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 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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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六晚上,211宿舍。室內,隻開了一盞昏暗的床頭燈,光線柔和地籠罩著小小的空間。
    陳秋銘已經洗漱完畢,換上了那件洗得有些發白、但依舊柔軟舒適的亮黃色海綿寶寶圖案睡衣。他慵懶地陷進那張老舊的藤椅裏,藤條發出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吱呀聲。他伸手拿起床邊的小藍牙音響,熟練地操作手機,選擇了一首肖邦的《夜曲》。悠揚而略帶憂鬱的鋼琴旋律如水銀瀉地般流淌出來,瞬間充盈了宿舍的每個角落,巧妙地中和了夜晚的寂靜。
    他拿起手機,屏幕的光亮映照著他略顯疲憊卻放鬆的臉。有一條未讀消息,是金葉子發來的。
    【金葉子】:謝謝銘哥送的吃的。
    消息很短,語氣平靜,甚至可以說有些平淡。沒有往日常見的俏皮表情包,沒有“哇塞”、“愛死你了”之類的誇張用語,連一個簡單的[可愛]或[愛心]表情都沒有附加。這不同尋常的簡潔,像一根細微的刺,輕輕紮了一下陳秋銘的心。他幾乎能透過這冰冷的文字,看到金葉子此刻強裝無事、實則內心低落煩悶的模樣。他手指在回複框上停頓了片刻,最終隻打了幾個字:
    【陳秋銘】:不客氣,早點休息。
    他知道,此刻任何多餘的追問或安慰都可能適得其反,不如給她留足空間。
    幾乎是同時,鄭燚的消息框彈了出來,像是算準了時機。
    【鄭燚】:師傅,打探清楚了。
    【鄭燚】:葉子情緒不好,確實是因為李一澤和那個茹鴻雁的事情。兩人吵得還挺凶。
    陳秋銘精神一振,立刻回複:
    【陳秋銘】:李一澤和茹鴻雁?他們倆能有什麽故事?
    【鄭燚】:據我了解到的情況,茹鴻雁和李一澤是上學期在辯論社活動時熟絡起來的。茹鴻雁那邊,從那時候起就對李一澤表現出了明顯的好感,可以說是……窮追不舍。但李一澤那邊,態度一直很明確,就是不予回應,保持距離。
    【鄭燚】:問題是,茹鴻雁似乎並不打算放棄,這段時間糾纏得比以前更明顯了,好像還搞了些小動作。具體細節還不清楚,但肯定是被葉子察覺到了蛛絲馬跡,所以……就爆發了衝突。
    放下手機,陳秋銘靠在藤椅上,輕輕歎了口氣。鋼琴曲依舊在耳邊低回婉轉,但他的心思卻飄向了年輕人複雜的情感世界。“原來如此……”他低聲自語,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睡衣上海綿寶寶咧開的大嘴,“感情上的事,真是剪不斷理還亂,外人難以置喙,也難以真正幫上忙啊。”
    這時,手機又震動了一下,是王春雨。
    【王春雨】:秋銘,睡了嗎?光顧著忙那份材料了,都忘了問你,你那個摔傷的學生怎麽樣了?沒事了吧?
    陳秋銘收斂心神,回複道:
    【陳秋銘】:還沒睡。韓靜沒事了,醫生說明天早上觀察沒問題就可以回學校了。虛驚一場。
    【王春雨】:那就好!今天真是抱歉,本來都約好了……唉,你是不知道,叢亮老師在的時候,這些對外協調、撰寫報告的事情,她一個人就能搞得定定的,根本不用我操心。她這一出差,我簡直焦頭爛額,手忙腳亂的。還好,她明天晚上就能回來了。
    字裏行間透著忙碌後的疲憊和對前輩的依賴。
    【陳秋銘】:沒事,別放在心上。今天就算你沒工作,我這邊學生出事,相聲也一樣聽不成。都是計劃趕不上變化。早點休息吧,你也累了一天了。
    【王春雨】:嗯,你也早點睡。晚安。
    【陳秋銘】:晚安。
    結束和王春雨的對話,陳秋銘的目光習慣性地、幾乎是下意識地轉向書桌的一角——那裏原本擺放著一個精致的木質相框。然而此刻,那個位置空空如也,隻留下一圈比周圍桌麵顏色略淺的、清晰的方形印記,像一個無聲的宣告。相框連同裏麵那張他與黎曉知的合影,早已在他決定徹底告別過去的那天,被他仔細地用軟布包好,塞進了衣櫃最底層那個裝舊物的紙箱裏。
    他看著那片空白,眼神有瞬間的恍惚,隨即搖了搖頭,仿佛要將那些泛黃的記憶碎片從腦海中甩出去。他伸手關掉了床頭燈,隻留下音響屏幕微弱的光源,準備在鋼琴曲的陪伴下入眠。
    然而,手機屏幕再一次突兀地亮起,伴隨著一陣更加急促的視頻通話請求鈴聲,徹底打破了宿舍裏好不容易營造出的寧靜氛圍。屏幕上跳動著一個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陳雪。
    這個名字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他記憶的閘門。思緒猛地被拉回到兩年前,他還是新州市那名身不由己的體製內偵查員的時候。那時因為一場不算嚴重的感冒,他走進了一家社區藥店,遇見了那個剛剛大學畢業、穿著白大褂、笑容像南方陽光一樣明媚燦爛的執業藥師——陳雪。她比他小了整整七歲,青春逼人,眼神清澈而大膽。不知是誰先開的口,一次普通的買藥經曆,竟讓兩人互相留下了聯係方式。
    後來,在線上,他們從天南聊到地北,從工作瑣事聊到人生理想。她對他,帶著幾分崇拜和親昵;他對她,語氣裏是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縱容。一種微妙的情愫在虛擬的電波中悄然滋生、蔓延。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很喜歡這個聰明、活潑、又帶著點小任性的女孩子,和她聊天總能讓他暫時忘卻工作的壓力和異地戀的苦澀。
    但彼時,他身邊還有黎曉知。盡管戀情已是岌岌可危,盡管他與黎曉知相隔兩地、矛盾漸生,盡管陳雪的示好越來越明顯,甚至一度快要跨越那條安全的界限,他始終堅守著對那份感情的忠誠,或者說,是對自己道德底線的一種固執。他小心翼翼地維持著與陳雪的距離,將她定義為“一個聊得來的小妹妹”。
    最終,或許是看出了他的猶豫不決,或許是耗盡了所有的熱情和耐心,陳雪心灰意冷,一氣之下辭去了新州藥店的工作,遠走南方,去了千裏之外的臨安市。兩人就此心照不宣地切斷了聯係,仿佛從未在彼此的生命中出現過。但誰也沒有刪除對方的聯係方式,那沉寂的頭像,像沉默的紀念碑,矗立在各自通訊錄的某個角落,祭奠著那段無疾而終的曖昧。
    陳秋銘猛地從回憶的漩渦中掙脫出來,心髒因為這段猝不及防的往事侵襲而微微加速跳動。如果是過去,在他還和黎曉知保持著戀愛關係的時候,他會毫不猶豫地掛斷這個視頻,甚至可能直接拉黑。但現在……他看了一眼書桌上那片刺眼的空白,自嘲地笑了笑,還有什麽好忌諱的呢?他深吸一口氣,按下了接聽鍵。
    屏幕上瞬間出現了一張久違卻依舊鮮活生動的臉。還是那頭利落的短發,還是那雙笑起來彎成月牙、仿佛盛著星子的眼睛,還是那份毫無保留的、帶著點嬌憨的爽朗笑容。時光似乎並未在她年輕的容顏上留下太多痕跡。
    “陳老師!晚上好啊!好久不見!”陳雪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清脆悅耳,帶著南方口音特有的軟糯尾調,瞬間擊中了陳秋銘記憶深處某個柔軟的角落。
    陳秋銘調整了一下呼吸,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如常:“是啊,小雪,好久不見。你怎麽……突然想起來找我了?”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不那麽驚訝。
    陳雪在屏幕那頭咯咯地笑了起來,眼睛狡黠地眨了眨:“我就是想試試看,你這個大忙人,通訊錄裏還有沒有我這個人,還記不記得我是誰。沒想到你記性還挺好的嘛,一下就接起來了!”
    她頓了頓,語氣變得輕快而帶著祝賀的意味:“對了,我聽說你去龍城當大學老師了?真的恭喜你啊!你終於實現了自己去龍城工作的夢想!怎麽樣,在大學裏教書的感覺不錯吧?和你的對象……小四姐姐,還好吧?”她問得自然而然,仿佛隻是老朋友間的尋常寒暄。
    陳秋銘的心像是被什麽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他沉默了兩秒,才低聲回答:“對象?……分了。”
    “分了?!”陳雪的聲音瞬間提高了八度,臉上寫滿了毫不掩飾的震驚和難以置信,“怎麽會分了?!你當初……你當初說什麽也不肯接受我,不就是為了那個比我大了五歲的小四姐姐嗎?你們那麽多年的感情,怎麽會……說分就分了?”她的追問直接而尖銳,帶著一絲她自己可能都未察覺的、舊日不甘的情緒。
    陳秋銘感到一陣煩躁和無力,他不想再深入這個話題,尤其是和她。他打斷了她,語氣生硬了些:“別問了,小雪。反正……就是分了。”他刻意回避了她的目光。
    屏幕那頭的陳雪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立刻收斂了驚訝的表情,吐了吐舌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好吧好吧……看來我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了,對不起啊陳老師,我不是故意的。”她迅速結束了話題。
    “那你呢?你怎麽樣?在臨安發展得挺好吧?怎麽突然想起聯係我了?”陳秋銘順著她的話問道,試圖讓氣氛回歸正常。
    陳雪臉上的笑容淡了一些,擺了擺手:“我啊?我已經不幹了,辭職了。準備明天就回去。”
    “不幹了?”陳秋銘有些意外,“幹得好好的,執業藥師資格證也考下來了,怎麽突然就不幹了?”他記得她當初為了這個證書付出了很多努力。
    陳雪似乎不願多談原因,語氣有些含糊:“哎呀,就是不想幹了唄,沒什麽意思。那你就別管了。”
    “那你這是打算回新州發展?”陳秋銘追問。
    “暫時先回新州家裏待一段時間吧。”陳雪說道,語氣忽然變得堅定起來,眼神也亮晶晶的,“不過,我打算向你學習!我也要考到省會龍城去!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考得上。”她後麵這句話帶著點小女孩的不確定和撒嬌意味。
    陳秋銘聽著她話語中隱含的、向著自己靠攏的意圖,心中微動,鼓勵道:“可以的,你肯定沒問題。你還這麽年輕,腦子好,記憶力強,隻要下定決心,好好複習準備,肯定能考上。”
    陳雪立刻順著杆子往上爬:“那……陳老師,你有沒有什麽好的備考機構推薦啊?我回去得趕緊找個地方學習。”
    陳秋銘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你可以直接來龍城這邊備考。我知道這邊有幾家不錯的培訓機構,我有個高中同學就在龍城開了一家規模挺大的考公考編培訓機構,口碑很好。我打個招呼,應該可以給你爭取個不錯的折扣。”
    “真的嗎?那太好了!”陳雪欣喜地說,隨即眼珠一轉,帶著狡黠的笑意,半真半假地問:“那……我要是去了龍城,管吃管住嗎,陳老師?”
    陳秋銘被她這大膽的提問弄得一愣,臉上有些發熱,下意識地脫口而出:“管……管啊。”說完才覺得不妥。
    陳雪在屏幕那頭立刻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像銀鈴一樣清脆:“算啦算啦!跟你開玩笑的!我可是賣藝不賣身的哦,陳老師!”她故意拖長了“賣藝不賣身”幾個字的讀音,帶著戲謔和調侃。
    陳秋銘也被她逗笑了,剛才那點尷尬瞬間煙消雲散,無奈地搖頭:“你想哪去了!我是那種人嗎?”
    兩人隔著屏幕,仿佛回到了兩年前那些輕鬆聊天的時光,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笑聲中,某種隔閡似乎悄然冰釋。
    笑過之後,陳雪忽然正了正神色,看著陳秋銘,語氣變得認真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對了,陳老師,我明天早上的飛機到龍城機場。要不要……見一麵?”
    陳秋銘的心跳猛地停了一下。他握著手機的手指微微收緊。理智告訴他應該拒絕,剛剛結束一段感情,不應該這麽快就卷入另一段複雜的關係中,尤其是和陳雪這樣有著過往糾葛的對象。但是,內心深處那股被壓抑了許久的、對這份年輕活力的渴望和悸動,卻像掙脫了束縛的野馬,瘋狂地奔騰起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加速的心跳,那是一種欺騙不了自己的、最真實的生理反應。
    猶豫隻持續了短短幾秒。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回答道:“行。”
    “那就這麽說定了!明天見!”陳雪的臉上瞬間綻放出燦爛的笑容,像得到了心愛糖果的孩子,開心地揮了揮手,掛斷了視頻。
    屏幕暗了下去,宿舍裏重新隻剩下肖邦《夜曲》的旋律在孤獨地回蕩。陳秋銘放下手機,靠在藤椅上,卻再也感受不到之前的放鬆,反而泛起愁來。
    他太了解自己了,也太了解陳雪。一旦明天見麵,四目相對,舊日的情愫幾乎必然會死灰複燃,甚至燃燒得比以前更加熾烈。過去,還有黎曉知那道無形的道德枷鎖束縛著他,讓他不得不保持克製和距離。可現在呢?那道枷鎖已經不存在了。他和陳雪之間,已經沒有任何外在的阻礙。他還能像兩年前那樣,堅定地推開她嗎?他懷疑自己做不到。
    而另一邊,王春雨的身影清晰地浮現在腦海。她溫柔、知性、善解人意,又是同事,有著共同的圈子和穩定體麵的職業。他能感覺到王春雨對自己有好感,而自己也確實對她心存好感,甚至已經在考慮,是否可以將這段關係往前推進一步,發展成更穩定的伴侶關係。可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陳雪突然出現了,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瞬間打亂了他所有的節奏和心緒。
    他忍不住在內心將王春雨和陳雪放在天平的兩端,進行著冷酷而又現實的比較。
    王春雨,比自己小四歲,大學心理谘詢老師,職業穩定,前景良好,性格成熟穩重,相處起來輕鬆舒適。
    陳雪,比自己小七歲,目前處於失業狀態,未來不確定。但她年輕、漂亮、充滿活力,和她在一起,仿佛自己也能變得年輕起來。而且,她還有執業藥師資格證,找個相關的工作並非難事,年輕就是她最大的資本。
    漸漸地,在感性與懷舊的雙重驅動下,天平開始無可挽回地向著陳雪那一端傾斜。他想起了她那毫無保留的笑容,想起兩年前那些心動的瞬間和被自己強行壓抑的情感。一種“失而複得”的珍貴感和補償心理,開始占據上風。
    他無奈地、甚至帶著點自嘲地,低聲自我感歎了一句:“唉……畢竟,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啊。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這句話像是在為他內心的最終選擇找到了一個合理又略帶傷感的注腳。
    鋼琴曲不知何時已經播放完畢,宿舍裏陷入一片徹底的寂靜。陳秋銘躺在藤椅上,閉上眼睛,紛亂的思緒卻並未停止。對明天的期待,對過往的懷念,對王春雨的歉疚,對未知關係的忐忑……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像一團亂麻,纏繞著他的心。不知過了多久,疲憊終於戰勝了思緒,他在這片情感的混沌之中,沉沉地睡去了。窗外的月光悄無聲息地挪移,見證著這個不眠之夜後,即將到來的、充滿變數的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