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三章 山雨來時(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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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律係男寢211宿舍,那扇熟悉的木門此刻仿佛成了一道界限,分隔開日常與非常。陳秋銘走在前麵,朱構、李民心緊隨其後,另外兩名表情嚴肅、身著深色夾克的紀檢幹部斷後,其中一人肩上扛著一台正在運行的執法記錄儀,冰冷的紅色指示燈亮著,將眼前的一切無情地攝入鏡頭。這支沉默而頗具壓迫感的小隊伍穿過略顯空曠的走廊,引得零星幾個路過的學生側目,投來驚疑不定的目光。
    推開211宿舍的門,內部整潔依舊,陽光透過窗戶,照亮了空氣中浮動的微塵,與當前緊張的氣氛形成了詭異的反差。
    “東西在床底下。”陳秋銘語氣平靜,仿佛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他徑直走到自己的床鋪前,沒有絲毫猶豫,彎腰,探身,從床底最裏麵拖出了那個略顯土氣的灰色編織袋。袋子上還沾著些許從老家帶來的塵土。
    朱構示意了一下,一名紀檢幹部立刻上前,接過編織袋,將其放在宿舍中央的空地上。朱構從口袋裏掏出一雙嶄新的白色棉質手套,慢條斯理地戴上,動作帶著一種儀式般的鄭重。他蹲下身,親自解開了編織袋口的麻繩。
    袋子裏,正如陳秋銘所言,是兩包用透明塑料袋封裝的東西,一包是泛著黑褐色光澤的幹木耳,另一包是潔白的粉條。它們安靜地躺在那裏,散發著淡淡的、屬於山野和土地的氣息。
    朱構的目光銳利如鷹,他先拿起那包粉條,仔細捏了捏,又對著光看了看,確認隻是普通的粉條。然後,他拿起了那包木耳。他並沒有簡單地看一眼就放下,而是將整個袋子提起來,反複揉捏,感受裏麵的內容。他的動作仔細而耐心,仿佛在對待一件珍貴的證物。
    陳秋銘站在一旁,麵色如常,但內心並非全無波瀾。他清楚地記得自己當時隻是打開袋子粗略看了一眼,確認是這兩樣東西後就塞回了床底,並未仔細翻檢。一種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纏上了他的心髒。
    突然,朱構揉捏木耳袋子的手指停了下來。他的眼神一凝,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露出一絲捕捉到獵物的冷笑。他小心地撕開木耳袋子頂部的封裝口,將手伸了進去,在幹燥的木耳片中間摸索著。片刻,他的手指夾著一樣東西,緩緩地抽了出來。
    那赫然是一張嶄新的、泛著金屬光澤的銀行卡!
    朱構將銀行卡舉到眼前,仔細看了看,又翻轉過來。卡的背麵,用藍色圓珠筆清晰地寫著一串六位數字——顯然是密碼。
    “陳秋銘!”朱構猛地抬起頭,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近乎勝利的質問,“這!是怎麽回事?!你不是口口聲聲說,隻有木耳和粉條嗎?這張卡,你怎麽解釋?!”他的目光如同兩把錐子,死死釘在陳秋銘臉上,試圖從他眼中找出慌亂與崩潰。
    陳秋銘的臉上,的確瞬間掠過了一絲真實的驚訝。他眉頭緊蹙,目光緊緊盯著那張陌生的銀行卡,大腦飛速運轉。他確信自己當時絕對沒有看到這東西!唯一的可能,就是在他檢查之後,有人——極可能就是李小柱本人,利用某種方式,將這張卡塞進了木耳袋子的深處!這是一個精心設計的、雙重保險的陷阱!即便他當時仔細檢查了,對方也可能會有後備方案。
    “這我不知道。”陳秋銘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的震驚和怒意,聲音恢複了慣有的沉穩,但比之前更冷了幾分,“我當時打開袋子查看時,確實隻看到了木耳和粉條,並沒有看到這張銀行卡。我也沒有碰過它。”
    “狡辯!”朱構霍地站起身,因為激動,臉頰的肌肉微微抽搐,“事實勝於雄辯!卡就是從你收下的袋子裏找出來的!你還想抵賴?!”
    陳秋銘迎著他咄咄逼人的目光,非但沒有退縮,反而向前微微邁了半步,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凜然和專業的冷靜:“朱書記!請您注意您的措辭,使用規範的辦案語言!‘狡辯’是帶有主觀臆斷和侮辱性質的詞匯!我是在客觀陳述事實經過!如果您繼續使用這種非專業、帶有傾向性的語言,我將依據相關規定,拒絕回答您的任何問題,並要求中止此次談話!”
    他的話語如同冰冷的鐵塊,砸在寂靜的宿舍裏。拿著執法記錄儀的幹部下意識地將鏡頭對準了陳秋銘和朱構。朱構的臉瞬間漲紅了,他張了張嘴,想要反駁,卻發現自己確實在情緒激動下失言了。麵對陳秋銘這位深諳規則的前偵查員,他那些慣用的施壓手段顯得如此蒼白無力。他狠狠地瞪了陳秋銘一眼,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最終還是把更難聽的話咽了回去。他知道,這裏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都會被記錄儀忠實記錄。
    “哼!”朱構冷哼一聲,不再與陳秋銘進行無謂的口舌之爭。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張銀行卡放入一個透明的塑料取證袋中,封好口,並在標簽上快速寫下信息。然後指揮那名幹部:“把這個編織袋,連同裏麵的所有東西,全部帶回談話室,封存!”
    一行人再次沉默地離開了211宿舍,返回那間令人壓抑的紀委談話室。隻是這一次,氣氛與離開時已截然不同。朱構的臉上帶著一絲掩藏不住的、獵物入彀的得意,而陳秋銘的眼底,則是一片深沉的、冰冷的寒潭。
    重新在軟包椅子上坐下,無形的壓力仿佛增加了數倍。朱構將那個裝著銀行卡的取證袋“啪”地一聲放在桌麵上,如同扔下了一枚重磅炸彈。
    “陳秋銘,”朱構的聲音帶著一種宣布最終判決般的腔調,“我們已經初步核查過了。這張銀行卡,開戶名雖非李小柱,但資金來源與他有關聯。卡內,確確實實有兩萬元人民幣的存款!現在,物證確鑿!你還有什麽話可說?我勸你,不要再抱有任何僥幸心理,老老實實交代你的違紀違法事實,爭取寬大處理,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陳秋銘的心徹底沉了下去。對方果然準備充分,連銀行卡的源頭和資金都做了手腳,形成了一個看似完整的證據鏈。他瞬間理清了整件事的輕重。與金葉子、祁淇的那些事,即便被歪曲,頂多是生活作風問題,屬於違反師德師風的紀律範疇,最多是名譽受損,動搖不了根本。而眼前這“收受兩萬元禮金”一事,一旦被坐實,那就不僅僅是違紀,而是涉嫌受賄的違法行為!性質截然不同!這才是對方真正的殺招!
    他沉默著,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剖析著每一個細節,尋找著可能的破綻。對方顯然蓄謀已久,從邵良誌突然“善意”地抽調他去指揮部,到李小柱“恰逢其時”地出現並送禮,再到這張神不知鬼不覺出現在木耳袋裏的銀行卡……環環相扣,幾乎無懈可擊。
    “我之前的陳述,就是事實。”陳秋銘終於開口,聲音平靜得可怕,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對於這張銀行卡的出現,我不知情,也未收受。我現在,沒有其他需要補充說明的。”
    朱構似乎早就料到他會負隅頑抗,他身體前傾,雙手撐在桌麵上,目光逼視著陳秋銘,拋出了另一個重磅信息:“陳秋銘,你不要再執迷不悟了!我們已經調查清楚,‘春竹旅館’是真實存在的,它就位於東坡斜巷!而東坡斜巷,正好處於本次龍興校區老校區項目開發的範圍之內!你當時作為開發指揮部的臨時工作人員,無論你具體負責什麽工作,你的身份,就已經與開發範圍內的經營戶——春竹旅館的老板李小柱,構成了明確的管理與服務關係!你收受他的禮金,就是利用職務之便,收受管理服務對象的賄賂!”
    轟!
    朱構的這番話,如同最後一塊拚圖,瞬間讓陳秋銘腦海中所有的迷霧徹底散開!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一切的詭異之處都有了合理的解釋!怪不得邵良誌會一反常態,如此“熱情”地將他調往指揮部!根本不是看中他的能力,而是要給他套上“指揮部工作人員”這個身份!有了這個身份,他才能與那個憑空出現的“春竹旅館老板”李小柱,建立起所謂的“管理服務關係”!李小柱這個幾乎從記憶中消失的老同學,突然帶著“土特產”來訪,根本就是被精心挑選出來、用於實施陷害的棋子!這從頭到尾,就是一個針對他陳秋銘的、精心策劃的陰謀!
    幕後黑手是誰?錢本一?邵良誌?朱構?或許他們都有份!好手段!真是好手段!為了扳倒他,這些人可謂是處心積慮,織就了一張如此精密而惡毒的大網!
    想通了這一切,陳秋銘非但沒有感到恐懼和絕望,反而從心底湧起一股荒謬至極的感覺。他看著對麵一臉“正氣凜然”的朱構,看著這間熟悉的、他曾作為主宰者的談話室,看著那指向自己的冰冷鏡頭,竟然控製不住地,低低地笑了起來。起初是壓抑的輕笑,隨即笑聲逐漸放大,充滿了嘲諷、悲涼和對這出鬧劇的極度不屑。
    這突如其來的笑聲,讓朱構和李民心都愣住了。朱構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他用力一拍桌子,發出沉悶的響聲:“陳秋銘!你瘋了?!我在嚴肅地跟你談話,你笑什麽?!認清你現在的處境!”
    陳秋銘止住笑聲,但嘴角那抹譏誚的弧度依舊掛著。他抬起頭,目光清亮如電,直視朱構,語氣帶著一種近乎優雅的反擊:“朱書記,您這又是在怎麽說話呢?‘瘋了’?這是標準的侮辱性詞匯,是對我人格的公然侮辱和精神上的打壓。我雖然是被調查人,但我的合法權利依然受到保護。根據相關規定,在談話過程中,調查人員不得使用侮辱、誹謗、威脅、引誘等非法方式。您現在的言行,已經嚴重違規。我正式提出申請,要求您回避此案的調查工作,並立即更換調查人!這是我的合法權利,請您予以保障!”
    朱構的臉由青轉紅,又由紅轉白,他指著陳秋銘,手指因為憤怒而微微顫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這才猛然驚醒,自己又一次在陳秋銘的專業反擊下落入了語言陷阱!他剛才那兩句“瘋了”和“狡辯”,在執法記錄儀麵前,是無法抵賴的鐵證!而陳秋銘依據程序提出的回避申請,合情合理合法,他根本無法拒絕!
    一股巨大的憋悶和挫敗感湧上朱構心頭。他原本以為手握“鐵證”,可以輕鬆擊垮陳秋銘的心理防線,卻沒想到對方如此難纏,不僅寸步不讓,反而屢次利用規則反將他一軍!
    “你……!”朱構胸口劇烈起伏,最終猛地站起身,椅子腿與地麵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他狠狠地瞪了陳秋銘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將他生吞活剝,然後一言不發,怒氣衝衝地拉開防盜門,大步走了出去。
    厚重的門在朱構身後關上,談話室內暫時隻剩下陳秋銘和李民心,以及那台仍在忠實記錄的執法記錄儀。李民心低著頭,不敢與陳秋銘對視,氣氛尷尬而凝滯。
    門外走廊上,剛剛被朱構提拔上任不久的調查室主任肖仁正等在那裏,看到朱構臉色難看地出來,連忙迎了上去。
    “朱書記,怎麽樣?”肖仁低聲問道。
    朱構煩躁地鬆了鬆領帶,壓低聲音,語氣中充滿了挫敗和惱怒:“這家夥!真是個難啃的硬骨頭!油鹽不進,比我們還懂規矩!”
    肖仁湊近一步,匯報他那邊的情況:“書記,我這邊已經安排人分別和典晨陽、林曉安、段雪平、蔣子軒那四個學生談過話了。他們幾個口徑基本一致,都證實了那天聚餐的情況,和陳秋銘說的差不多。人多,沒喝酒,是陳秋銘結的賬。那件事……根本查不實,形成不了有效證據鏈。”
    朱構眉頭擰得更緊:“那收錢這件事呢?卡可是從他宿舍床底下搜出來的!”
    肖仁麵露難色,謹慎地選擇著措辭:“書記,這件事……目前看,也很難直接坐實。關鍵在於,我們掌握的錄音裏,李小柱隻提到了‘土特產’,自始至終沒有明確提到‘錢’或者‘銀行卡’。而陳秋銘從始至終都堅持他隻收到了土特產,並且回贈了價值更高的月餅。最關鍵的是,我們無法證明陳秋銘‘明知’袋子裏有卡,或者他‘實際控製’了這筆錢。從現有證據看,他完全可以說自己是被人栽贓陷害的。按照程序……我們沒有足夠理由繼續限製他的人身自由了。”
    朱構沉默了,臉色陰晴不定。他當然知道肖仁說的是實情。這場精心策劃的陰謀,雖然在輿論上能給陳秋銘造成重創,但在法律和紀律審查的嚴謹框架下,想要一舉將其徹底釘死,卻還差著最關鍵的一環——陳秋銘的“主觀故意”和“實際收受”的直接證據。
    他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像是要把胸中的鬱結之氣都吐出去,最終,有些不甘地擺了擺手,聲音帶著疲憊和一絲陰狠:“那就先這樣吧。反正……經過這麽一遭,他陳秋銘的名聲在學校裏也已經臭了。目的,也算達到了一半。剩下的……再從長計議吧。”
    當陳秋銘終於走出那棟壓抑的行政樓,重新呼吸到外麵清冷的空氣時,天空不知何時已布滿了陰雲。他抬頭望了望灰蒙蒙的天際,知道這場風暴,遠未結束。它隻是從明處,轉入了更為凶險的暗處。而他的名字,已然被潑上了濃墨,在龍城大學的輿論場中,開始經受一場嚴酷的炙烤。真正的較量,或許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