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六章 宿舍調整風波(五)
字數:6103 加入書籤
法律係302辦公室,午後三點的陽光斜射進來,在深紅色的木質地板投下清晰的窗格陰影,光柱中浮塵遊弋。空氣裏彌漫著茶葉久泡後的澀香,以及一種會議前特有的、微妙的緊繃感。
潘禹會端坐在他那張寬大的、皮質略顯磨損的辦公椅後,麵前擺著他那個不離身的紫砂茶杯,杯口熱氣稀薄,顯然已添過不止一次水。他雙手交疊放在桌上,指節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發出輕微而規律的“嗒、嗒”聲,目光掃過室內另外幾人,帶著一種掌控局麵的、不容置疑的權威感。
翁斯桐坐在他側前方靠牆的椅子上,身體微微前傾,一副隨時準備記錄或應答的姿態,眼神卻有些飄忽,透露出內心的不安與順從。婁越則坐在靠門的長條沙發上,姿態相對放鬆,雙手交疊放在膝上,目光平靜地看著潘禹會,但微微抿起的嘴角泄露了她並非全無想法。
“吱呀”一聲輕響,辦公室門被推開,陳秋銘走了進來。他依舊是那身淺藍色立領夾克和深色休閑褲的打扮,灰白的頭發在陽光下顯得有些晃眼。他麵色平靜,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對著潘禹會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然後便默不作聲地走到沙發邊,在婁越身旁坐了下來,身體向後靠進沙發背,閉上了眼睛。
潘禹會見人已到齊,清了清嗓子,那“嗒、嗒”的敲擊聲戛然而止。
“既然秋銘也來了,那咱們就開會吧。”他的聲音帶著慣有的、略顯拖遝的官腔,“這次把幾位班主任叫來,主要就是說一下關於新學期宿舍調整的問題。”
他端起茶杯,慢條斯理地啜了一口,才開始進入正題:“男生宿舍那邊,情況比較簡單。因為我們法律係男生是單獨的宿舍樓,空間相對來說比較充裕,床位也夠用,所以這次不需要進行大規模調整,隻有一些個別微調,涉及到幾個混合宿舍的優化,到時候生活部會具體通知到相關班級和個人。”
他頓了頓,將重點轉向此次會議的核心:“主要的問題,還是在女生宿舍這邊。大家都知道,我們整個西區各院係的女生都集中在七號樓住宿,我們法律係分配到的區域是九樓整層、八樓大部分以及七樓的一半。隨著新生擴招,宿舍資源確實變得比較緊張。之前發到群裏的那份女寢調整初步計劃,想必大家都已經看過了。”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有意無意地、最終牢牢定格在閉目靠坐的陳秋銘身上。潘禹會心裏跟明鏡似的,在座的婁越和翁斯桐,一個性格溫婉一般不輕易出頭,一個唯他馬首是瞻,唯一可能、也唯一敢於直接提出尖銳反對意見的,就隻有這個屢次讓他下不來台的陳秋銘。他甚至已經在腹中打好了草稿,準備好了諸如“服從大局”、“便於管理”、“資源優化”等一係列冠冕堂皇的說辭,來應對陳秋銘可能發出的詰問。
“這次開會,就是正式通知大家一下,”潘禹會刻意放緩了語速,加重了語氣,仿佛在等待著什麽,“請各位班主任回去之後,認真動員本班學生,做好搬寢的準備工作。計劃,原則上就按這個執行了。”
他說完,辦公室裏出現了短暫的寂靜。潘禹會的目光依舊鎖定在陳秋銘身上,帶著一絲挑戰,甚至還有幾分隱秘的、期待交鋒的興奮。他準備好了接招。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陳秋銘依舊維持著之前的姿勢,一動不動。雙眼緊閉,左手將鼻梁上的黑框眼鏡摘了下來,拿在手裏,右手手指用力地捏著眉心和高挺的鼻梁,仿佛在抵禦劇烈的頭痛,又像是在進行某種深度的思考,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對潘禹會的話,以及那聚焦而來的目光,毫無反應。
他就那樣沉默著,像一尊陷入沉思的雕塑。
潘禹會等了幾秒鍾,沒有等到預想中的反駁,甚至沒有等到一個眼神的交流。這種全然的無視,讓他積蓄起來準備應對的力氣仿佛打在了一團棉花上,空落落的,甚至……生出了一絲莫名的失望和惱火。就好像一個鼓足力氣揮出拳頭的人,卻發現對手根本不在擂台上。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辦公室裏的安靜變得有些詭異和難熬。牆上的掛鍾秒針走動的“滴答”聲,此刻顯得格外清晰。
婁越坐在沙發上,看著旁邊一言不發、仿佛神遊天外的陳秋銘,心裏越來越焦急。她對這次宿舍調整同樣抱有極大的意見,頻繁搬動宿舍給學生帶來的麻煩和不便,她作為班主任感同身受。她原本指望一向敢於直言的陳秋銘能帶頭提出異議,她也好順勢附和,形成一定的壓力。可眼下,陳秋銘這反常的沉默,讓她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
眼看潘禹會似乎就要把這“默認通過”的局麵坐實,婁越終於憋不住了。她輕輕吸了一口氣,雙手在膝蓋上握緊,抬起頭,看向潘禹會,聲音溫和卻帶著清晰的質疑:
“潘主任,”她開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關於宿舍調整,我……我覺得同學們反映的一些意見,還是應該適當考慮一下。比如……頻繁搬寢室確實給學生們造成了很大的不便,學習資料、生活用品整理起來非常耗時耗力,而且很多學生已經習慣了現有的宿舍環境和室友關係,突然打亂,重新適應,也需要一個過程,難免會有些……情緒。”
潘禹會有些意外地看向婁越。這個平時話不多,即便有意見也多是跟在陳秋銘後麵附議的女老師,今天竟然率先開口了?這讓他感到有些不悅,但也更加確定陳秋銘的沉默絕非簡單的“不反對”。
他皺了皺眉,用那套準備好的說辭回應,語氣帶著不容商量的斷然:“婁老師,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這也沒辦法,一切要服從係裏工作的大局嘛。我們這樣安排,是從整體管理效率出發的,把同年級的學生相對集中,高年級住上層,低年級住下層,層次分明,無論是檢查衛生、安全巡查,還是傳達通知,都能提高效率,減少混亂。這歸根結底,也是為了給學生創造一個更有序的學習生活環境嘛!”
婁越張了張嘴,還想再爭取一下,比如是否可以隻調整必須調整的部分,盡量減少變動範圍。但她看了看身旁依舊保持那個姿勢、仿佛與世隔絕的陳秋銘,又瞥了一眼對麵低著頭、明顯不打算發表任何意見的翁斯桐,心中剛剛升起的那點勇氣,就像被針紮破的氣球,迅速癟了下去。她最終隻是無奈地歎了口氣,輕聲說:“好吧……我隻是把學生的想法反映一下。”然後便低下了頭,不再言語。
潘禹會見狀,心中一定。連唯一提出異議的婁越也退縮了,看來大局已定。他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清了清嗓子,準備做總結陳詞:“既然大家都沒有其他意見了,那麽……”
就在這關鍵時刻——
“咚咚咚。”辦公室門被敲響,還沒等裏麵回應,門就被推開了。
江芸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她穿著一身得體的深色職業套裝,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臉上帶著慣常的幹練表情,目光銳利地掃過辦公室內的眾人。
“你們在開會?研究女寢調整的事吧?”江芸一邊說著,一邊自然地走了進來,“怎麽安排的?計劃定下來了嗎?”
翁斯桐立刻從椅子上彈起來,拿起桌上那份宿舍調整計劃,畢恭畢敬地雙手遞給江芸:“江主任,您請看,這就是我們目前準備執行的初步計劃。”
江芸接過文件,走到潘禹會辦公桌旁的空位坐下,戴上眼鏡,仔細地翻閱起來。她的目光在紙張上快速移動,眉頭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蹙緊,形成了一個清晰的“川”字。
辦公室裏再次安靜下來,隻剩下江芸翻動紙張的沙沙聲。潘禹會的心,隨著她眉頭鎖緊的弧度,一點點提了起來。陳秋銘依然閉著眼,捏著鼻梁,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終於,江芸放下了文件,摘下了眼鏡,目光看向潘禹會,語氣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潘主任,我剛剛在來的路上,接連接到幾個學生的電話反映。”她頓了頓,指尖在那份計劃上點了點,“主要說的,就是像這個計劃裏提到的,九樓西側調整到東側,八樓內部調整這類情況。同學們普遍覺得,這種在同樓層或者相鄰樓層內的搬遷,必要性不大,反而給大家平添了很多麻煩。”
她抬起頭,目光掃過在場每一個人,最終回到潘禹會臉上,語氣變得堅定:“我看了一下,同學們反映的,其實也有道理。大家住得好好的,突然興師動眾地搬寢室,確實不太合適,容易引發不必要的情緒和矛盾。你們看看,如果不搬的話,維持現狀,行不行?有沒有什麽無法克服的困難?”
翁斯桐連忙接話,語氣帶著如釋重負的輕快:“江主任,如果維持現狀的話,大一新生來了,可以分散安排到七樓和八樓目前的一些空餘床位,以及原本計劃調整後騰出來的零星房間。這樣操作起來完全可行,不會造成什麽管理上的麻煩,就是……可能需要生活部的同學辛苦一點,統計工作細致一些。”
江芸點了點頭,直接拍板:“那就這樣定了!不調整了,維持現狀!盡量不動學生,減少折騰。新生安置工作,你們再細化一下方案,確保平穩有序。”她說完,站起身,對眾人點了點頭,“你們繼續。”便幹脆利落地轉身離開了辦公室,如同她來時一樣突然。
辦公室門輕輕合上。
室內,一片死寂。
潘禹會僵坐在椅子上,臉色由最初的錯愕,迅速轉為煞白,毫無血色。他感覺一股熱血直衝頭頂,耳邊嗡嗡作響。自己頂著學生們的罵聲和部分班主任的質疑,力主推動的調整計劃,甚至連如何應對陳秋銘的“刁難”都設想好了,結果……結果江芸就這麽輕描淡寫地,接了幾個學生的反映電話,就把他精心準備的方案全盤否決了?
一種巨大的挫敗感和羞憤感淹沒了他。他緊緊攥著拳頭,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才能勉強維持著表麵的鎮定。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沙發上的陳秋銘。隻見陳秋銘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眼睛,重新戴上了眼鏡,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隻是抬手輕輕揉了揉剛才一直捏著的鼻梁,仿佛隻是小憩了片刻。
看到陳秋銘這副雲淡風輕、仿佛早有預料的樣子,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劈中了潘禹會——原來如此!我說你怎麽從一開始就一言不發,那麽淡定!原來是早有後手!肯定是你暗中鼓動學生向江主任反映的!你早就知道江主任會來,會否決這個計劃!你就在這兒等著看我笑話呢!
潘禹會隻覺得胸口一陣發悶,看向陳秋銘的眼神裏,充滿了壓抑的怒火和一種被算計的冰冷。
這時,婁越試探著開口,打破了這令人難堪的沉默:“潘主任,那……那寢室調整的事……”
潘禹會猛地回過神,沒好氣地、幾乎是咬著牙說道:“江主任都發話了,還調整什麽?不調了唄!”聲音裏帶著難以掩飾的煩躁和慍怒。
會議以這樣一種誰也沒料到的方式,倉促結束了。
陳秋銘第一個站起身,沒有看潘禹會那難看的臉色,也沒有和婁越、翁斯桐交流眼神,徑直平靜地走出了302辦公室。
來到走廊上,午後的陽光依舊明媚。他拿出手機,點開那個名為“共同進部”的群聊,手指飛快地打了一行字,發送:
【宿舍調整計劃取消,維持現狀,不搬了。】
信息發出的瞬間,群裏仿佛被投入了一顆深水炸彈,短暫的寂靜後,立刻被狂喜的浪潮淹沒。
【俞欣悅:收到!謝謝銘哥!】
【金葉子:銘哥真厲害!我就知道你能改變這一切![崇拜][崇拜]】
【祁淇:啊啊啊太好了!我都已經把一部分衣服和書收拾進箱子了!不過不用動還是最好的!萬歲![轉圈][轉圈]】
【梁曉青:喜大普奔!終於不用折騰了![流淚][流淚]】
【米冠軍:[撒花][撒花]太好了!】
【宣萱:鬆了一口氣……謝謝銘哥!】
【鄭燚:明智的決定。銘哥,辛苦了。】
看著屏幕上不斷跳出的、充滿喜悅和感激的回複,陳秋銘的臉上,終於緩緩浮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的笑意。他收起手機,雙手插進外套口袋,邁著沉穩的步伐,向著301辦公室走去。走廊盡頭的窗戶,投入大片金色的陽光,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
而在302辦公室內,潘禹會獨自一人坐在椅子上,臉色陰沉地盯著麵前那份已然作廢的調整計劃,窗外熱烈的陽光,似乎也無法驅散他周身彌漫的陰冷氣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