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 東坡斜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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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城曆史展覽館門口,午後的陽光已帶上了一絲慵懶的溫度,透過高大的喬木枝葉,在青石板地麵上灑下細碎的光斑。參觀完畢的法律係幾位老師聚在一起,臉上都帶著活動結束後鬆弛而略帶疲憊的神情。
    江芸看了看腕表,對眾人說道:“好了,今天的活動就到這裏,大家都辛苦了,走了這麽多路,又參觀了這麽久,都早點回去休息吧。養足精神,下周還有工作。”
    翁斯桐立刻接口,熱情地對陳秋銘說:“銘哥,走,我開車送你回學校吧!順路的事兒!”
    陳秋銘連忙擺手,語氣誠懇地推辭:“別別別,小翁!你這都開車到市區了,再專門送我回誌合,太麻煩了,多不好。你直接回家休息吧,不用管我了。我認識路,坐公交回去就行,很方便的。”他不想因為自己再麻煩同事。
    翁斯桐卻堅持道:“銘哥,你跟我還客氣什麽?幾腳油門的事兒!”
    正當兩人客氣推讓間,一個溫和的女聲插了進來:“秋銘、小翁,你們還在這兒啊?”
    幾人回頭,隻見王春雨正從展覽館裏走出來。她換下了運動服,穿著一件淡雅的淺綠色連衣裙,外麵罩著米白色針織開衫,長發柔順地披在肩頭,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整個人看起來清新又溫婉。
    陳秋銘看到她,眼神微微一亮,順勢說道:“是啊,剛參觀完。我正準備一個人出去隨便走走,透透氣。你呢?要不要……一起?”他發出邀請的語氣聽起來很自然,但細心的人或許能捕捉到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
    王春雨的目光與陳秋銘接觸,她微微一笑,點了點頭:“好啊,反正我現在也沒什麽事幹,一個人回去也怪無聊的。”
    一旁的翁斯桐見狀,臉上立刻露出了恍然大悟又帶著點促狹的表情,他心領神會地拍了拍陳秋銘的肩膀,擠了擠眼睛:“哦——!明白了明白了!那你們……好好逛,好好逛!我就不打擾你們了,當個鋥光瓦亮的電燈泡多不禮貌!銘哥,王老師,我先撤了!”他說著,還對陳秋銘做了一個“加油”的口型,轉身就朝停車場快步走去,生怕走慢了似的。
    王春雨被翁斯桐這番話弄得臉頰微微泛紅,有些嗔怪地對著他的背影喊道:“小翁!你胡說什麽呢!我倆……還沒到那種關係呢!”她的聲音帶著一絲羞惱,眼神卻不自覺地瞟向陳秋銘。
    陳秋銘也感到一陣尷尬,無奈地對著翁斯桐已經走遠的方向搖了搖頭,笑著解釋道:“這個小翁,到底還是年紀小,八卦心太重,口無遮攔的,你別往心裏去。”
    王春雨低下頭,用腳尖輕輕碾著地麵的一顆小石子,聲音輕輕地說:“對啊,陳老師眼光那麽高,怎麽會喜歡我呢。”這話聽起來像是自嘲,又帶著點試探的意味。
    陳秋銘被她這話說得一愣,連忙反駁:“哎,你也不要胡說了好不好?這都哪跟哪啊?”
    王春雨抬起頭,那雙清澈的眼睛直視著陳秋銘,帶著一絲倔強和認真:“難道我說的不對嗎?”
    陳秋銘看著她認真的眼神,一時語塞,感覺這個問題像個燙手山芋。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又覺得怎麽說都不太合適,最後隻好有些狼狽地笑了笑,幾乎是下意識地轉身,沿著林蔭路率先朝公園南門的方向走去,嘴裏含糊地嘟囔了一句:“當然不對……”
    王春雨看著他那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嘴角卻忍不住微微上揚,露出一絲了然又帶著點小得意的笑容。她快走幾步跟了上去,與他並肩而行,語氣恢複了平時的輕鬆:“好啦好啦,不開你玩笑了。我們一起逛逛吧,這公園環境真好。”
    陳秋銘這才鬆了口氣,感覺周圍的空氣重新流動起來。他調整了一下情緒,說道:“我知道這裏離龍城大學的老校區不遠,一直想去看看,沒找到機會。今天正好,一起過去走走?”
    “好啊,”王春雨欣然同意,“反正時間還早,我也沒去過老校區呢,正好去看看。”
    兩人走出龍興公園的南門,喧囂的城市聲浪稍稍減弱。他們沿著南沙河岸邊一條安靜的輔路向東南方向步行。河水不算清澈,但在午後的陽光下泛著粼粼波光,岸邊垂柳依依,偶爾有騎行的人從身邊經過。
    走了一段,陳秋銘主動打破了沉默:“春雨,最近好像……很少在學校碰到你啊。”他的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尋。
    王春雨側過頭看了他一眼,語氣裏帶著點淡淡的調侃:“那是你陳老師太忙了,心裏裝的都是你的四班和你那些‘活寶’學生,根本想不起來還有我這麽個人吧。”
    “沒有沒有,怎麽會呢。”陳秋銘連忙否認,語氣帶著幾分真誠,“就是感覺……好像有陣子沒像現在這樣,好好說說話了。”他這話說得有些含蓄,似乎在為自己之前的“忽略”找補。
    王春雨沒有繼續在這個話題上糾纏,轉而問道:“你最近怎麽樣?”她的問題看似平常,目光卻帶著關心。
    陳秋銘頓了頓,反問道:“你是說哪方麵?工作嗎?還是……別的?”他似乎在刻意回避什麽。
    王春雨輕輕歎了口氣,語氣帶著一絲無奈和了然:“陳秋銘,你這算不算是在故意裝傻?”
    陳秋銘沉默了幾秒,像是終於放棄了抵抗,低聲說道:“好吧……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說我個人感情上的事吧。”他的目光投向緩緩流淌的河水,眼神有些複雜。
    王春雨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走著,等待著他的下文。
    “這種事……”陳秋銘斟酌著詞句,語氣顯得有些飄忽,“順其自然吧。我覺得……感情講究的是水到渠成,有合適的,感覺對了,自然就會在一起的,強求不來。”他的話聽起來理智而克製,帶著一種經曆過後的淡然,甚至是一絲不易察覺的回避。
    王春雨聽著他的話,眼神微微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又恢複了平靜。她輕輕“嗯”了一聲,沒有再追問,隻是附和道:“好吧,順其自然。”語氣裏聽不出什麽情緒。
    兩人之間陷入了一種微妙的沉默,隻有腳步聲和遠處隱約的車流聲相伴。
    又走了一會兒,前方出現了一個岔路口,一塊略顯陳舊的路牌指向一條斜向延伸的巷子——“東坡斜巷”。
    “應該就是從這裏過去,”陳秋銘指著路牌說,“穿過這條巷子,應該就能到老校區了。”
    “東坡斜巷?”王春雨念著這個名字,眼中閃過一絲興趣,“我好像也聽說過這個地方。據說以前龍城大學還在老校區的時候,這裏可是一條有名的小吃街。那時候學校還不是封閉式管理,學生們課後經常湧到這裏,品嚐各種美食,可熱鬧了。”
    兩人信步走入東坡斜巷。巷子不寬,僅容兩三人並行,兩側是高低錯落、帶著明顯歲月痕跡的老舊店鋪。磚牆斑駁,木門古舊,招牌的字體也多是些頗有年代感的樣式。隻是,與王春雨描述中熱鬧的景象不同,此刻的巷子顯得異常冷清。大多數店鋪都緊閉著門,卷簾門拉下一半,門上貼著“出租”或者“停業”的字條。隻有零星幾家小店還開著門,但也門可羅雀,店主無聊地坐在門口打著盹或看著手機。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屬於舊街巷的潮濕和寂寥氣息。
    “好像……到午飯時間了,”陳秋銘看了看手機,對王春雨說,“走了這麽久,有點餓了。我們要不要在這裏找家店吃點東西?”他的目光掃過那些關門的店鋪,帶著一絲探尋。
    王春雨也感到有些餓了,她指了指巷子中段一家還亮著燈、招牌上寫著“三十年老店——張記過橋米線”的小店,說道:“好啊,我看那家過橋米線店好像還不錯,店麵看著挺幹淨,也還開著門,很有食欲的樣子。”
    兩人走進這家“張記過橋米線”。店麵不大,隻有五六張桌子,但確實如王春雨所說,收拾得一塵不染,木質桌椅雖然舊,卻擦得發亮,餐具也擺放得整整齊齊。一個看起來六十歲出頭、頭發花白但精神矍鑠的老爺爺正坐在櫃台後看報紙,見到有客人進來,臉上露出些許驚訝,連忙放下報紙站起身。
    “兩位吃飯?快請進,請坐!”老板熱情地招呼著,聲音洪亮。
    陳秋銘和王春雨找了一張靠窗的桌子坐下。陳秋銘環顧了一下空蕩蕩的店麵,有些好奇地問:“老板,這都到飯點了,怎麽店裏……沒什麽人呢?”
    老板一邊給他們倒上兩杯溫熱的茶水,一邊歎了口氣,臉上流露出複雜的表情,有懷念,也有無奈:“唉,不瞞二位說,我這家店,在這東坡斜巷開了三十多年了!過去啊,龍城大學的老校區就在旁邊,那時候,我這店裏從早到晚都是學生,熱鬧得很!他們都說我家米線味道正,湯頭鮮,都喜歡來吃。”他的眼神望向窗外冷清的巷子,仿佛在回憶當年的盛況。
    “後來啊,”老板收回目光,語氣低沉了些,“龍城大學搬去了新校區,這邊沒有學生了。這生意啊,就跟坐了滑梯似的,‘唰’一下就掉下來了!那時候,這條巷子裏好多飯店撐不下去,都關門了,另謀生路去了。就我,舍不得,總覺得還能有點老主顧,就這麽硬撐著。”他頓了頓,聲音裏帶著更深的感慨,“不過,這回是真到頭了。聽說長治集團馬上就要啟動對老校區的改造開發了,連帶著我們這條東坡斜巷,也要整體拆遷改造。今天……今天是我們這家店營業的最後一天了。明天,就徹底關張嘍!”
    他笑了笑,那笑容裏帶著釋然,也帶著濃濃的不舍:“本來我老伴說,最後一天了,就別來了,不差這一天。可我想想,還是來了。再開一天吧,讓我再好好看看這條巷子,守了三十多年了,有感情了……真舍不得啊。”
    王春雨聽著老板的講述,看著老人眼中閃動的微光,心裏不由得泛起一陣酸楚和感動。她輕聲說:“老板,那……我們真是太幸運了。要是今天不來,可能就真的……再也嚐不到您家這麽用心的美味米線了。”
    老板被王春雨的話說得笑了起來,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了:“這姑娘,真會說話!謝謝你們,在我這店最後一天還能來光顧。”
    陳秋銘和王春雨點了兩份招牌過橋米線。老板動作麻利地準備起來,不一會兒,就端著兩個碩大的、滾燙的砂鍋過來了,配料盤裏擺著琳琅滿目、切得薄如蟬翼的肉片、鵪鶉蛋、各種蔬菜和米線。
    “兩位慢用,小心燙!”老板細心叮囑。
    陳秋銘小心翼翼地按照傳統吃法,先將生肉片放入滾燙的濃湯中燙熟,然後依次加入其他配料和米線。他嚐了一口,眼睛頓時一亮,由衷讚道:“老板,您這米線,湯底濃鬱醇厚,米線爽滑筋道,味道真是不一般!果然是幾十年的老手藝!”
    王春雨也細細品嚐著,點頭附和:“是啊,不僅味道鮮美,而且店裏這麽幹淨,餐具也跟新的一樣。老板,您做生意真是用心。”
    老板站在一旁,聽著他們的誇讚,臉上露出了欣慰和自豪的笑容:“開店做生意,尤其是吃食行當,憑的就是良心!食材要新鮮,手藝要到位,環境要幹淨,這樣才能對得起客人,才能贏得大家的口碑!這才是最長久的經營之道啊!”
    王春雨關心地問:“那……老板,您這店不開了,以後打算做什麽呢?”
    老板笑了笑,說道:“我兒子早就讓我回家養老了,說家裏現在也不差我開這點店掙的錢。可是啊,我這人閑不住,總覺得還得自己找點事兒做,幹呆著渾身不得勁兒。你看我這身體,還挺硬朗!我尋思著,看看能不能在附近找個地方打更或者看看門房的活兒,也挺好。”
    陳秋銘和王春雨就這樣,一邊吃著熱氣騰騰、美味非常的米線,一邊和老板聊著天。老板講述著巷子過去的繁華和趣事,陳秋銘和王春雨則分享著學校裏的見聞。小小的店裏,充滿了溫暖而略帶感傷的人情味。
    吃完這頓意義特殊的午餐,陳秋銘和王春雨與和藹的老板道別,祝願他以後一切順利。走出小店,他們按照老板指點的方向,很快來到了龍城大學老校區。
    與新城區的現代化校園相比,老校區完全是另一番景象。鏽跡斑斑的校門虛掩著,圍牆多有剝落。走進裏麵,隻見一棟棟蘇式風格的紅磚教學樓和宿舍樓靜靜矗立,窗戶大多破損,爬滿了枯萎的藤蔓。寬闊的體育場看台水泥剝落,露出裏麵的鋼筋,操場上長滿了半人高的荒草,在風中輕輕搖曳。高大的梧桐樹依然枝繁葉茂,遮蔽出一條條寂靜無人的林蔭道,隻有鳥鳴和風吹過草叢的聲音,更顯此地的空曠與荒涼。
    陳秋銘漫步其間,腳步不由自主地放得很輕,仿佛怕驚擾了沉睡在這裏的舊夢。他望著那些斑駁的牆壁和空蕩的窗口,語氣帶著深深的感慨說道:“這裏……一定也承載了許多人的青春記憶吧。走在這裏,我仿佛……還能看到那些年輕的身影,抱著書本,騎著自行車,嬉笑著從這些樓道裏、林蔭下穿梭而過。”他的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力量。
    王春雨也被眼前的景象所觸動,她環顧四周,輕聲應和:“是啊。這裏雖然老舊,甚至有些破敗,但是看起來……比新校區那些嶄新的樓房,似乎更厚重許多。每一塊磚,每一片瓦,好像都藏著故事,沉澱著時光。”
    兩人在這些承載了無數記憶的廢棄建築間穿行,走過荒蕪的操場,撫過斑駁的廊柱,不知不覺間,時間悄然流逝。
    陳秋銘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時針已經指向了下午三點半。他轉向王春雨,征詢她的意見:“時間不早了,接下來……是回去嗎?還是……你想再去哪裏走走?”他注意到王春雨臉上那意猶未盡的神情,似乎並不想這麽快結束這難得的閑暇時光。
    王春雨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這就回去嗎?我覺得……還很早啊。”她的語氣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留戀,然後像是給自己找理由般補充道,“反正今天是周五,明天又不用上班。”
    陳秋銘聽出了她話語中那份不想就此分別的暗示,心裏微微一動。一個念頭閃過腦海,他看著她,眼神裏帶著試探和一絲期待,提議道:“那……不如我們去聽音樂會吧?我知道今晚五點,龍城大劇院有一場‘西班牙音樂王子’的鋼琴音樂會。據說這位鋼琴家的演奏風格熱情奔放,很有感染力。我們現在從這邊過去,時間正好來得及。”
    “鋼琴音樂會?”王春雨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臉上綻放出驚喜的笑容,“好啊!我有興趣!我們走吧!”她的反應幹脆而欣喜,顯然對這個提議非常滿意。
    “好,那我們打車過去。”陳秋銘也笑了,為這個臨時起意卻似乎很合時宜的決定感到高興。
    兩人離開了寂靜的老校區,走向主幹道打車。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交匯在一起。廢棄校園的滄桑與即將響起的琴音,舊日斜巷的告別與此刻並肩同行的默契,構成了一種奇妙而和諧的韻律,為這個漫長的午後,譜寫下未完的、充滿期待的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