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二章 宿舍調整風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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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的龍城大學,被一層薄薄的秋霧籠罩著,陽光努力地穿透雲層,灑下斑駁而清冷的光線。空氣裏帶著一夜秋雨後的濕潤和涼意,道路兩旁的梧桐樹葉,邊緣已染上些許焦黃,在微風中簌簌作響,偶爾飄落幾片,黏在濕漉漉的柏油路麵上。
    陳秋銘像往常一樣,早早來到了301辦公室。他脫下略顯厚重的外套,掛在門後的衣架上,然後在自己那張堆滿教案和文件的辦公桌前坐下。窗台上,那束來自王剛的向日葵依舊熱烈地綻放著,金黃的花盤倔強地迎著從百葉窗縫隙透進來的稀薄天光,為這間略顯沉悶的辦公室增添了一抹亮色。
    他習慣性地拿起手機,準備在開始一天忙碌的工作前,先瀏覽一下朋友圈,看看學生們又分享了什麽有趣的動態,或是同事們轉了哪些行業資訊。手指滑動屏幕,各種信息流如同溪水般淌過。然而,當他的目光無意間掃過龍城大學表白牆時,眉頭不由得微微蹙起。
    一種不太妙的預感隱隱浮上心頭。他點了進去。
    果然,置頂的幾條匿名投稿,像幾根尖銳的刺,瞬間紮入他的眼簾。那字裏行間彌漫的怨氣和嘲諷,幾乎要透過屏幕溢出來。
    一條寫道:“法律係真的是瘋了!我們都大三了,還要折騰我們搬宿舍!是覺得我們課太少閑得慌,還是領導們年底KPI完不成了拿我們充數?【怒】【怒】”
    緊接著下一條,言辭更為激烈:“真是不理解法律係這些老師怎麽想的!宿舍從同一層樓的西側搬到東側是什麽意思啊?直線距離不到五十米!難道老頭子(潘禹會)會看風水嗎?覺得我們這邊風水不好,影響他升官發財了嗎?【鄙視】【鄙視】”
    第三條更是直接點名道姓:“@翁斯桐,你真的是一點不把我們這些學生當回事?調寢室和鬧著玩一樣嗎?拍腦袋決定,拍屁股走人?知不知道我們收拾東西多麻煩?【吐了】”
    最後一條則帶著一種破罐破摔的“勸退”意味:“奉勸各位學弟學妹們,可千萬別來龍城大學法律係!法律係不僅有潘委員長的‘黃埔軍校’,還有每年都搬宿舍的‘傳統美德’!來了就準備體驗四年搬家生涯吧!【微笑】【再見】”
    陳秋銘逐字逐句地看著,臉色漸漸沉了下來。雖然這些都是匿名投稿,但那熟悉的抱怨腔調,對內部情況的了解,尤其是那種女生之間特有的、帶著點誇張和情緒化的表達方式,讓他幾乎可以肯定,這些投稿大概率出自法律係的女生之手,而且很可能就是自己年級的,甚至不排除有自己班的。
    更讓他心頭一緊的是,他在那條嘲諷潘禹會“看風水”和直接指責翁斯桐的動態下麵,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頭像和名字——點讚者:韓靜。
    陳秋銘的呼吸略微凝滯了一下。韓靜這個學生,他印象很深。性格直率,甚至有些桀驁不馴,心思敏感,對不公之事常常敢於直言,但有時也容易衝動,不計後果。她這個點讚,無異於在公開場合表明立場,將她自己和班級,都推到了一個可能被注意到的位置。
    他幾乎沒有猶豫,立刻找到了韓靜的頭像,發了一條消息過去:“韓靜,現在方便嗎?來一下301辦公室。”
    不過七八分鍾,辦公室門外就響起了略顯拖遝的腳步聲,接著是兩聲散漫的敲門聲。“報告。”聲音帶著點剛睡醒的慵懶,又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耐。
    “請進。”陳秋銘應道。
    門被推開,韓靜走了進來。她果然穿著一身鬆垮的藏青色作訓服,拉鏈隻拉到一半,露出裏麵皺巴巴的T恤領子,雙手習慣性地插在上衣口袋裏,肩膀微微耷拉著。她的頭發隨意地紮在腦後,幾縷碎發垂在額前,臉上帶著她那特有的、混合著戒備和滿不在乎的表情,眼神直接地迎向陳秋銘。
    “陳老師,您找我?”她站在辦公桌前,語氣平淡。
    陳秋銘沒有繞圈子,直接拿起手機,將屏幕轉向她,指尖點著那幾條動態和下麵那個醒目的點讚標識:“你看看,這是怎麽回事?我怎麽看見你給這些動態點讚了呢?”
    韓靜湊近看了看,臉上沒有任何被撞破的慌亂,反而很坦然地承認:“沒錯,是我點的讚。我覺得我有點讚的權利吧?”她甚至微微揚了揚下巴,帶著點不服的意味。
    陳秋銘放下手機,身體向後靠進椅背,雙手交叉放在桌上,目光平靜卻帶著壓力看著她:“當然,從法律和平台規則上說,你當然有點讚的權利。但是韓靜,你要明白,在這樣一個公開的、敏感的平台上,給這種明顯帶有負麵情緒、指責係裏領導和老師的動態點讚,就意味著你公開支持這些言論,認同他們的觀點。你明白這其中的含義嗎?”
    “我覺得他們說的沒錯啊!”韓靜的聲音提高了一些,插在口袋裏的手也拿了出來,比劃著,情緒有些激動,“憑什麽總折騰我們搬宿舍啊?陳老師您給評評理!大一剛來,適應環境,搬一次,我們認了!大二,又搬一次,我們也忍了!這現在都大三了,眼看著就要考研考公找實習,忙得腳打後腦勺,又來通知要搬!還有大四的學姐們,都快畢業了也不讓人消停!咱們法律係幹脆直接改名‘搬家係’得了!我看我們畢業了都能去搬家公司上班,都有專業經驗了!”她語速很快,帶著明顯的怨氣。
    陳秋銘捕捉到她話裏的關鍵信息,眉頭緊鎖:“係裏說過要搬宿舍嗎?我怎麽不知道?計劃已經下發了?”他的疑惑是真實的,作為班主任,他確實沒有接到任何正式的通知或征求意見。
    韓靜聞言,臉上露出一種“您就別裝了吧”的誇張表情,嗤笑一聲:“老師,您可別裝了,我不信您不知道!現在搬宿舍的計劃都在我們學生之間傳瘋了,各個群都有截圖,您身為班主任還能不知道?”她說著,再次掏出手機,手指飛快地劃拉著屏幕,很快找到一張圖片,遞到陳秋銘眼前,“您看!這是翁斯桐老師在自律會生活部工作群裏發的表格截圖,上麵白紙黑字寫著呢——‘法律係女生宿舍調整初步計劃’!”
    陳秋銘接過手機,指尖放大圖片,仔細看了起來。表格做得還算規整,清晰地列出了調整方案:
    總體思路:整合樓層,便於管理。
    大三女生:從目前居住的九樓西側房間,調整至九樓東側空置及部分需騰退房間。
    大二女生:從目前居住的八樓,整體搬遷至九樓西側(原大三女生區域)。
    大四女生:從目前居住的八樓(與大二混住),調整至七樓相對集中區域。
    預留區域:將八樓整體騰空,預留作新生(大一女生)宿舍。
    陳秋銘的目光在“整合樓層,便於管理”那幾個字上停留了片刻,心中五味雜陳。這個計劃,他確實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全貌。雖然有些地方,比如讓大三女生在同樓層內從西側搬到東側,他也感到費解,但此刻他必須穩住情緒。
    “這個表格,我還真是第一次看見。”陳秋銘將手機遞還給韓靜,語氣恢複了平靜,盡量不讓內心的波瀾顯露出來,“雖然其中一些具體安排,我也有些疑惑,但係裏做出這樣的決定,肯定有係裏全局的考慮和難處,比如宿舍資源緊張、新生安置壓力等等。你們作為學生,不應該隻是在私下裏議論、發泄情緒,甚至用這種匿名嘲諷的方式。”
    “係裏考慮?係裏一點不考慮我們的感受!”韓靜收回手機,語氣依舊激動,“陳老師,您去女寢那邊聽聽看看!大二、大三、大四,哪個年級不是怨聲載道?大家學習壓力本來就大,誰願意把寶貴的時間精力花在毫無意義的搬宿舍上?而且搬來搬去,室友都可能被打散,熟悉的環境沒了,還得重新適應!係裏下決定之前,問過我們一句嗎?”
    陳秋銘看著韓靜因激動而微微泛紅的臉頰,理解她以及她所代表的那些沉默大多數的情緒。他歎了口氣,語氣緩和了些:“這樣吧,韓靜,你先把你點的讚取消掉。這種行為除了激化矛盾,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這個事情,我會親自去係裏了解清楚,問明白原因,盡我所能,給你們一個盡可能合理的解釋和答複。”
    韓靜盯著陳秋銘看了幾秒鍾,似乎是在判斷他話語裏的誠意。最終,她點了點頭,臉上的戾氣消散了一些,但語氣依舊帶著倔強:“行,陳老師,我信您。我這就取消。”她當著陳秋銘的麵,操作手機取消了點讚。
    “好了,你先回去。”陳秋銘擺了擺手,“記住,遇事冷靜,有理說理,不要用極端方式。”
    韓靜“嗯”了一聲,轉身離開了辦公室,步伐似乎比來時沉穩了些。
    看著她離開,陳秋銘的眉頭卻並未舒展。他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低聲自語般喃喃道:“再說了,這些人罵潘主任也就算了,怎麽連翁斯桐也一起罵呢?真是瘋了……”
    已經走到門口的韓靜似乎聽到了這句話,回頭說了一句:“因為這個表格是翁老師在群裏發的,大家就以為是他決定的,拿他當出氣筒了唄。”
    陳秋銘無奈地搖了搖頭:“這不胡鬧嗎?翁老師就是個具體幹活的,上傳下達,他能決定什麽?還不都是潘主任的意思。”
    辦公室裏重新恢複了安靜,但陳秋銘的心卻無法平靜。他知道,自己必須去麵對潘禹會了。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為自己積攢一些麵對那個“頑固堡壘”的勇氣和耐心。然後,他邁步走出了301,朝著302辦公室走去。
    潘禹會的辦公室門虛掩著。陳秋銘敲了敲門。
    “請進。”裏麵傳來潘禹會那特有的、帶著點鼻腔共鳴的聲音。
    陳秋銘推門而入。潘禹會正坐在他那張寬大的皮質轉椅後,手裏捧著他那個寶貝紫砂茶杯,慢條斯理地喝著茶。辦公室裏彌漫著一股茶葉的醇厚香氣和某種老舊家具的味道。
    “潘主任。”陳秋銘客氣地打招呼。
    “哦,秋銘老師啊,坐。”潘禹會抬了抬眼皮,用拿著杯蓋的手隨意指了指對麵的椅子,“什麽事?”
    陳秋銘在椅子上坐下,身體微微前傾,雙手放在膝蓋上,斟酌著開口:“潘主任,是關於係裏準備調整女生宿舍的事情。我聽到一些學生的議論,想跟您確認一下,是已經有確定的計劃了嗎?”
    潘禹會聞言,將茶杯輕輕放在桌上,發出清脆的磕碰聲:“這件事啊……我這邊確實已經有一個差不多的計劃了,基本就按這個思路來了。當然,還有一些細節需要最後敲定,等全部弄妥了,自然會通報給你們各位班主任的。”他的語氣帶著一種“一切盡在掌握”的從容,似乎這隻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是我聽到一些同學議論,他們似乎……已經知道了計劃的具體內容。”陳秋銘試探著說,並觀察著潘禹會的反應。
    潘禹會不以為然地笑了笑,拿起桌上的煙盒,抽出一支點燃,吸了一口,才慢悠悠地說:“知道就知道吧,也不算什麽機密。反正調整方案早晚都要公布,他們提前知道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煙霧繚繞中,他的表情有些模糊。
    “那倒是。”陳秋銘附和了一句,隨即話鋒一轉,“但是,潘主任,多數同學對這次調整都表示很不理解,甚至……有些抵觸情緒。網上都有些不好的議論了,還有人說什麽……說您看風水了,覺得原來那邊風水不好之類的。”他盡量用相對緩和的語氣轉述那些尖銳的言論。
    潘禹會聽到這話,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情,從鼻腔裏哼出一聲短促的笑,搖了搖頭:“秋銘啊,你還是太年輕。你是不知道,這些學生就是這樣,永遠不會理解我們這些做老師的良苦用心。”他彈了彈煙灰,語氣帶著一種過來人的“智慧”和疏離,“其實我們這樣安排,就是為了便於統一管理嘛!檢查衛生、查寢、傳達通知都方便得多!這出發點,說到底不還是為了他們好嗎?為了創造一個更有序的學習生活環境嘛!”
    “但是同學們的意見確實很大,”陳秋銘堅持道,試圖讓他看到問題的另一麵,“大二、大三、大四的學生,普遍都覺得頻繁搬宿舍影響了正常的學習和生活節奏,而且對‘便於管理’這個理由,並不買賬。”
    潘禹會擺了擺手,打斷了陳秋銘的話,臉上露出一絲不耐煩:“不用理會他們!秋銘啊,我說句實在話,你這人哪兒都好,就是有一個不足——太考慮學生的想法了!”他深吸了一口煙,語重心長地“教導”起來,“很多工作,如果我們不去考慮他們怎麽想,做起來其實很簡單,很輕鬆,不是嗎?我們每天來上班,就是完成工作任務,就是養家糊口罷了。讓自己那麽累幹什麽呢?事事考慮他們的感受,我們這工作還幹不幹了?”
    他頓了頓,吐出一口長長的煙霧,目光透過煙霧看向陳秋銘,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反正學生又不會一直在學校,有幾年就走了,然後換一批又一批。不要對他們有太多感情投入,沒有意義的。按規矩辦事,把表麵工作做好,不出亂子,就行了。”
    這番話像一盆冰水,澆在陳秋銘的心頭。他看著潘禹會在煙霧後麵那張模糊而現實的臉,突然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和距離感。兩種截然不同的教育理念和價值取向,在這間辦公室裏激烈碰撞,卻連一絲漣漪都無法在對方心中激起。
    陳秋銘知道,再說下去也是徒勞。他沉默了幾秒鍾,最終隻是緩緩地、沉重地搖了搖頭,站起身。
    “潘主任,那我先回去了。”他的聲音有些幹澀。
    “嗯,去吧。”潘禹會揮了揮手,注意力已經重新回到了他的茶杯和香煙上,仿佛剛才的對話隻是一段無關緊要的插曲。
    陳秋銘轉身,走出了302辦公室,輕輕帶上了門。將潘禹會那套“工作哲學”和彌漫的煙味關在了身後。
    走廊裏空曠而安靜,隻有他自己的腳步聲在回響。窗外的天空,依舊是一片沉鬱的灰白。他站在走廊的窗前,望著樓下匆匆趕往教室的學生身影,那些年輕的、充滿活力的麵孔,與剛才辦公室裏那番冷漠的話語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不要有太多感情投入……沒有意義的……”潘禹會的話還在他耳邊回響。
    陳秋銘的嘴角泛起一絲苦澀而堅定的弧度。不,他做不到。如果他也是那樣想,當初就不會選擇離開機關,來到這片他心目中的“教育淨土”。
    他知道,這場關於宿舍調整的風波,絕不會就此平息。而他,夾在學生們的期望與係裏既定決策之間,前路注定不會平坦。但有些原則,他必須堅守;有些聲音,他必須嚐試去傳達。
    即使,麵對的是一堵看似堅不可摧的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