但內心活動很豐富,說不定他內心深處早就意識到自己也有不對的地方,甚至會在行動上默默調整,但嘴上就是不服軟、不認輸。而金葉子呢,別看工作上風風火火、寸步不讓,其實是個大大咧咧、沒什麽心眼的姑娘,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根本不記仇。”
她舉了個例子:“我記得特別清楚,大一上學期,金葉子和我們班另一個女生因為一點小事白天在教室裏吵得不可開交,話都說得很重。結果晚上那個女生在宿舍不小心劃傷了手,流了不少血,金葉子是第一個衝上去幫她壓住傷口、二話不說就組織大家送她去醫務室的人,後來還主動留下來細心照顧她。她就是這種性格。”
陳秋銘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原來還有這樣的故事。”看來這兩個孩子本質都不壞,隻是棱角太鮮明,又缺乏有效的溝通。
“那麽,金葉子的家庭具體是什麽情況?李一澤的呢?”陳秋銘問道,他想更深入地了解矛盾背後的根源。
鄭燚果然如數家珍:“金葉子家裏條件應該很不錯。她父親好像是他們老家當地一個什麽局的局長,母親也是體製內的幹部,還有個弟弟在上高中。算是標準的‘官二代’吧,但她身上沒什麽驕縱之氣,就是可能不太能體會普通人的難處。”
“而李一澤,”鄭燚的語氣稍微低沉了一些,“他出身很普通,就是最一般的農村家庭。而且……他父母好像很早就離異了,他跟著父親,但家庭關係似乎比較疏離,缺乏安全感。他上大學的錢,聽說都是申請的助學貸款,家裏幾乎提供不了什麽支持和幫助。所以他有時候會顯得比較……憤世嫉俗,對很多事情都抱有一種冷眼旁觀的態度。但他內心其實非常要強,也很獨立,從不抱怨什麽。”
“金葉子父親,新州,局長。”陳秋銘迅速捕捉這些信息,畢竟他在新州工作了七年,局長級別的幹部他認識了一大半。“姓金的局長,難道是他?”
陳秋銘心中似乎有了答案,緩緩靠向椅背,心中豁然開朗。原來如此。截然不同的家庭背景和成長經曆,造就了兩人截然不同的性格和處事方式。一個急公好義卻可能失之直接,一個敏感自尊卻又包裹著堅硬的外殼。他們的矛盾,並非出於惡意,更像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在笨拙地碰撞。
“我知道了,謝謝你,鄭燚。你的信息很有價值。”陳秋銘真誠地說。
“能幫到您就好。”鄭燚站起身,禮貌地笑了笑,轉身離開了辦公室。
門輕輕合上,辦公室裏安靜下來。陳秋銘目光落在窗外,夕陽正給校園建築鑲上一道金邊。他想起李一澤那雙時而冷漠、時而困惑、時而又會泄露出一絲真實情緒的眼睛,又想起金葉子那永遠充滿活力、直來直去的模樣。
兩個如此不同的年輕人,因為一聲夢囈般的課堂回答,似乎打破了某種堅冰。而背後更深層次的理解與融解,或許還需要時間和契機。
但他相信,隻要本質都是向善的,所有的誤會終有消解的一天。而他要做的,或許是創造一個更包容、更理解的環境,讓這些青春的棱角,能在碰撞中相互打磨,而非彼此傷害。
夜的帷幕緩緩落下,龍城大學華燈初上,又是一個平靜而孕育著無數故事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