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五章 宿舍調整風波(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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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後的陽光透過圖書館六樓西側的窗戶,斜斜地切進信息科辦公室,屋子裏擺著三套深棕色的實木桌椅,右側靠窗的一套空著,桌麵擦得鋥亮,隻放著一個印著“龍城大學圖書館”字樣的搪瓷杯;安河橋坐在最外麵這套,背對著門,椅背上搭著件灰色的薄羊毛衫,袖口磨出了細細的毛邊。
    陳秋銘坐在右側靠窗的位置,這顯然是個長期閑置的工位。他剛坐下時,手指無意間碰到桌沿,還沾到點灰塵。
    “安老師,您今天找我來,到底什麽事啊?”陳秋銘把手機放在桌角,屏幕朝下——這是他在機關養成的習慣,怕工作消息打擾談話,又怕錯過重要的事。他身子微微前傾,目光落在安河橋麵前的紫砂茶壺上,那壺比上次見時多了道細微的茶漬,顯然是常用的物件。
    安河橋正用茶針撥著壺蓋,動作比上次慢了些,指節在午後的光線下顯得有些蒼白。他抬頭笑了笑,眼角的細紋擠在一起,帶著點溫和的歉意:“沒什麽要緊事,就是上周我以前帶的學生從外地回來,給我帶了罐好茶。想著你上次說喜歡喝茶,就請你過來一起嚐嚐。”說著,他伸手從桌下拎出個深褐色的陶罐,罐身刻著淺淡的竹紋,蓋子是用原色竹片做的,邊緣被摩挲得發亮。
    他擰開竹蓋時,動作格外輕,像是怕驚擾了裏麵的茶葉。一股淡淡的甜香立刻飄了出來,不是普通紅茶的濃烈,而是帶著點清潤的草木氣。“這是祁門紅,明前的。”安河橋用小勺舀了些茶葉放進蓋碗,茶葉條索緊實,呈烏潤的紅褐色,“那學生現在在新州下麵的茶鄉掛職,特意去茶山上采了鮮葉,找老茶農做的,用陶罐封著帶回來的,說比市麵上賣的醇。”
    沸水衝進蓋碗的瞬間,茶香猛地濃了起來,白霧裹著蜜香飄到陳秋銘鼻尖。安河橋拿著蓋碗輕輕晃了晃,倒掉洗茶的水,再注滿沸水,蓋上蓋子時還特意看了眼牆上的掛鍾——那鍾是老式的石英鍾,表盤有些發黃,指針走起來“哢噠哢噠”響,在安靜的辦公室裏格外清晰。
    “嚐嚐。”安河橋把一個青花小杯推到陳秋銘麵前,茶湯呈透亮的橙紅色,在杯底晃了晃,還能看到細小的茶毫。
    陳秋銘端起杯子,先湊到鼻尖聞了聞,蜜香裏混著點蘭花香,很清爽。入口時不澀,先是淡淡的甜,咽下去後喉嚨裏泛起一陣回甘,連帶著胸腔都覺得暖烘烘的。他忍不住點頭:“這可是好茶啊!比我以前在新州機關裏喝的特級紅茶還醇,咽下去之後嘴裏還有香味,不掛喉。”
    安河橋聽他這麽說,臉上的笑容更舒展了,自己也端起杯子抿了一口:“你喜歡就好。那學生說這茶耐泡,能衝個五六次。”他說著,又拿起那個陶罐,“你要是喜歡,這裏還有小半罐,你帶回去。平時備課累了,泡一杯,解乏。”
    陳秋銘看著那陶罐,心裏更確定安河橋有事——上次見麵就知道,安河橋是個實在人,不會平白無故送這麽貴重的茶。他放下杯子,指尖在杯沿輕輕劃了圈,語氣帶著點打趣:“安老師,您就別繞彎子了。您要是沒事,肯定不會特意讓我跑一趟六樓。咱們都是直性子,有話您就說,能幫的我肯定幫。”
    安河橋聞言,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失笑,手指撓了撓鬢角的白發:“還是瞞不過你。”他放下杯子,身體微微坐直,語氣也認真了些,“其實是這麽回事——給我帶茶的這個學生,當年是我帶的,畢業之後考到新州的市直機關工作了。前幾天給我打電話,說想入黨,可他對流程一點都不懂,不知道該找哪個部門,也不知道要準備什麽材料。”
    他頓了頓,眼神裏帶著點無奈:“我這幾年在圖書館,跟外麵的機關接觸少了,尤其是新州的情況,一點都不了解。你以前在新州待過,肯定懂這些門道。所以想著問問你,能不能給指條路,別讓孩子走彎路。”
    陳秋銘一聽,心裏鬆了口氣——還以為是多難的事。他拿出手機,解鎖屏幕,手指在通訊錄裏翻找:“這樣啊,好辦。我給你發個賬號,你讓他加一下。這個人叫雷慶,是新州市委組織部的專職組織員,專門管全市的黨員發展工作。我以前跟他一起參加過多次巡檢工作,關係特別好,他為人特別實在,不會擺架子。”
    他找到雷慶的賬號,轉發給安河橋,還特意備注了“雷慶,新州組織部”。“你讓你學生加他的時候,就說‘龍城陳秋銘老師介紹的’,他一準兒會認真幫著解答。從入黨申請怎麽寫,到培養聯係人怎麽找,再到政審要注意什麽,他都門兒清——新州全市的入黨流程,都是他在統籌,比誰都懂。”
    安河橋趕緊拿起手機,點開陳秋銘發來的消息,小心翼翼地存下雷慶的賬號,嘴裏連連道謝:“這樣啊!那可真是太謝謝你了,秋銘!這孩子為了入黨的事,跟我念叨了好幾次,我都沒敢瞎出主意,怕耽誤他。你這麽一說,可真是解決大問題了!”他說著,又給陳秋銘續了杯茶,茶湯比剛才淺了點,但香味更淡了些,多了幾分清甜。
    兩人正說著,辦公室的門突然被“砰”地一聲推開,帶起一陣風。陳秋銘下意識地回頭,隻見一個女人快步走進來,帆布包“咚”地砸在靠門那套桌椅的桌角,發出沉悶的響聲。她看起來四十出頭,身材偏瘦,但肩膀很寬,一看就是經常健身的人——走路時脊背挺得筆直,步伐又快又穩,帶著股風風火火的勁兒。身上穿的淺藍色襯衫袖口沾著片黃褐的菜湯漬,像是中午在食堂吃飯時不小心濺上的,她自己也沒在意,還在扯著襯衫下擺,想把褶皺捋平。
    “河橋,給我倒杯涼白開,渴死了。”女人的聲音洪亮,帶著點沙啞,像是剛喊過話。她一邊說,一邊拉開陳秋銘對麵的椅子坐下,帆布包隨手塞到桌下,腿還輕輕晃了晃,顯得坐不住。
    安河橋無奈地笑了笑,起身從飲水機接了杯涼水遞過去:“跟你說過多少次,走路慢著點,別跟趕火車似的。”他轉頭對陳秋銘介紹,“秋銘啊,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李炬老師。”
    陳秋銘連忙點頭:“李老師好。”他注意到李炬的帆布包上印著“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的字樣,邊角都磨白了,想來是以前當老師時用的教具包。
    李炬接過水杯,仰頭喝了大半杯,才喘勻氣,擺了擺手:“你好你好。”她的目光掃過陳秋銘,帶著點審視,又帶著點莫名的親切感,像是在看熟人。
    “李炬老師原來是馬克思主義學院的公共課教師,這學期剛調過來當館員的。”安河橋補充道,語氣裏帶著點緩和的意思。
    李炬卻“嗤”了一聲,放下水杯,手指點了點桌麵:“河橋,你別美化了。什麽‘調過來’啊,我就是被發配過來的。”她說這話時,語氣裏帶著自嘲,但眼神卻很亮,沒有一點委屈的樣子。
    陳秋銘愣了一下:“發配?”他有點意外——馬院的公共課教師雖然辛苦,但畢竟是教學崗,怎麽會突然調到圖書館當館員?
    “可不是嘛!”李炬拿起桌上的搪瓷杯,轉了個圈,杯底的茶垢清晰可見,“不就因為我這口無遮攔的性格,什麽事都喜歡較真,得罪了領導唄。所以就直接給我調到圖書館信息科,美其名曰‘協助圖書分類工作’,其實就是把我閑置起來唄。”
    她說得輕描淡寫,但陳秋銘能聽出話裏的委屈——哪個老師不想在講台上講課,尤其是能直言不諱的人,往往對教學更上心。安河橋在旁邊笑了笑,打圓場:“別這麽說,咱們信息科也挺好,安安靜靜的,不用應付那些亂七八糟的會。對了,秋銘,我叫她‘二哥’,你別介意。”
    陳秋銘更愣了:“二哥?”
    “嗨,還不是因為我這性格。”李炬大大咧咧地擺擺手,“說話嗓門大,做事不拖泥帶水,以前馬院的同事都說我‘比男老師還衝’,河橋索性就叫我‘二哥’了,聽著親切。”她頓了頓,看著陳秋銘,眼神裏多了點欣賞,“陳秋銘啊,我知道你。你在學校可是有名的‘硬骨頭’——敢跟潘禹會對著幹,還幫學生平反處分,不是和我一樣嗎,什麽都不怕,什麽都敢說。”
    陳秋銘被她說得有點不好意思,笑了笑:“李老師過獎了,所傳不虛罷了。我就是覺得,做老師的,總得為學生著想,不能看著不合理的事不管。”
    “你這話我愛聽!”李炬一拍桌子,聲音有點大,嚇得安河橋趕緊示意她小聲點,“但我得提醒你,秋銘,你也別太剛。咱們學校這地方,看著是教書育人的地兒,其實彎彎繞也多。說不定哪天你得罪了哪個領導,就也被調過來了,沒準就坐在你現在坐的這個位置呢——正好沒人用。”她指了指陳秋銘身後的空工位,“你看看我和河橋,不都是這樣嗎?他以前在法律係多風光,還不是因為跟朱構對著幹,被調到圖書館來了?現在朱構回學校管紀委了。”
    安河橋在旁邊輕輕咳了一聲,李炬才沒繼續說下去。陳秋銘卻心裏一動——他早就好奇安河橋為什麽離開法律係,現在聽李炬這麽說,更確定裏麵有故事。但他沒追問,隻是笑了笑:“要真有那麽一天也好。我跟您二位在一個辦公室,天天喝著安老師的好茶,聽李老師您說趣事,感覺肯定不缺少歡樂。”
    “你這小子,嘴還挺甜。”李炬被他逗笑了,眼角的細紋也露了出來,“對了,秋銘,你帶的是法律四班吧?那個班跟我還有點淵源呢。”
    陳秋銘一愣:“是嗎?什麽淵源?”他想起四班以前的班主任是溫宜,後來換成自己,怎麽會跟馬院的李炬有關係?
    “他們大一的時候,我帶過他們的《思想道德修養與法律基礎》課。”李炬靠在椅背上,手指敲著桌麵,像是在回憶,“那時候四班就有點亂,溫宜管得太嚴,又偏著穆雙雙,班裏好多學生都有意見。你知道溫宜後來被舉報,撤了班主任的事情吧?”
    陳秋銘點頭:“知道,是王剛牽頭,班裏學生一起遞的材料。”
    “嗨,那其實是我給王剛提的建議。”李炬擺了擺手,語氣裏帶著點得意,“當時方圓圓因為被穆雙雙欺負,哭著找我訴過苦,說溫老師不僅不管,還說她‘事多’。我就跟王剛說,要舉報就得有實據,別光靠嘴說——把溫宜偏向穆雙雙的處分記錄、找學生談話時的錄音、還有方圓圓被冤枉的證據都整理好,直接遞到校紀委,別跟係裏繞圈子,係裏護短。”
    陳秋銘這才恍然大悟——他之前一直覺得,以王剛的性格,雖然敢衝敢闖,但未必能想到這麽周全的舉報方式,原來是有李炬在背後指點。他心裏對李炬多了幾分敬佩:“原來如此,我就說學生們怎麽能想到這麽細致的辦法,原來是有您在幫著出主意。”
    “我就是看不慣欺負學生的事。”李炬擺了擺手,剛想再說點什麽,陳秋銘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屏幕上顯示著“翁斯桐”的名字,陳秋銘心裏“咯噔”一下肯定是係裏有急事。他趕緊接起,語氣盡量平靜:“喂,小翁?”
    “銘哥!你在哪兒呢?”翁斯桐的聲音帶著點急,背景裏還能聽到辦公室的嘈雜聲,“係裏這邊要開緊急會議,潘主任說要確定宿舍調整的最後安排,讓你趕緊過來一下!”
    “我在圖書館這邊,有點業務溝通。”陳秋銘看了眼安河橋和李炬,壓低聲音,“我這就過去,你跟潘主任說一聲,稍微等我一下,十分鍾就能到。”
    掛了電話,陳秋銘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安老師,李老師,實在不好意思,係裏有急事,我得先走了。今天謝謝您的好茶,改天我再過來跟您二位聊天。”
    “去吧去吧,工作要緊。”安河橋也站起身,幫他遞過手機,“別太急,路上注意安全。”
    李炬卻笑著擺擺手:“秋銘,信我的,早晚有你常住這裏的時候!到時候我給你帶我媽做的醬菜,配著河橋的紅茶,比食堂的盒飯香多了!”
    陳秋銘笑著應了聲,轉身快步走出辦公室。走廊裏的光線比剛才暗了些,夕陽開始西斜,透過窗戶落在地毯上的光斑也變窄了。他快步走向電梯,心裏一直在盤算:這次會議要是真把宿舍調整的方案定下來,再想改就難了,必須得讓學生們盡快反映意見,最好能讓江主任知道,江主任雖然有時候會顧及大局,但至少會聽學生的想法。
    電梯“叮”地一聲到了一樓,陳秋銘快步走出圖書館,門口停著輛白色的擺渡車,車身上印著“龍城大學後勤”的字樣,司機是個頭發花白的老師傅,正靠在方向盤上打盹。“師傅,去法律係辦公樓!”陳秋銘敲了敲車窗。
    老師傅醒過來,揉了揉眼睛:“好嘞,坐穩了!”擺渡車慢慢開動,午後的風從車窗吹進來,帶著點梧桐葉的清香。陳秋銘拿出手機,點開俞欣悅的賬號。
    他快速打字:“欣悅,係裏要開緊急會議,可能要敲定宿舍調整的最後方案。你現在趕緊問問女生各個宿舍,她們對從九樓西側搬到東側這件事,有什麽意見,盡快告訴我。”
    消息發出去沒兩分鍾,俞欣悅就回複了,還附帶了條語音。陳秋銘點開,俞欣悅的聲音帶著點急:“老師,我剛挨個宿舍問過了!大家都不讚同!我們現在大三,馬上要準備考研考公,搬宿舍太浪費時間了,純屬瞎折騰!”
    陳秋銘看著消息,心裏更確定學生們的反對意見很強烈。他回複:“如果同學們有意見,其實可以向係裏反映。比如江主任……”
    俞欣悅秒回:“我懂了老師!謝謝您!”
    陳秋銘看著回複,心裏稍微鬆了口氣。擺渡車慢慢靠近法律係辦公樓,他收起手機,深吸了一口氣。不管潘禹會怎麽堅持,這次一定要為學生們爭取一下,不能讓他們白受折騰。畢竟,大學四年是學生們最寶貴的時光,不該浪費在這種毫無意義的調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