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 宿舍調整風波(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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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城大學的功能區,午間時分彌漫著一種慵懶而閑適的氣息。
    一家名為舊時光的咖啡店裏,客人寥寥。空氣中彌漫著現磨咖啡豆的醇厚焦香,以及黃油曲奇剛剛出爐的甜膩。舒緩的藍調音樂在有限的空間裏低回盤旋。陳秋銘和王春雨坐在最靠裏的一處卡座,深棕色的皮質沙發柔軟地包裹著身體,仿佛將外界的喧囂暫時隔絕。
    陳秋銘麵前那杯美式咖啡已經少了小半,深褐色的液麵微微晃動,映出他有些出神的臉龐。他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溫熱的杯壁,目光落在窗外稀疏的人流上,卻似乎沒有聚焦在任何一點。
    王春雨小口啜飲著自己的拿鐵,奶泡在她唇邊留下一點淺淺的白痕。她看著對麵沉默不語的陳秋銘,終於忍不住放下杯子,陶瓷與木質桌麵接觸發出輕微的“叩”聲。
    “秋銘,你怎麽了?”她聲音輕柔,帶著關切,“特意把我約到這裏來,坐下之後卻一句話都不說。”
    陳秋銘仿佛被這聲音從遙遠的思緒中拉了回來。他眨了眨眼,收回目光,看向王春雨,嘴角牽動了一下,露出一絲略帶疲憊的笑意。“沒什麽,”他頓了頓,似乎在想如何措辭,“我隻是……一直在想潘主任上午跟我說的那些話。”
    “潘主任?”王春雨微微蹙眉,“他又說什麽了?關於宿舍調整的事?”
    “嗯。”陳秋銘點了點頭,端起咖啡又喝了一口,那苦澀的滋味似乎更濃了些。“他告訴我,‘我們每天來上班就是工作,就是養家糊口罷了,讓自己那麽累幹什麽呢?反正學生又不會一直在,有幾年就走了,換一批又一批的,不要對他們有太多感情投入,沒有意義的。’”
    他將潘禹會的話幾乎原封不動地複述出來,聲音平靜,卻像是在平靜湖麵下潛藏著暗流。說完,他抬眼看向王春雨,眼神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困惑與尋求認同的意味。
    王春雨安靜地聽完,臉上並沒有露出太多驚訝的表情,似乎對這類論調並不陌生。她輕輕攪動著杯中的拉花,直到那顆精致的心形變得模糊。“那……你是怎麽想的呢?”她反問,將問題拋回給陳秋銘,引導他自己梳理內心的答案。
    陳秋銘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看著那些背著書包、步履匆匆的年輕身影,他的眼神逐漸變得堅定起來。“潘主任畢竟是過來人,在學校待的時間長,他說的這些,或許從某種角度上看,有他的道理,甚至可以說是一種……現實的‘智慧’。”他緩緩說道,語氣沉穩,“但是,春雨,你想過沒有?對於我們而言,這份工作或許隻是職業生涯的一部分,是養家糊口的手段;但對於這些孩子們而言,大學四年,是他們一生中最美好、最關鍵的青春時光,是人生觀、價值觀塑造的重要階段。我們作為老師,站在這個講台上,承擔著‘育人’的責任,怎麽能僅僅把它看作是一份糊口的工作,怎麽能不認真、不投入感情地去對待每一個學生,處理好每一件關乎他們切身利益的事情呢?”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感。窗外的陽光正好落在他灰白的發梢上,映出一圈淡淡的光暈。
    王春雨看著他認真的側臉,心中微微觸動。她了解陳秋銘,知道他骨子裏的理想主義和責任感。她歎了口氣,語氣變得更為現實和柔和:“秋銘,你說的對。教育的初心本該如此。但是,你也要有心理準備。”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詞,“因為潘主任說的,從某種層麵上看,也很實在。那就是……你付出真心,這些學生未必全能理解,甚至可能誤解;有些學生現在或許對你滿懷感激和感情,但一旦你不帶這個班了,或者他們畢業離開了,時間久了,聯係淡了,那份感覺可能也就慢慢消失了。這……確實是很多人都會麵臨的現實。”
    “這個道理,我明白。”陳秋銘轉回頭,看向王春雨,眼神清澈而坦然,“我認真做事,投入感情,首先是為了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對得起‘老師’這兩個字。我並不指望一定要從學生那裏得到什麽回報,或者要求他們永遠記住我。但求問心無愧而已。”
    王春雨聞言,臉上終於露出了釋然和欣賞的笑容,她伸出手,輕輕覆蓋在陳秋銘放在桌上的手背上,溫熱的觸感傳來。“秋銘,你能這樣想,那就不會有任何問題了。守住自己的本心,做你認為正確的事,這就足夠了。”
    陳秋銘感受著手背上傳來的溫度和力量,心中的那點迷茫和鬱結似乎瞬間消散了。他反手輕輕握了握王春雨的手,隨即鬆開,臉上恢複了往常的從容與自信,甚至帶上了一絲桀驁:“我還是會堅持做我自己。我認為我沒錯,至於別人怎麽說,怎麽想,那和我沒有關係。”
    王春雨看著他這副樣子,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眉眼彎彎:“我就知道!陳秋銘就是陳秋銘,要是輕易就能被動搖,那也就不是你了。”
    兩人相視而笑,咖啡店裏的空氣似乎也變得更加溫馨起來。
    喝過咖啡,兩人沿著美食街慢慢散步消食。午後的陽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街道兩旁各式小吃店飄出誘人的香味,夾雜著學生們的歡聲笑語,充滿了煙火氣息。
    正走著,忽然前麵傳來一個興奮又帶著點誇張的女聲:“親愛的陳老師!還有親愛的王老師!你們好呀!”
    陳秋銘和王春雨循聲望去,隻見三個熟悉的身影站在一家奶茶店門口,正是範思聰、餘銳和柳玉希。範思聰手裏捧著一杯奶茶,臉上洋溢著過於燦爛的笑容,用力地揮著手。餘銳和柳玉希站在她身後,表情則顯得有些無奈。
    陳秋銘心裏“咯噔”一下,暗叫一聲:“壞了!”根據他豐富的“對敵”經驗,範思聰用這種語氣開場,接下來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概率,又要開始她那長達半小時起步、細節詳盡、情緒跌宕起伏的“戀情匯報”了。他幾乎能預見到那滔滔不絕的敘述將自己淹沒的場景,頓時覺得頭開始隱隱作痛。
    王春雨倒是很自然地笑著回應:“是思聰啊,你們也出來逛街?最近怎麽樣,感情的事……還順利嗎?”她本是出於師長的關心隨口一問。
    不料,這一問如同按下了範思聰身上的某個開關。她立刻像是找到了最忠實的聽眾,眼睛一亮,上前一步,手舞足蹈地就開始說了起來:“王老師!我跟您說啊!可曲折了!我們之前不是和好了嗎?我覺得他這次是真心悔改了,還給我寫了保證書呢!結果好了沒兩個星期,他又開始跟那個女生在遊戲裏組隊!被我發現了還不承認!我們就又吵起來了,然後我就說分手!他這次居然沒挽留!氣死我了!您說哪有這樣的人啊……”
    王春雨保持著耐心而溫柔的微笑,聽著範思聰連珠炮似的敘述,時不時插話問一句“然後呢?”或者安慰一句“別太生氣,慢慢說”。
    陳秋銘站在一旁,感覺太陽穴開始突突直跳。他努力維持著表麵的平靜,但眼神已經不由自主地開始放空。他瞥見餘銳和柳玉希也向他投來了充滿理解和同情的目光,仿佛在說:“陳老師,辛苦了,我們都懂。”
    陳秋銘實在無法繼續忍受這魔音灌耳,他默默地退後兩步,走到旁邊一個相對安靜的角落,掏出了手機,試圖用屏幕上的信息流來轉移注意力,化解內心的煩躁。
    他下意識地點開了微信,習慣性地先看了看法律係學生工作群。這一看,他的目光瞬間凝固了——就在十幾分鍾前,潘禹會在群裏發布了一條@全體成員的通知:
    “【重要通知】關於法律係女生宿舍調整的初步計劃,經係裏研究,已基本確定。現將計劃詳情下發,請各位班主任周知,並做好相關學生的解釋與準備工作。計劃將於近期執行。具體安排見附件。”
    陳秋銘的心猛地一沉。他立刻點開附件,那份熟悉的表格再次出現在眼前。果然,還是原來那份“大刀闊斧”的調整方案,四班的女生,依舊被安排從九樓西側整體搬遷至九樓東側。
    然而,當他的目光掃到宿舍分配明細時,一個刺眼的變化讓他瞳孔驟然收縮——原本標注為“906範思聰、餘銳、柳玉希(四班)”的宿舍,在調整後的安排裏,赫然變成了“906範思聰、餘銳、柳玉希(四班)暴倫、XXX、XXX(一班)”!
    暴倫!這個名字像一根針,狠狠紮了陳秋銘一下。這個一班的男生,是出了名的刺頭,脾氣暴躁,行事衝動,之前就曾多次和王剛發生過激烈衝突,兩人幾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潘禹會竟然要把這樣一個人,安排進範思聰她們三個,尤其是心理狀態本就不太穩定、需要相對安靜環境的餘銳的宿舍?
    而且,更讓他怒火中燒的是,他作為班主任,對此事竟一無所知!
    他猛地抬起頭,也顧不得範思聰還在滔滔不絕了,直接打斷了她的話,聲音因為壓抑著怒氣而顯得有些低沉:“思聰!你先等一下!我問你們,906宿舍安排進一班學生,這是怎麽回事?我怎麽不知道?”
    正說到興頭上的範思聰被打斷,愣了一下,隨即和餘銳、柳玉希交換了一個眼神。餘銳怯生生地開口回答:“陳老師……您不知道嗎?今天上午,潘主任特意把我們三個叫到辦公室去了,說……說這是係裏為了優化宿舍資源配置的決定。他還說……他已經和您商量過了,您也同意了。”
    柳玉希也小聲補充道:“對啊,就是因為潘主任說他跟您商量過了,我們一看連您都點頭了,那我們……我們也沒什麽好說的了,就……就答應了。”
    “胡鬧!”陳秋銘的聲音瞬間提高了八度,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什麽時候跟我商量的?我怎麽不知道?!他潘禹會什麽時候就這件事征求過我的意見?!”一股被蒙蔽、被利用的怒火直衝頭頂。潘禹會竟然打著他的旗號,去欺騙他的學生!這已經完全觸碰到了他身為人師的底線!
    範思聰一聽,頓時也火了,叉著腰,氣鼓鼓地說:“好啊!這個老登!原來是忽悠我們!他也知道拿出陳老師您的名義,咱們四班就沒人敢說什麽了是吧?真是太過分了!”
    陳秋銘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他強行壓下立刻就要爆發的怒火,對王春雨快速說道:“春雨,你陪她們一會兒。”然後又對範思聰三人道:“這件事你們不用管了,我來處理。”
    說完,他不再停留,轉身大步流星地朝著法律係辦公樓的方向走去,背影帶著一股決絕的冷厲。陽光照在他身上,卻仿佛驅不散那周身彌漫的低氣壓。
    ……
    “嘭”的一聲,法律係302辦公室的門被陳秋銘有些用力地推開,撞在內側的限位器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辦公室內,潘禹會正坐在他的主位上,翁斯桐、郝誠、孫樂樂、袁友三、朱友鋼幾人圍在辦公桌旁,似乎在商量著搬宿舍安排的具體細節。桌上攤開著幾張表格和樓層平麵圖。
    突如其來的動靜讓所有人都嚇了一跳,齊刷刷地抬頭看向門口。
    潘禹會看到麵色鐵青、眼神冰冷的陳秋銘,心裏本能地“咯噔”一下,但臉上還是迅速擠出一絲慣常的、帶著居高臨下意味的笑容:“哦,秋銘老師來了啊。我們正商量點事呢,關於宿舍調整的……”
    陳秋銘根本不等他把話說完,徑直走到辦公桌前,拉開椅子坐下,目光如刀鋒般掃過郝誠、孫樂樂、袁友三和朱友鋼,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你們幾個,先出去。”
    幾個學生被陳秋銘此刻散發出的氣場震懾住了,麵麵相覷,心知肯定有大事發生,誰也不敢多問一句,連忙低下頭,魚貫而出,還順手輕輕帶上了辦公室的門。
    翁斯桐站在一旁,感受著空氣中幾乎要凝結的火藥味,額頭上瞬間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他下意識地也想跟著溜走,嘴裏含糊地說:“那……那潘主任,陳老師,你們聊,我那邊也還有點事……”
    “小翁你留下!”陳秋銘看都沒看他,直接命令道,語氣不容置疑。
    翁斯桐抬到一半的腳步驟然僵住,臉上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訕訕地站在原地,進退兩難,感覺自己就像暴風雨來臨前被釘在原地的一隻小船。
    潘禹會看著陳秋銘這副來者不善的架勢,心裏已經猜到了七八分,肯定是為了宿舍調整,尤其是906的事情。他強裝鎮定,伸手去端桌上那杯早已涼透的茶水,試圖用這個動作來掩飾內心的慌亂。然而,他握著杯子的手指,以及放在桌下的另一隻手,都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起來。杯沿與牙齒相碰,甚至發出了細微的“咯咯”聲。
    辦公室裏,隻剩下三人。空氣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窗外的陽光斜射進來,照亮了空氣中懸浮的微塵,也照亮了潘禹會那強自鎮定卻難掩心虛的臉,以及陳秋銘那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般、壓抑到極致的怒容。
    風暴,已然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