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九章 梁曉青事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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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後的女寢914宿舍,靜謐而安寧。陽光被厚厚的窗簾過濾,隻剩下朦朧的光暈透進來,在空氣中勾勒出慵懶的輪廓。宿舍裏彌漫著淡淡的洗衣液香氣和女孩子房間裏特有的溫馨氣息。許欣倩正戴著耳機看劇,馮欣鈺則靠在床頭翻閱著一本時尚雜誌,筆尖偶爾在紙上沙沙作響,記錄著什麽。
    突然,躺在下鋪的梁曉青盯著手機屏幕,“噗嗤”一下笑出了聲,打破了室內的寧靜。她剛才還因為郝誠的事氣得胸口發悶,這會兒卻眉眼彎彎,嘴角抑製不住地上揚。
    對麵上鋪的許欣倩取下一邊耳機,好奇地探過頭:“曉青你怎麽回事?情緒切換得這麽快?剛才還咬牙切齒地抱怨那個郝誠對你出言不遜呢,這才多大一會兒,自己又對著手機傻樂起來了?氣糊塗了?”
    旁邊床的馮欣鈺也從雜誌裏抬起頭,關切地問:“是啊曉青,你沒事吧?是不是被氣得精神都不正常了?”
    梁曉青翻了個身,麵朝她們,晃了晃手機,臉上是揚眉吐氣的笑容:“沒有沒有!我正常得很!我剛不是跟你們說,我找陳老師反映這事了嗎?你們猜怎麽著?陳老師直接找了翁老師,翁老師把郝誠叫過去一頓狠批!最後,郝誠被迫在自律會大群裏,公開給我道歉了!你們看!”她把手機屏幕展示給室友看,上麵正是郝誠那段憋屈的道歉聲明。
    “哇!真的哎!”許欣倩湊近看了看,也跟著笑起來,“這個郝誠,活該!讓他囂張!”
    路璐也鬆了口氣,笑道:“你看,我就說找銘哥準沒錯吧!他最護短了,尤其看不得咱們自己班的學生受欺負。你這一狀告得,又快又準!”
    梁曉青心滿意足地收回手機,像一隻打勝了仗的小貓,慵懶地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打了個哈欠,聲音帶著放鬆後的綿軟:“這回我心裏這口惡氣總算出來了,舒坦!我要美美地睡個午覺,睡到自然醒,天塌下來也別叫我!”她邊說邊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調整到一個最舒服的姿勢。
    許欣倩看了眼時間,有些詫異:“現在才十二點半,你睡這麽早啊?下午又沒課,不再玩會兒了?”
    梁曉青閉上眼睛,聲音已經帶上了濃濃的睡意:“不知道怎麽回事,最近感覺特別累,渾身沒勁兒,就想睡覺……反正沒事,我先睡了……”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呼吸很快變得均勻綿長,竟是秒睡了過去。
    馮欣鈺看著她迅速進入夢鄉的樣子,對許欣倩做了個“噓”的手勢,小聲道:“讓她睡吧,看樣子是真累了。”
    這時,路璐從自己的書桌前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小聲說:“你們待著吧,我得去918找一下宣萱。葉子在那兒幫她改教師節視頻的發言稿呢,我看看怎麽樣了。”她輕手輕腳地拉開宿舍門,走了出去。
    剛一出門,路璐就瞥見兩個一班的女生正鬼鬼祟祟地站在914門口不遠處,交頭接耳,眼神不時瞟向914的房門。看到路璐突然出來,那兩個女生明顯嚇了一跳,臉上閃過一絲慌亂,隨即故作鎮定地互相使了個眼色,快步走開了。
    路璐皺了皺眉,心裏莫名地有些厭煩,低聲罵了句:“煩人!一班這些人,整天神神叨叨的,不知道又在琢磨什麽!”她也沒太往心裏去,隻當是巧合,轉身便朝著918宿舍的方向走去。
    ……
    與此同時,法律係302辦公室則是另一番景象。潘禹會大剌剌地坐在自己的皮質轉椅上,手裏捧著一個紫砂茶杯,慢條斯理地吹著浮沫,啜飲著熱茶。自律會生活部副部長、大二年級的朱友鋼則恭恭敬敬地站在辦公桌前,微微弓著腰,手裏拿著一份打印好的表格。
    “友鋼啊,”潘禹會放下茶杯,手指在辦公桌上輕輕敲了敲,“我讓你抓緊時間製訂的女生宿舍調整初步計劃,弄得怎麽樣了?”他的聲音帶著慣有的、不容置疑的權威感。
    “主任,我已經初步草擬完成了,正想請您過目。”朱友鋼連忙上前一步,雙手將那份表格遞了過去,語氣恭敬,“這是根據各宿舍現有人數、年級分布以及……呃,一些其他因素,初步擬定的調整方案。”
    潘禹會接過表格,架起老花鏡,仔細地看了起來。他看得很快,手指在幾個關鍵地方點了點,臉上露出滿意的神色:“嗯,不錯,考慮得還算周到。很好,很好!我看,就大體按照這個思路來安排吧!”他摘下眼鏡,做出了決斷。
    朱友鋼臉上露出一絲猶豫,小心翼翼地提醒道:“主任,我……我怕這樣安排,涉及到需要搬動宿舍的同學可能會比較多,到時候……會不會引起一些學生的意見和反彈?”
    潘禹會聞言,不以為然地擺了擺手,語氣帶著幾分不耐煩和專斷:“學校是學習的地方,又不是她們自己家!還能什麽都可著她們的性子來嗎?有意見?有意見也得保留!服從係裏工作的大局是第一位的!就這麽定了!”他一錘定音,不容置疑。
    就在這時,辦公室門被敲響,郝誠拿著一個文件袋走了進來。“潘主任,您的文件。”他將文件袋放在桌上,解釋道,“剛才去取的時候,碰到翁老師找我說點事,耽擱了一會兒。”
    潘禹會瞥了他一眼,沒多計較,隻是“嗯”了一聲。他隨手拿起那個文件袋拆開,裏麵是一份來自校醫院的紅頭文件。他快速瀏覽了一下,對朱友鋼和郝誠說:“正好,校醫院剛發來的通知,要求對各班教室、宿舍、辦公場所進行一次徹底的全麵消殺,預防秋季傳染病。喏,文件在這裏。”
    他抖了抖文件,對朱友鋼吩咐道:“正好你在這兒,事不宜遲,你馬上通知各班衛生委員,立刻到教學樓408教室開個短會,馬上把這件事情傳達下去,盡快落實!”
    朱友鋼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指針剛過下午一點,他臉上露出為難之色:“主任,這……這個時候才一點,正是午休時間,大家可能都在睡覺呢……現在通知開會,會不會……”
    “睡什麽睡!”潘禹會眉頭一擰,聲音提高了八度,帶著訓斥的口吻,“一天到晚就知道睡!年輕人哪來那麽多覺!正事要緊!馬上通知!誰要是不來,或者遲到,就以不配合係裏工作為由,直接通報批評!”他的獨斷專行在此刻表現得淋漓盡致。
    朱友鋼嚇得一縮脖子,不敢再有任何異議,連忙拿出手機,在法律係的衛生委員工作群裏發出了緊急通知:“@全體成員緊急通知:請各班衛生委員於今天下午1點20分,準時到教學樓408教室開會,傳達重要工作安排,事關班級考評,不得缺席遲到!”
    發完通知,潘禹會又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郝誠,像是想起什麽,補充道:“郝誠,你一會兒也去408,幫著朱友鋼給各班衛生委員傳達一下這個消殺通知的精神和要求。”
    郝誠愣了一下,有些遲疑地說:“潘主任,這……生活部的工作,是孫樂樂分管的,我直接去傳達,是不是不太合適?怕那邊……”
    “哪來那麽多規矩和顧慮!”潘禹會不耐煩地打斷他,語氣強硬,“我讓你去你就去!正好你在這兒,跑一趟怎麽了?就說是我安排的!誰敢有意見?”他習慣性地用自己的權威打破既有的工作分工。
    郝誠見潘禹會態度堅決,不敢再推辭,隻好應承下來:“是,主任,我明白了。”
    ……
    下午一點二十分,教學樓408教室。稀稀拉拉地坐下了七八個學生,都是各班的衛生委員,大多臉上還帶著午睡被強行吵醒的惺忪和不滿。郝誠站在講台上,朱友鋼則拿著簽到簿在門口負責登記。
    郝誠掃了一眼台下,又看了看朱友鋼手裏的簽到簿,眉頭皺了起來,語氣不善地問:“朱友鋼,人都到齊了嗎?”
    朱友鋼趕緊核對了一下名單,指著空缺的一欄,小聲說:“郝會長,就差……就差四班的衛生委員梁曉青還沒到。”
    “梁曉青?”郝誠聽到這個名字,心想果然在睡覺,冷聲道,“怎麽又是她?趕緊給她打電話!這麽多人等著她一個,像什麽樣子!”
    朱友鋼連忙拿出手機撥打梁曉青的電話。然而,此刻的梁曉青正沉浸在深度睡眠中,手機被她調成了靜音模式,放在枕邊,屏幕亮起又熄滅,毫無反應。
    “打不通……沒人接。”朱友鋼無奈地放下手機,看向郝誠。
    “哼!無法無天了還!”郝誠故作怒火中燒,“通知發了,人也聯係了,她不來,就是她的問題!總不能所有人都幹等著她吧?”他刻意忽略了通知時間的合理性。
    朱友鋼有些猶豫:“那……現在怎麽辦?”
    郝誠深吸一口氣,決定先開始:“不等了!我們先開著!我說一下關於宿舍、教室全麵消殺的工作安排和要求……”他站在講台上,開始照本宣科地傳達文件內容,但眼神裏的陰鷙之外卻帶著一點得意。
    會議草草結束後,郝誠立刻跟著朱友鋼來到了302辦公室,向潘禹會匯報情況,他特意重點強調了梁曉青“無故缺席”會議的事情。
    “潘主任,四班這簡直是無法無天了!”郝誠添油加醋地說道,帶著煽風點火的意味,“係裏的緊急會議,通知發到群裏,電話也打了,他們班的衛生委員梁曉青就是不來!陳秋銘老師平時就不太把係裏的規定放在眼裏,現在看來,他的學生也是有樣學樣,根本不把係裏的工作當回事!我建議,必須立刻通報批評梁曉青,以儆效尤!”
    潘禹會聽著郝誠的匯報,臉色也沉了下來。陳秋銘屢屢挑戰他的權威,現在連他的學生也敢公然“抗命”,這讓他感覺自己的威信受到了嚴重挑釁。他幾乎就要點頭同意郝誠的建議。
    旁邊的朱友鋼看著勢頭不對,猶豫了一下,還是硬著頭皮小心翼翼地提醒道:“潘主任……這樣直接通報,是不是……有點不太妥當?畢竟,我們要處理的是四班的衛生委員梁曉青,不是自律會的部長梁曉青。這涉及到班級事務,是不是……應該先征求一下陳秋銘老師的意見?要不,以陳老師那個脾氣,要是覺得我們程序不對,鬧起來……恐怕……”他沒把話說完,但意思很明顯——您跟陳秋銘講道理,未必講得贏。
    潘禹會聽到這話,如同被一盆冷水澆頭,瞬間冷靜了不少。他想起之前幾次與陳秋銘的交鋒,對方那種不卑不亢、邏輯清晰、甚至引經據典的辯駁,常常讓他啞口無言,下不來台。是啊,如果自己不按程序來,直接被陳秋銘抓住把柄,到時候難堪的恐怕還是自己。他沉吟了片刻,雖然極不情願,但還是對朱友鋼說:“嗯……你說得也有道理。那……你去把陳秋銘老師請過來一下吧。”
    ……
    很快,陳秋銘被請到了302辦公室。他進門後,目光平靜地掃過潘禹會、郝誠和朱友鋼,心裏已經猜到了七八分。
    潘禹會清了清嗓子,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公事公辦,但依舊帶著興師問罪的意味:“秋銘啊,你來得正好。你們班的梁曉青同學,也太不像話了!係裏自律會中午緊急通知衛生委員開會,傳達重要工作,所有人都到了,就她一個人不來,聯係也聯係不上!這種無組織無紀律的行為,影響極其惡劣!我準備要通報批評她,你怎麽看?”他將“球”踢給了陳秋銘,想看看他的反應。
    陳秋銘聽完,臉上沒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反而露出一絲了然的笑意,他不疾不徐地開口,聲音清晰而沉穩:“潘主任,這件事我已經知道了。但是,我認為這件事,責任並不在梁曉青同學身上,至少主要責任不在她。”
    “不在她?”潘禹會眉毛一豎,“通知發了,電話打了,她不來,還不是她的責任?”
    陳秋銘從容應對,條分縷析:“首先,時間是中午一點多,正是學生常規的午休睡覺時間。學生利用午休時間睡覺,恢複精力,以保障下午和晚上的學習效率,這是非常正常且合理的行為,無可指摘。學校也好,係裏也罷,沒有任何一條規定要求學生必須24小時待命,不能睡覺。”
    他頓了頓,目光轉向朱友鋼和郝誠,語氣變得嚴肅了些:“其次,也是更重要的一點,我認為自律會這次的通知方式,本身就存在嚴重問題,不規範,不嚴謹,是導致這次事件的根本原因。”
    “有什麽問題?以前不都是這麽通知的嗎?”潘禹會不服氣地反問。
    “以前是以前,不代表就是對的。”陳秋銘語氣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以前在機關工作的時候,但凡下發比較緊急或者重要的通知,必定會要求‘收到請回複’。發出通知後,我會留意回複情況,對於超過一定時間仍未回複的人員,我會直接打電話過去,進行二次確認,並且會保留通話錄音或者短信記錄,這叫‘工作留痕’。”
    他環視在場幾人,繼續說道:“這樣做,是為了明確責任。我通過電話確認了,你親口答應或者知曉了,如果屆時你再不來,那麽責任就在你,我進行通報批評,你無話可說。但是,像今天這樣,僅僅是在群裏發一條文字通知,不要求回複,也不進行二次確認,你怎麽能確定對方就一定及時看到了這條消息?萬一對方手機沒電、靜音,或者恰好那段時間沒看手機呢?這種情況下,你把‘未到會’的責任完全歸咎於學生,這合理嗎?這公平嗎?”
    他這一番話,邏輯嚴密,有理有據,直接將問題的核心從“學生不聽話”轉移到了“管理不規範”上。朱友鋼聽得連連點頭,臉上露出羞愧和敬佩之色,連忙說道:“陳老師您批評得對!確實是我的工作做得不到位,通知方式太隨意了,我以後一定改正,嚴格按照您說的方法來,做到工作留痕,責任清晰!”
    潘禹會被陳秋銘這番機關工作經驗的“降維打擊”說得啞口無言,張了張嘴,卻發現找不到任何理由來反駁。他習慣了發號施令,下麵的人就必須執行,卻從未仔細思考過指令傳達過程中的規範性和合理性問題。此刻被陳秋銘當麵指出,他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既尷尬又惱火,卻又無可奈何。
    郝誠在一旁看著潘禹會被堵得說不出話,心有不甘,忍不住插嘴問道:“潘主任,那……梁曉青還通報嗎?”
    潘禹會正憋著一肚子火沒處發,聽到郝誠這沒眼力見的追問,頓時把火氣撒到了他身上,沒好氣地嗬斥道:“通報什麽啊通報!還嫌不夠亂嗎?趕緊該幹啥幹啥去吧!都出去!”他煩躁地揮了揮手,像是要驅趕蒼蠅一般。
    陳秋銘看著這一幕,心中了然,也不再停留,對潘禹會微微頷首,便轉身從容地離開了302辦公室。朱友鋼和郝誠也趕緊低著頭,灰溜溜地跟了出去。
    辦公室門關上,隻剩下潘禹會一個人,他猛地抓起桌上的茶杯,想摔又舍不得,最終隻能重重地頓在桌麵上,發出沉悶的響聲。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他陰晴不定的臉上,這一次與陳秋銘的交鋒,他再次落了下風,而且輸得讓他憋屈,無從反駁。他意識到,想要拿捏陳秋銘和他的四班,遠比他想象的要困難得多。而製度與規範,有時候恰恰是保護弱者的最好盾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