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九章 畢業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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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春的清晨,陽光已有了些許力度,透過西區食堂寬大的玻璃窗,明晃晃地灑在光潔的餐桌上,空氣中浮動著食物蒸騰的熱氣和清洗劑淡淡的檸檬清香。食堂裏人聲鼎沸,教職工和早起的學生們混雜在一起,取餐盤碰撞的清脆聲、低聲交談的嗡嗡聲、以及窗口阿姨中氣十足的吆喝聲,交織成校園清晨最富生活氣息的交響樂。
    陳秋銘和王春雨像過去很多個早晨一樣,默契地來到這個他們熟悉的窗邊小桌坐下。陳秋銘的餐盤裏是一碗撒了香菜和辣椒油的小餛飩,兩個煎得金黃的荷包蛋,還有一碟清爽的拌海帶絲。王春雨則偏愛西式早點,一杯豆漿,一個火腿三明治,外加一小份水果沙拉。陽光在他們身上跳躍,勾勒出寧靜而溫暖的輪廓。
    正當陳秋銘夾起一個餛飩,準備送入口中時,一個略微佝僂、臉上堆滿殷勤笑容的身影快步走了過來,是潘禹會。他穿著一身略顯寬大的後勤處工裝,胸前別著名牌,手裏還拿著一個小本子和筆,一副隨時準備記錄領導指示的模樣。
    “陳書記!王老師!早上好!”潘禹會的聲音帶著刻意調整過的熱情,腰微微彎著,“您二位感覺咱們食堂今天的飯菜怎麽樣?合口味嗎?有什麽需要改進的地方,您盡管提!我們後勤處,特別是我們夥食科,一定虛心接受,立馬整改!”他的目光緊緊鎖在陳秋銘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討好。
    陳秋銘放下筷子,抬起頭,臉上露出一絲平和甚至帶著點欣賞的笑容,他用餐巾紙擦了擦嘴角,才不緊不慢地開口:“禹會啊,”他用了這個略顯親近的稱呼,讓潘禹會受寵若驚地又往前湊了湊,“實話說,我對你們後勤處,特別是你分管的這塊夥食工作,很滿意。”他指了指自己碗裏的餛飩,“你看這餛飩,皮薄餡大,湯頭也鮮。不隻是教職工這邊,我聽說學生食堂那邊的花樣和質量也提升了不少,窗口服務態度也好了很多。大家私下的議論,對你潘處長的工作,評價都很高啊。我看,你是真的找對了適合自己的崗位,能把這塊繁瑣卻又關係到每個人切身利益的工作,做得這麽紮實、有起色,不容易。”
    潘禹會被這番肯定誇得有些不好意思,連連擺手,臉上的皺紋都笑成了菊花:“陳書記您過獎了!太過獎了!這都是我應該做的,分內之事,分內之事!您別光誇我啊,多批評,多給我們提提寶貴意見,我們才能進步不是?”
    陳秋銘收斂了笑容,語氣變得稍微嚴肅了一些:“批評嘛,倒也沒什麽特別重大的。就是上次紀委聯合後勤處、保衛處搞的那個食品安全和衛生突擊檢查,發現的後廚個別人員著裝不規範、操作台麵衛生死角清理不及時這些小問題,你們一定要高度重視,建立長效機製,嚴格執行標準,堅決避免再次發生。‘民以食為天,食以安為先’,這話不是掛在嘴邊的。”
    “陳書記您放心!絕對放心!”潘禹會立刻挺直了腰板,拿出小本子認真記了幾筆,“您指示的這個問題,我們一定當成頭等大事來抓!我回去就開會,立軍令狀,保證把這件事落實好,絕不讓領導和師生們失望!那……領導您和王老師先吃著,我去那邊窗口再看看,轉轉。”他恭敬地欠了欠身,這才轉身離開,步履似乎都比來時輕快了些。
    潘禹會走後,章五洲和孟文桂端著餐盤笑著坐了過來。章五洲還是那副活力四射的樣子,穿著運動服,脖子上還掛著哨子;孟文桂則是一身白大褂,顯得幹淨利落。
    “嘖嘖,看看咱們潘處長這服務態度,夠周到啊!”章五洲擠眉弄眼地調侃道,咬了一大口肉包子。
    孟文桂笑了笑,眼神中帶著幾分感慨,望向窗外蔥鬱的樹木:“時間過得真快啊,一晃的工夫,咱們幾個來龍城大學上班,都快滿三年了。”
    “是啊!”章五洲咽下食物,接口道,語氣中帶著滿足,“感覺昨天還在為適應新環境發愁呢,這一轉眼,大家混得都還行,也都進步了。孟姐剛在校醫院晉升了中級職稱,可喜可賀!我呢,也在體育教研部混了個副科長當當,好歹算是個‘長’了。春雨更不用說,心理谘詢中心谘詢科科長,專業對口,前途無量。”他最後把目光投向陳秋銘,故意做出誇張的崇拜表情,“至於咱們銘哥嘛……那就更不用提了!嗖嗖地往上走,這都正處級了!紀委副書記!嘖嘖,以後我們見了你,是不是得先鞠躬喊聲‘陳書記’啊?”
    王春雨被他的話逗笑了,輕輕捶了他一下:“就你話多!”她自己也歎了口氣,眼神有些恍惚,“不過五洲說得對,時間過得好快,感覺自己都還沒做出什麽像樣的成績,好像……一下子就老了似的。”
    孟文桂看向陳秋銘,關心地問:“秋銘,你還帶著法律四班那幫孩子吧?他們現在怎麽樣了?應該快畢業了吧?”
    陳秋銘端起豆漿喝了一口,眼神柔和了些許,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悵惘:“是啊,我重新接手的時候,他們剛上大三下學期。然後去年一整年,就是看著他們為了前途拚命,考研的泡在圖書館,考公的天天刷題,考法考的背法條背到昏天黑地……今年這最後一學期,主要是忙著實習,散布在天南海北各個單位。不像他們大三上學期以前,那時候幾乎每天都混在一起,教室裏、辦公室裏,總能見到他們嘰嘰喳喳的身影。”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了些,“說起來,我也確實好久沒見到他們大多數人了。不過……眼看著,馬上就要畢業了。”
    這句話裏,包含了太多複雜的情緒。有看著他們成長的欣慰,有分離在即的不舍,也有對自己這段特殊班主任經曆的總結與回望。
    吃過早飯,陳秋銘回到了位於南區行政樓二樓的辦公室——206。這是一間標準的正處級領導辦公室,比他在圖書館的那間更加寬敞肅穆。深紅色的實木辦公桌厚重沉穩,背後是一排裝滿文件和書籍的書櫃,牆上掛著鄭燚寫的廉政警句的書法作品,以及方圓圓家長送的“真情係學子,師者父母心”的錦旗,空氣中彌漫著紙張和淡淡墨水的味道。自從學生們進入大四下學期的實習階段,法律係那邊暫時沒什麽需要他坐鎮處理的事務,他便將主要辦公地點挪回了這裏,專注於紀委的工作。
    他剛在舒適的皮質座椅上坐下,門外就響起了清脆的敲門聲。
    “請進。”
    門被推開,張明玉走了進來。她如今是紀委辦公室的幹事,依舊兼任陳秋銘的秘書工作。她穿著一身得體的職業套裝,頭發挽起,顯得幹練而精神,手裏拿著一個紅色的文件夾。
    “陳書記,早上好。”張明玉走到辦公桌前,將文件夾雙手遞上,“這是機關黨委剛剛下發的一份紅頭文件,內容是關於要求各部門深入學習貫徹近期省委重要會議精神的。”
    陳秋銘接過文件,快速而認真地瀏覽了一遍。文件內容是關於黨建工作的最新指示和要求。他拿起鉛筆,在幾個關鍵段落和句子下麵劃了線,做了簡單的標注。然後,他擰開鋼筆,在文件的“擬辦意見”欄上,流暢而有力地簽下了一行字:「請盛莉書記閱示。」盛莉如今是學校的黨委委員、紀委書記,是他的直接上級。
    他將文件遞還給張明玉,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明玉,你這秘書工作是越做越熟練了,考慮周全,條理清晰,比當初在圖書館的時候還要沉穩細致。”
    張明玉聽到表揚,臉上飛起兩朵紅雲,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陳書記,您就別誇我了。我這點進步,還不是您教出來的?說起來,真要謝謝您,來紀委工作還想著把我帶過來。”她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帶著點小小的興奮和感慨,“說實話,在這邊工作,感覺確實不一樣。走出去,其他部門的人,就算是那些主任、處長級別的領導,見到我也都客客氣氣的,喊一聲‘明玉妹子’,甚至還有開玩笑叫我‘張領導’的……真是讓我有點受寵若驚,怪不好意思的。”
    陳秋銘聞言,了然地點了點頭,笑容中帶著一絲告誡的意味:“這說明大家尊重的是你所在的崗位,是紀委這塊牌子。‘紀檢幹部,見官大半級’,這話有一定道理,但也是一種無形的壓力和約束。你記住,越是這樣,越不能飄飄然,忘乎所以。一定要保持艱苦樸素、踏實肯幹的作風,嚴守紀律,謹言慎行,以實際行動踐行‘忠誠、幹淨、擔當’的要求。明白嗎?”
    張明玉神色一凜,立刻收斂了剛才那點小得意,鄭重地點頭:“陳書記,您放心!您的教誨我都記在心裏了!我一定時刻提醒自己,絕不給您和紀委丟臉!”
    “好,去忙吧。”陳秋銘滿意地擺了擺手。
    張明玉離開後,辦公室裏重新恢複了安靜。陳秋銘剛拿起一份信訪線索材料,門口又探進一個熟悉的小腦袋,帶著點怯生生和好奇,是祁淇。
    “小寶?”陳秋銘有些意外,隨即臉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放下手中的材料,朝她招了招手,“快進來!在門口探頭探腦的幹什麽?”
    祁淇這才笑嘻嘻地推開門,蹦跳著走了進來。她今天穿了一件嫩黃色的連衣裙,顯得活潑又嬌俏。她好奇地打量著這間寬敞而莊嚴的辦公室,吐了吐舌頭:“銘哥,你的辦公室好……好氣派啊!感覺一進來,就有一種無形的壓力,我都不敢大聲說話了。”
    陳秋銘被她逗笑了,起身走到飲水機旁給她倒了杯溫水,示意她在自己辦公桌對麵的椅子上坐下:“傻丫頭,在我這兒你還客氣什麽?就跟回自己家一樣,放鬆點。”他說著,像是變戲法一樣,從辦公桌抽屜裏拿出一板帶吸管的“綠百世”AD鈣奶,推到祁淇麵前,眼神裏帶著慣有的寵溺,“喏,給你留的,快喝吧。我記得你就愛喝這個。”
    祁淇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像得到了心愛玩具的孩子,驚喜地接過:“謝謝銘哥!你還記得我愛喝這個呀!你真好!”她迫不及待地拿起一瓶,“噗”地一聲紮開,滿足地吸了起來,那酸酸甜甜的味道,仿佛瞬間驅散了辦公室帶來的那點拘謹。
    看著祁淇像小倉鼠一樣鼓著腮幫子喝奶的可愛模樣,陳秋銘心裏柔軟一片,但他知道祁淇不會無緣無故跑來他的紀委辦公室。他溫和地問道:“對了,小寶,你今天特意跑過來找我,是有什麽事情嗎?”
    祁淇放下喝了一半的AD鈣奶,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臉上露出了既興奮又夾雜著一絲離愁別緒的表情:“嗯!是有事要告訴銘哥!我前幾天不是參加了一個校園招聘會嗎?就是咱們學校和龍城幾個高校聯合辦的那個。結果你猜怎麽著?我還真應聘成功啦!”
    “是嗎?那是好事啊!”陳秋銘為她感到高興,身體微微前傾,“是什麽崗位?哪家單位?”
    “是去龍城農業經濟學院,”祁淇說道,語氣帶著點小自豪,“崗位是……女生宿舍管理員。”
    “龍城農業經濟學院?”陳秋銘在腦中搜索了一下,“哦,我知道,是個不錯的專科院校。女生宿舍管理員……這工作聽起來瑣碎,但責任重大,直接麵對學生,很能鍛煉人。而且是在大學裏工作,環境相對單純,待遇福利應該也不會差。挺好的選擇,小寶,恭喜你!”他由衷地表示祝賀。
    “謝謝銘哥!”祁淇開心地笑了,但笑容很快又黯淡下來,帶著點不舍,“所以……所以我這次來找你,就是為了辦理提前離校手續的。我……我要去那邊工作了,那邊要求……後天就要報到上崗了。”
    房間裏安靜了一瞬。窗外的陽光似乎都停滯了片刻。
    “後天?”陳秋銘重複了一遍,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滯澀,“這麽快……你就要離校了?”他看著眼前這個被他稱為“小寶”,總是帶著點傻氣又無比真誠的女孩,一種強烈的不舍瞬間攫住了他的心。他沉默了幾秒,才輕聲歎道:“這……我還真舍不得你。”
    祁淇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她用力點了點頭,聲音有些哽咽:“是啊銘哥……我也舍不得你,舍不得大家,舍不得四班……銘哥,你知道嗎?”她抬起頭,淚光閃閃地看著陳秋銘,語氣無比真摯,“你……你是那個給我灰暗的大學生活,帶來第一縷陽光的人。在我覺得自己什麽都做不好,最自卑的時候,是你看到了我,鼓勵我,給了我當宣傳委員的機會,還讓我給你當小助理……沒有你,就沒有現在的祁淇。”
    這番話,像一股暖流,又像一根細針,輕輕刺在陳秋銘心上最柔軟的地方。他不禁感慨萬千,目光柔和地看著祁淇,說出了埋藏在心底許久的話:“小寶,很多人……包括可能你自己有時候也會覺得,我喜歡金葉子,更看重她,而你,更像是我眼中的配角,是附帶的那個‘小寶’。”
    他頓了頓,語氣無比認真和坦誠:“但其實,並不是這樣的。你有你的可愛,你的善良,你的單純和執著。在我心裏,雖然金葉子的地位,因為各種原因,可能確實更特殊、更重要一些,像是……一個無法替代的坐標。但是你,祁淇,你同樣占據著另一個很重要的、獨一無二的位置。就像……就像陽光下的向日葵和月光下的鈴蘭,各有各的美好,無法互相替代。”
    祁淇聽著這番話,眼淚終於忍不住滾落下來,但她卻在流淚中露出了一個釋然而燦爛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