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八章 校史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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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位於龍城大學南區東側的教工公寓,相比西區法律係男寢的喧鬧和年代感,這裏顯得安靜而規整許多。1單元802房間,朝南,陽光充足。客廳裏還彌漫著新打掃過的味道,幾隻裝得鼓鼓囊囊的編織袋和紙箱堆在牆角,昭示著主人剛剛搬入的倉促。
    陳秋銘蜷縮在客廳那張唯一的、略顯單薄的皮質沙發上,身上裹著一條白色的毯子,隻露出一個灰白頭發淩亂的腦袋和略顯蒼白的臉。他一動不動,眼神有些空茫地望著窗外陌生的景致——不再是法律係男寢窗外那熟悉的老槐樹和籃球場,而是不遠處一片綠色的校內公園。身體的疲憊和心緒的沉重,讓他暫時失去了收拾整理的力氣,隻想在這片暫時的棲身之所裏,將自己藏起來。
    王春雨挽著袖子,露出白皙的手臂,正手腳麻利地歸置著雜物。她將幾本書放進靠牆的空書櫃,又把一些洗漱用品拿到衛生間,動作輕盈而熟練,仿佛已經是這裏的女主人。她一邊忙碌,一邊試圖用輕鬆的語氣打破滿室的沉寂:“秋銘,其實你搬過來也好。這樣咱們就離得近了,多方便。以前我想找你,還得特意跑到西區去,現在好了,你在南區圖書館辦公,我從我們心理谘詢中心過去,就過個黎橋,幾分鍾的事兒。”
    她頓了頓,將一摞疊好的衣服放進臥室的衣櫃,繼續說道:“以後啊,咱們吃飯也在南區食堂吃吧,我聽說南區食堂種類也比西區豐富些。”
    陳秋銘的聲音從毯子裏悶悶地傳出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抵觸:“在南區食堂……會不會經常碰到校領導?”他現在最不想見到的,就是那些可能參與或默許了那場針對他的陰謀的麵孔。
    王春雨走回客廳,拿起抹布擦拭著茶幾,語氣輕鬆地寬慰道:“會啊,那是肯定的。行政樓不就在南區嘛,領導們吃飯基本都在食堂。不過你放心,他們有自己單獨的小包間,不會來大廳跟我們擠的。我們最多也就是偶爾碰見一些處長、科長級別的,像朱構、邵良誌那種級別的,基本不會出現在大眾視野裏吃飯,你就把心放肚子裏吧。”
    “那還好……”陳秋銘稍稍鬆了口氣,“要是總碰見那些我不想看見的人,這飯也吃得不自在。”
    正說著,一陣輕輕的敲門聲響起。王春雨放下抹布,走過去打開門。門外站著李一澤,他依舊是那副酷酷的樣子,但眼神裏帶著關切。他身後,跟著諸葛寧靜、周棣和洪茂三個男生,四個人手裏都提著、抱著、扛著陳秋銘大大小小的行李包裹,看起來像是搬家的主力軍。
    “王老師。”李一澤禮貌地打招呼。
    “快進來,快進來!辛苦你們了!”王春雨連忙側身讓開,招呼他們進來。
    幾個男生魚貫而入,將手裏沉重的行李小心翼翼地放在客廳空地上,瞬間讓本就不算寬敞的客廳顯得更加擁擠。洪茂是個閑不住的性子,放下東西就好奇地四處打量起來,他裏裏外外“參觀”了一遍這個新家,嘴裏嘖嘖稱讚:“銘哥!你這新家可以啊!一室一廳一衛,獨立廚房衛生間,這邊還有個挺大的書桌,采光也好!這可比法律係男寢那破舊四人間強多了!你早就該搬過來了!”他走到窗邊,指著後麵,“你看,後麵就是公園,有假山有人工湖,環境多好!早晚過去散散步,跑跑步,多愜意啊!”
    諸葛寧靜推了推眼鏡,目光在王春雨和陳秋銘之間轉了轉,臉上露出一絲促狹的笑容,故意問道:“王老師,你也住在這裏嗎?”他這話問得頗有深意。
    王春雨的臉頰瞬間飛起兩朵紅雲,有些羞惱地瞪了諸葛寧靜一眼,嗔怪道:“你胡說什麽呢!我住在二單元的506房間!不在這裏!”
    諸葛寧靜嘿嘿一笑,膽子更大了,快人快語地說道:“那多麻煩啊!王老師,要我說,你倆幹脆搬一起住得了!就跟過日子一樣,多方便,還能互相照顧!”他這話一出,周棣和洪茂都忍不住偷笑起來,連李一澤的嘴角也微微上揚。
    陳秋銘終於從毯子裏探出整個腦袋,看著諸葛寧靜,臉上露出了這幾天來第一個真心的、帶著點無奈又覺得好笑的弧度:“寧靜啊寧靜,不愧是我的好學生,就是知道向著你銘哥說話。”他故意歎了口氣,攤了攤手,“反正我是沒有意見,就看你們王老師願不願意了。”
    “你少想美事了!”王春雨的臉更紅了,像熟透的蘋果,她用力捶了一下陳秋銘的肩膀,又羞又氣地對著諸葛寧靜說道,“還有你,諸葛寧靜!少在那裏胡說八道!我和秋銘又沒登記結婚,怎麽可以……怎麽可以同居呢!這像什麽話!”她的話雖然帶著責備,但語氣裏並沒有真正的怒氣,反而有種被說中心事的嬌羞。
    這番插科打諢,讓房間裏原本彌漫的哀傷和壓抑氣氛瞬間衝淡了不少,幾個男生都忍不住笑了起來,連一直沉默寡言、隻是默默拿起掃帚開始掃地的周棣,嘴角也彎起了一個細微的弧度。陳秋銘看著周棣認真掃地背影,心裏一暖,說道:“還是小棣好啊,話不多,就知道幹活。”
    諸葛寧靜一邊幫忙把一個箱子推進臥室,一邊說道:“銘哥,剛才我們來之前,典晨陽、林曉安、段雪平他們也都在211幫你收拾東西來著,忙前忙後的。不過……他們覺得不太方便過來,就讓我們幾個把東西拿過來了。”
    陳秋銘點了點頭,眼神黯淡了一下,理解地說道:“嗯,我知道。沒辦法,現在這個情況,暫時確實是不方便接觸。他們有心了。”這種刻意的避嫌,像一根細小的刺,提醒著他此刻尷尬而艱難的處境。
    李一澤像是想起了什麽,走到陳秋銘身邊,壓低聲音說道:“對了銘哥,還有個事。金葉子和祁淇……她們倆狀態很不好,特別想來看你,都快魔怔了。我跟她們說了不方便,但她們好像聽不進去。”
    陳秋銘一聽,眉頭立刻緊緊皺了起來,臉上露出煩躁和擔憂交織的神情:“快算了吧!一澤,你千萬攔著她們!現在本來就謠言四起,說什麽的都有。我要是再讓她們兩個女生單獨來我宿舍,那更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到時候指不定又被編排成什麽樣子!”
    李一澤麵露難色:“可是……銘哥,我感覺她們要是再見不到你,親口聽你說句話,真的會崩潰的,誰勸都沒用。”
    “唉……”陳秋銘重重地歎了口氣,抬手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真是頭疼……”
    一直在一旁安靜聽著的王春雨,此時走了過來,輕聲建議道:“秋銘,私下裏見麵肯定是不方便的。但是……你可以想想辦法,利用一些公開活動的機會,和她們見一麵,說幾句話啊?比如,圖書館會不會組織什麽活動?或者,校史館?”她心思細膩,立刻想到了一個可能的突破口。
    陳秋銘聞言,眼睛微微一亮,陷入了沉思:“公開活動……校史館……這倒是個思路。”他喃喃道,“她倆,還有班裏很多同學,這次打擊肯定都很大。我要是一直不露麵,不給個明確的說法,真搞不好會影響他們的心理狀態和學習……”他看向王春雨,點了點頭,“嗯,我想想辦法吧。”
    第二天一早,秋日的晨光清冽而明亮。陳秋銘在南區食堂簡單吃過早飯,沒有直接去圖書館606辦公室,而是拐向了位於大禮堂旁邊的一棟獨立建築。
    這是一座兩層樓的紅磚青瓦小樓,樣式古樸,帶著明顯的曆史感。門廊上方掛著一塊略顯陳舊的牌匾,上麵寫著“龍城大學校史館”幾個鎏金大字。它靜靜地矗立在綠樹掩映之中,仿佛一個被時光遺忘的老人,與周圍現代化的教學樓和喧囂的大禮堂格格不入。陳秋銘來龍城大學一年多了,多次從它門前路過,卻從未真正留意過,更不曾踏入一步。而此刻,作為肩負管理這個場館職責的圖書館檔案科科長,他第一次,以主人的心態,走到了它的門前。
    推開沉重的木門,一股帶著陳年紙張和淡淡黴味的氣息撲麵而來。館內光線有些昏暗,隻有幾盞節能燈發出蒼白的光。一個穿著圖書館工裝、看起來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孩正拿著雞毛撣子,小心翼翼地撣著玻璃展櫃上的灰塵。聽到開門聲,她連忙轉過身,看到陳秋銘,臉上立刻露出緊張而恭敬的神色,小跑著過來。
    “陳科長!您來了!”女孩的聲音清脆,帶著點怯意。她是檔案科的幹事之一,白楊。
    “小白啊,你是負責在這邊值班嗎?”陳秋銘環顧著空曠、寂靜得幾乎能聽到自己回聲的展廳,問道。
    “是的,陳科長。”白楊點點頭,“我們科裏連您一共五個人,人手比較緊張。能安排我一個人在這裏值班,盯著場館,已經挺不容易了。”她的語氣裏帶著點無奈。
    “那你平時的日常工作主要有哪些?”陳秋銘一邊信步往裏走,一邊詢問。
    白楊跟在他身後,認真地回答:“我主要負責……為來參觀的領導、師生或者外來賓客做講解。不過……”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聲音低了下去,“說實話,自從我負責這邊以來,除了新生入學教育時,各院係會象征性地組織學生來轉一圈,基本沒什麽人主動來參觀。有時候一整天,就我一個人在這裏。”
    陳秋銘看著展櫃裏那些蒙著細微灰塵的、記錄著學校崢嶸歲月的老照片和泛黃文件,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一個學校的記憶殿堂,竟如此落寞。
    “沒關係。”他停下腳步,轉身對白楊溫和地說道,“那今天,你就把我當成一名普通的觀眾,給我詳細地講解一下吧。讓我也好好了解一下,我們龍城大學的過去。”
    “好的,陳科長!”白楊受到鼓勵,精神一振,立刻進入了講解員的狀態。她引導著陳秋銘,從學校的創辦背景、艱難建校開始,沿著時間軸線,一個展區一個展區地詳細講解起來。陳秋銘發現,盡管訪客寥寥,但校史館的內容其實相當豐富,史料翔實,脈絡清晰,默默記錄著這所大學近一個世紀的風雨曆程。
    他們沿著木製樓梯走上二樓。二樓更加安靜,展陳的是一些專題內容和學校獲得的榮譽。走到盡頭,陳秋銘注意到旁邊還有一間獨立的屋子,門虛掩著。
    “那間屋子是?”陳秋銘指著問道。
    白鈺梅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回答道:“哦,那是學校的傑出人物展館。裏麵陳列著學校曆任書記、校長的畫像和生平介紹,還有一些對學校發展有重大貢獻的知名校友的事跡。”
    陳秋銘心中一動,推開門走了進去。這間屋子比外麵的展廳更顯莊重肅穆,光線也更加柔和。牆壁上整齊地懸掛著一排裝裱精美的黑白或彩色肖像畫,下麵配有文字說明。他的目光隨意地掃過那些或嚴肅、或儒雅、或充滿威嚴的麵孔,這些都是龍城大學曆史上的掌舵人。
    然而,當他的目光落在最中間、最醒目位置的那張大幅半身畫像時,他的腳步猛地頓住了!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緊,呼吸瞬間停滯!
    畫像上是一位穿著中山裝、戴著黑框眼鏡、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的老者。他麵容清臒,眼神銳利而充滿智慧,嘴角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洞察世情的淡然笑意。
    這張臉……這張臉!
    陳秋銘的瞳孔驟然收縮,大腦一片空白,仿佛有驚雷在耳邊炸響!
    他死死地盯著那張畫像,手指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起來。這眉眼,這神態,這嘴角那抹熟悉的、仿佛能看透人心的弧度……這分明就是他那位忘年交雲峰大哥!
    可是……雲峰大哥明明親口對他說過,他不認識什麽張東寶!他還記得當時雲峰大哥說這話時,那平淡而自然的表情,沒有絲毫破綻!
    難道……難道世界上真的有長得如此相像的兩個人?還是說……
    一個荒謬而驚人的念頭,如同破土而出的藤蔓,瞬間纏繞了他的整個心神。他感覺自己的血液仿佛在瞬間變冷,又似乎在下一刻沸騰起來。
    他指著那張畫像,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和不確定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問身旁的白楊:
    “小白……那……那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