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七章 迎新生(一)
字數:6705 加入書籤
周日的夜晚,龍城市龍興區褪去了白日的喧囂,染上了一層屬於市井的、慵懶而溫暖的光暈。華燈初上,各色霓虹招牌在漸濃的夜色中依次亮起,勾勒出城市肌理中那些充滿煙火氣的脈絡。
一家名為“肚局”的小飯館,就隱匿在一條不算寬闊的街巷裏。門臉不大,紅底黃字的招牌甚至有些陳舊,但門口排隊等位的小馬紮和裏麵傳出的鼎沸人聲,無不昭示著其不俗的人氣。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複合型的、極具攻擊性的香氣——那是牛油鍋底熱烈沸騰的醇厚,是新鮮毛肚在滾湯中瞬間蜷縮的脆嫩,是秘製辣椒與香料在高溫下碰撞出的焦灼,混合著冰鎮啤酒的麥芽清氣,共同構成了一幅活色生生的市井饕餮圖。
陳秋銘和小豪麵對麵坐在靠窗的一張小方桌旁。桌子是厚重的原木材質,邊緣已被歲月磨得光滑,中間嵌著一個黃銅色的老式炭火涮鍋,此刻鍋中的紅油湯底正“咕嘟咕嘟”地翻滾著,升騰起帶著辣意的白蒙蒙水汽,將兩人的麵容氤氳得有些模糊。
窗玻璃上凝結了一層細密的水珠,透過水珠望出去,街巷的燈火變得朦朧而夢幻,與室內的熱烈形成了兩個世界。
“銘哥,咱倆可是好長時間沒見了!”小豪端起桌上的冰鎮啤酒杯,用力地和陳秋銘碰了一下,發出清脆的響聲。他穿著件簡單的黑色T恤,笑起來眼角有深刻的紋路,透著北方漢子的直爽與江湖氣。“自從冬天你去了一次新州,這再就沒找到機會碰麵。你這大忙人,想約你一次可真不容易。”
陳秋銘仰頭灌下一大口冰啤酒,那冰爽的液體順著喉嚨滑下,瞬間衝散了從學校帶出來的些許疲憊。他放下杯子,夾起一片在冰鎮上保持脆爽的黑色千層肚,在翻滾的紅油中涮了七上八下,然後熟練地在自己麵前的小料碗裏滾了一圈。那料汁是他特意調的,蒜泥、香油、蠔油、香菜、小米辣,再澆上一勺原湯,色澤誘人。他將裹滿料汁的毛肚送入口中,咀嚼間發出令人滿足的“咯吱”聲,臉上露出暢快的神情。
“是啊,”他咽下食物,歎了口氣,語氣帶著些許無奈,“我這邊工作實在是太忙,雜七雜八的個人事情也不少。本來暑假的時候是打算去新州轉轉的,結果後來不是陪春雨出去玩了嘛,建業、臨安、申城走了一圈,回來又回老家林縣待了一段,時間就這麽蹉跎過去了。原來總覺得,龍城離新州不遠,高鐵也就個把小時,想著有時間就能過去溜達溜達。現在看來,還是太天真了。這距離啊,就算再近,沒有一個足夠‘硬’的理由,沒有一塊完整的時間,也是很難成行的。”
小豪深有同感地點點頭,自己也涮了片黃喉,邊吃邊說:“對了,哥,我聽說你處新對象了?可以啊!終於從上一段裏走出來了?”他語氣帶著關切和好奇。
陳秋銘彈了彈煙灰,神色平靜,帶著一種經曆過後的釋然:“是,處了一個。原來那個……和我是異地戀,你也知道,原州離龍城太遠,感情這東西,光靠電話和視頻,太難維係了。時間長了,各種問題就都出來了,後來……就和平分了。”他說得輕描淡寫,但眼神深處還是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
“我懂你,哥!”小豪用力拍了拍大腿,聲音不由得提高了幾分,引得旁邊桌的食客側目,他趕緊壓低聲音,“我和我媳婦就是大學處的對象,感情基礎夠紮實了吧?可畢業以後,也硬是異地戀了兩三年!那時候我去南方打工,她留在龍城這邊工作。一開始也覺得沒啥,年輕嘛,扛得住。可時間一長,真不是那麽回事!看不見摸不著的,她生病了沒人照顧,我遇到難處了也沒個說話的人,吵架都隻能在電話裏吵,憋屈!”他回憶起那段歲月,臉上依舊帶著感慨,“後來我一琢磨,這不行啊!這樣下去遲早要出問題,再深的感情也經不起這麽耗!索性,南方那邊待遇還不錯的工作我也不要了,跟老板打了聲招呼,卷鋪蓋就回來了!說什麽也得回來!錢啥時候都能賺,媳婦要是沒了,那可就沒處找了!這才一點點的,把感情重新捂熱乎了,走到結婚這一步。”
陳秋銘聽著,臉上露出真誠的羨慕神色,舉起酒杯:“羨慕你們啊!這樣從校服到婚紗的愛情,修成正果,不容易。”兩人又碰了一杯。
“哥,你這個新對象咋樣啊?幹啥的?”小豪湊近了些,八卦之火熊熊燃燒。
“叫王春雨,挺好的一個人。”提到王春雨,陳秋銘的眼神不自覺地柔和了許多,“是我們學校的同事,也是老師,是心理谘詢中心的老師。”
“喲!那挺好啊!”小豪眼睛一亮,“一個單位的,互相知根知底,還能有個照應!再說你們大學老師,工資待遇、社會地位都挺好的,你倆這組合,算是不用愁了,強強聯合啊!”他由衷地為陳秋銘感到高興。
陳秋銘笑了笑,沒再多說,轉而問道:“對了,小豪,你這次來龍城是談業務?公司怎麽樣?”
“談啥業務啊,”小豪擺擺手,給自己倒了杯酒,語氣帶著點自嘲,“我那小小傳媒公司,就那麽對付幹著唄,餓不死也發不了大財。現在這行情,哪有那麽多業務量?這次來,主要是陪我媳婦來看看她姐,她姐家在這邊。待兩天就走。我尋思著,來都來了,怎麽也得見見你啊!咱哥倆必須得喝點!”
“這樣啊,”陳秋銘了然,拿起公筷,將一盤手切鮮羊肉下進鍋裏,紅色的肉片在滾湯中迅速褪去血色,變得粉嫩,“那咱倆今晚可得吃好喝好,不醉不歸!這家小飯店別看門臉不起眼,味道是真心不錯。我之前和同事來過幾次,主打的就是這個涮肚,你看,”他指了指旁邊架子上一串串穿好的、種類繁多的肚類,“牛百葉、金錢肚、毛肚、板筋……處理得都特別幹淨,口感也好。最關鍵的是他家這個秘製的小料汁,你別看黑乎乎的,那是幾十種香料熬出來的,蘸什麽都香!你就吃去吧,保準讓你忘不了!”
兩人推杯換盞,涮品一盤接一盤地下鍋,話題也從生活近況聊到了過往趣事,酒意漸漸上頭,氣氛愈加熱烈。炭火映照著他們微紅的臉龐,窗外夜色更深,街巷愈發安靜,唯有“肚局”內人聲鼎沸,暖意融融。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陳秋銘和小豪都已是滿麵紅光,說話的聲音也不自覺地大了幾分,進入了微醺的、暢所欲言的狀態。
就在這時,陳秋銘放在桌上的手機屏幕突然亮了一下,發出清脆的消息提示音。他原本帶著醉意笑意的臉,在目光掃過屏幕的瞬間,微微一凝。是法律係學生工作群的@全體成員消息。
他解鎖手機,點開群聊。消息是潘禹會發的:
【@全體成員明天新生報到,迎新生工作安排如下,請以下同學明早七點準時到法律係樓前集合,統一著裝,聽從指揮:孫樂樂、郝誠、穆雙雙、唐鳴、吳簡平、袁友三、顧文明……】
前麵一長串名字,都是自律會的學生幹部,陳秋銘一掃而過。然而,當他的目光落到名單末尾時,瞳孔驟然收縮——那裏赫然出現了“俞欣悅”的名字!
幾乎就在同時,俞欣悅的私聊消息也彈了出來:
【老師,剛剛自律會那邊突然通知我,讓我明天去參加迎新。這件事您知道嗎?[疑惑]】
陳秋銘的醉意瞬間醒了大半,眉頭緊緊皺起。他手指飛快地回複俞欣悅:
【我也是剛在群裏看到通知。這件事正常流程應該由我通知你才對,畢竟你是班裏的副班長,並非自律會成員。他們不經過我直接給你下達指令,確實不妥。】
俞欣悅的回複很快,帶著軍人特有的幹脆和原則性:
【老師,我的想法和您一樣。我服從係裏安排,但這種跨過您直接下達命令的方式,我實在難以遵照執行。是否需要我拒絕?】
陳秋銘沉吟片刻,回複:
【你的想法是對的,不愧是當過兵的,原則性強。這件事你先等我通知,我來處理。】
【收到!】俞欣悅利落地回應。
放下手機,陳秋銘臉上的酒意已被一種冷靜的銳利所取代。他對著正疑惑看著他的小豪做了個“稍等”的手勢,然後直接找到了潘禹會的電話號碼,撥了過去。
電話響了五六聲才被接通,那邊傳來潘禹會帶著些微嘈雜背景音、似乎還在忙碌的聲音:“喂?秋銘啊,這麽晚了,有什麽事?”語氣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耐。
陳秋銘開門見山,聲音平靜卻帶著壓力:“潘主任,我剛看到你在群裏發的明天迎新的學生名單。前麵那些自律會的同學,跟我沒什麽關係,我不過問。但是,名單裏怎麽出現了我們班俞欣悅的名字?我記得,她並沒有加入自律會或者其他需要承擔此類工作的學生組織吧?”
潘禹會似乎早有準備,或者說根本沒把這當回事,敷衍地解釋道:“哦,你說俞欣悅啊。是這樣,秋銘,係裏考慮到這次迎新任務比較重,自律會這邊人手確實有些不夠用,所以就讓各班的副班長也都參與進來,統一調配,充實一下力量。這也是為了確保迎新工作順利完成嘛!”
“潘主任,係裏人手緊張,需要支援,這個情況我理解。”陳秋銘的語氣加重了幾分,“但是,抽調我班上的學生幹部,是不是應該事先告知我一聲?哪怕提前打個電話、發條信息溝通一下?現在搞得學生本人左右為難,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這算怎麽回事?基本的程序尊重都沒有嗎?”
潘禹會被他質問得有些惱火,語氣也生硬起來:“秋銘!各班本來就應該服從係裏的統一安排!這種臨時性的工作調配,以前從來沒有必須事先跟班主任一一匯報的先例!都是直接通知到學生本人的!你不要小題大做!”
“我不知道以前是什麽樣的規矩!”陳秋銘的聲音也冷了下來,毫不退讓,“我就說現在這件事!我認為你的做法非常不恰當,沒有尊重班主任對班級工作的基本管理權和知情權!這是權責不清的問題!”
潘禹會似乎被“權責不清”這個詞刺激到了,聲音提高了八度:“陳秋銘!你這是什麽態度?!不服從係裏工作大局嗎?!迎新工作是當前全係的頭等大事!”
“我沒有不服從係裏工作的意思!”陳秋銘反駁,邏輯清晰,語速加快,“但是,潘主任,班主任是對班級工作全麵負責的第一責任人!學生出了任何問題,最後追責是不是要找到我頭上?既然要我負責,那麽涉及到調用我學生的重要事務,我就應該有知情權和參與決策權!如果你覺得班主任不該管這些,那好啊,請你給我一個明確的清單,白紙黑字寫清楚,哪些事情歸班主任管,哪些事情係裏可以直接越級處理!清單裏明確規定不歸我管的,我絕不過問!以後這些範圍內出現任何問題,我也絕不承擔任何責任!你能給我這個清單嗎?”
電話那頭瞬間沉默了。潘禹會被陳秋銘這番要求權責對等的犀利言辭徹底噎住了。他胸口堵得厲害,呼吸粗重。他哪裏敢、哪裏有權給班主任劃分這麽清晰的責任範圍?他向來隻想著集中權力,方便自己指揮,根本不想多承擔任何一點具體的、瑣碎的管理責任!陳秋銘這是直接戳到了他的痛處和軟肋!
過了好幾秒,潘禹會才像是泄了氣的皮球,語氣一下子軟了下來,甚至帶上了一絲無奈的、試圖拉近距離的意味:“秋銘……老弟啊,”他換了個稱呼,“你要理解一下咱們係裏的工作,基層的工作,本來就沒有機關裏那麽規範、那麽條條框框的。你總是這麽……這麽較真幹什麽呢?搞得我們之間工作起來,很不愉快嘛!”
“潘主任,這不是你我之間個人愉快不愉快的事情。”陳秋銘絲毫不為所動,語氣依舊冷靜而堅定,“這是涉及到工作權責是否統一、管理流程是否規範的原則問題!我理解過去的工作習慣可能不那麽細致,但正因為我是偵查員出身,過去查處過不少因為職責不清、程序不規範而導致問題,最後追責時扯皮推諉、甚至蒙冤受過的幹部職工案件!所以我覺得,我們還是‘先小人後君子’,事先把規矩、把權責都說清楚,劃明白!免得到時候真出了問題,誰都說不清楚,那才真是傷感情、傷工作!”
陳秋銘搬出偵查員工作的經曆,如同祭出了一柄重錘,讓潘禹會徹底無言以對。他仿佛能感覺到電話那頭陳秋銘透過來的、那種洞悉一切、堅持原則的銳利目光,讓他無所遁形。
“……唉!”潘禹會長歎一聲,徹底敗下陣來,語氣充滿了妥協,“秋銘,那……那你看這件事,現在怎麽處理比較好?”他把皮球踢了回來。
陳秋銘知道見好就收,提出了解決方案:“既然潘主任你已經把通知發到群裏了,再臨時更改,確實影響工作,也讓你為難。這樣吧,我這邊通知俞欣悅,讓她按照要求,明天準時參加迎新工作。”
潘禹會如蒙大赦,連忙接口:“好好好!這樣安排好!”
“但是,”陳秋銘話鋒一轉,強調道,“我希望,以後凡是涉及到調用我班級學生參與係裏重要工作的事情,我們之間能夠提前溝通一下。這不是不信任,而是為了工作銜接更順暢,避免再出現今天這種讓學生為難、讓彼此誤會的情況。”
“行!沒問題!多溝通!以後一定多溝通!”潘禹會滿口答應,此刻他隻求盡快結束這通讓他倍感壓力和難堪的電話。
放下手機,陳秋銘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感覺像是打完了一場無聲的戰役。他揉了揉有些發脹的太陽穴,重新拿起筷子,卻發現鍋裏的湯都快燒幹了。
“銘哥,什麽事啊?看你這一本正經的,工作上遇到麻煩了?”小豪關切地問,給他遞了支煙。
陳秋銘搖了搖頭,臉上恢複了些許輕鬆:“沒什麽,就是工作上的一些瑣事,溝通上有點小摩擦。已經解決了。”他不想讓朋友為自己工作上的煩心事擔心,舉起酒杯,“來,小豪,別讓這些事掃了興!我們繼續!今晚必須喝到位!”
“好!繼續!”小豪也舉起杯,兩人用力一碰,杯中金黃色的酒液蕩漾,映照著炭火的光芒和兩人重新綻開的笑容。
窗外,龍城的夜更深了。而“肚局”之內,友情與煙火氣,依舊在沸騰的鍋子與冰爽的啤酒中,持續升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