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
    西天的落日把雲層染成一片燒透的橘紅，卻連最後一絲暖意都透不過曠野的風。
    道旁的草被吹得貼緊地麵，枯瘦的枝椏在暮色裏勾出淩亂的影子，像極了心裏扯不斷的牽掛。
    遠處的河灣泛著冷光，水麵映著殘陽的碎影，風一吹就散成星星點點的晃蕩。
    沒有炊煙，沒有犬吠，隻有戰馬時不時的嘶鳴，在空蕩的天地間漫開，又很快被暮色吞掉……
    此情此景，當真是：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哦，不！
    應該是夕陽西下，趙匡胤在天涯……
    就在剛剛，殿前司都虞候石守信終於趕了回來，義憤填膺地將涿州已經被韓通與孫行友攻下的消息通報給趙匡胤。
    “可惡，那韓通擺明了就是故意的！”
    “趙指揮使，我們接下來該怎麽辦？”
    “涿州已經被韓通他們拿下，幽州肯定不會再出兵了，我們的計策隻怕……”
    趙匡胤陰沉著臉，沒有說話，似乎在消化著這個消息。
    石守信等將領見狀，也都不再說話，隻是默默地等著。
    他們清楚地看到，夕陽下，如雕像般一動不動的趙匡胤，眼底竟不斷流露出的憤怒、絕望與不甘……
    是啊！
    趙指揮使精心謀劃的計策，如今因為韓通的冒進，卻徹底化成泡影！
    關鍵他還在陛下麵前信誓旦旦地立下了軍令狀。
    如果拿不下幽州，甘受軍法！
    更重要的是，陛下說過，拿下幽州，此次北伐的首功便是他的。
    水漲船高，兄弟們也能跟著分到不少功勞。
    可現在，一切都完了！
    首功就那麽眼睜睜從手上溜走了，還說不定會有怎樣的軍法等著他……
    良久。
    見趙匡胤還是不說話，石守信等人終於忍不住擔憂道：“趙指揮使，你沒事吧……”
    趙匡胤卻突然看向他，臉上再次恢複到麵無表情，正色道：“立刻將此事稟告陛下……”
    石守信愣了愣，連忙打斷道：“趙指揮使，萬萬不可啊！”
    “此事若現在就告知陛下，陛下一定會認為你的計策已經失敗了，別忘了，你可是在陛下麵前立了軍令狀的……”
    一旁的慕容延釗也忍不住勸道：“暫時不能說，幽州肯定還不知道涿州已經被攻下了，我們還有機會……”
    一時間，幾乎身邊所有的將領都不約而同地開口苦勸。
    趙匡胤卻絲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各位的心意，趙某明白，多謝各位兄弟替趙某擔心！”
    “你們放心，就算陛下要對我軍法從事，我趙匡胤一力承擔，絕不牽連眾位兄弟！”
    “我們的確還有機會，趙某也絕不會輕易放棄，但決不能將真實情況瞞著陛下，此非為臣之道！”
    “況且陛下為了配合趙某的這次計劃，都已經甘願以身為餌，這是何等的信任？”
    “趙某又怎能瞞而不報……”
    說罷，便在眾人欽佩、感動的目光中，要來紙筆親寫奏報，命人加急送往固安。
    沒錯！
    咱們的那位太子爺猜對了，趙匡胤的確還想以信息差的優勢，來繼續引誘幽州出兵。
    但他隻猜對了一半，也終究是小看了趙匡胤。
    因為趙匡胤沒有任何猶豫，當即就將涿州的情況急報給大周皇帝郭榮了。
    而且他也並沒有將罪責怪罪在韓通身上。
    在他的奏報中，隻說“臣雖再三命令控製攻城節奏，但無奈涿州兵力實在太少，敵我戰力差距過大，韓將軍與孫節度使已經盡力控製速度了，故而涿州終究還是被攻破了，此皆末將之疏漏，還請陛下責罰！”
    另外，他還在奏報中提出了接下來的兩套備選方案，供郭榮做出抉擇。
    方案一：隱瞞涿州被拿下的消息，繼續製造假象，引誘幽州出兵。
    方案二：不再浪費時間等待，而是抓緊時間集結全軍合圍幽州。
    集中全部兵力攻打幽州南門，將敵軍注意力吸引到南門的同時，並暗中讓士兵潛入北門，通過打地道等方式，晝伏夜出，盡量在最短的時間攻破幽州城。
    另外，幽州城內還有他派去的潛伏的人員，到時也可以製造內亂，配合攻城……
    不得不說，趙匡胤的確是個所有領導都喜歡的手下。
    遇到事不隱瞞、不謊報、不甩鍋，主動承擔責任，並在第一時間拿出了後續方案。
    這樣的員工，無論在什麽時候，都是老板眼裏的香餑餑。
    即便是咱們那位太子爺，若是此時此刻知道了這件事，也肯定會由衷讚一句：好牛馬！
    而更讓郭宗訓沒想到的是，郭榮在看完趙匡胤的奏報後，隻是沉吟了片刻，便當即帶人趕回了行在大營。
    並下令讓趙匡胤、韓通、張永德、李重進等大將立刻趕回行在大營。
    淩晨的行在大營格外寂靜。
    隻有士兵巡邏的腳步聲、劈啪作響的火把聲。
    郭宗訓早就習慣了這種環境，處理政務後勤一整天的他，此刻已經美美睡著了，而且睡得十分踏實。
    畢竟拿下涿州，趙匡胤調虎離山的計策基本宣告失敗。
    接下來就該自己發揮了……
    突然。
    一道厲喝聲驟然在他床榻旁炸響。
    “還有心思睡覺？”
    “睡什麽睡，起來！”
    郭宗訓被嚇得一哆嗦，觸電般彈坐而起，後背瞬間冷汗淋漓。
    什麽情況？
    趙匡胤謀反了？
    還是遼國大軍殺來了……
    揉了揉眼睛，他這才看清麵前那道偉岸的身影。
    父皇？
    不是，他不應該在固安嗎？
    怎麽像鬼一樣出現在自己麵前了？
    難道他還是變成了鬼……
    呸呸呸！
    已經幫老爹逆天改命了，怎麽可能還會變成鬼……
    正想著，郭宗訓隻感覺自己的耳朵一疼，竟直接被揪著耳朵從床上拖了下來。
    “臭小子，看什麽看！”
    “跪好！”
    郭宗訓揉著耳朵，打量著怒容滿麵的老爹郭榮：
    肯定不是鬼，可他為何會突然趕回來，還如此生氣？
    可不待他開口，郭榮的厲喝聲再次響起：“朕是不是告訴過你，別太過分了！”
    “平時任性也就算了，這可是北伐大業！”
    “你怎麽還能如此任性，讓韓通故意破壞趙匡胤的計劃……”
    “你如此輕重不分，如此大義不明，隻知勾心鬥角，將來如何繼承朕的皇位？”
    “虧朕讓你這麽小就當太子，更讓你開始學著監國！”
    “你簡直太讓朕失望了……”
    郭宗皺了皺眉，瞬間明白了老爹為何如此。
    行在大營並沒有把涿州被拿下的消息告訴父皇，韓通那邊也不可能直接告訴父皇。
    所以肯定是趙匡胤將此事告知了父皇！
    郭宗訓再次抬眼看了看老爹郭榮，腦海飛速運轉：
    不會真的動怒了要廢物我的太子之位吧？
    可惡，肯定是趙匡胤向父皇告了我的狀，說是我讓韓通故意破壞他計策……
    等等！
    以趙匡胤的人設，應該不會做出這種事。
    我的確是讓韓通提前攻下涿州，但這件事又沒有什麽證據，他趙匡胤怎麽可能做出這種沒有證據就向皇帝告太子狀的愚蠢行為？
    要是我，我也不會做！
    沒錯，以這家夥的風格，他肯定是把責任全攬在他自己身上。
    畢竟老爹郭榮可不是昏君，定然能看出是我搞的鬼！
    唉，失策了，當真是失策了啊！
    雖然已經很重視趙匡胤了，但趙匡胤終究還是那個趙匡胤，自己以後得更加重視，更加提防……
    嗯，不管怎樣，及時認錯方為上策！
    “爹爹，孩兒錯了，趙指揮使一定很生氣吧，孩兒這就去給他賠罪……”
    郭榮沉聲道：“當然要賠罪！”
    “當朝太子故意破壞朝堂重臣的北伐計策，此事若傳出去，你將來還要不要名聲了，你讓別人如何看待你？”
    “又如何看待朕？”
    “你是想要寒了所有人的心嗎?”
    說到此，郭榮又狠狠地瞪了一眼郭宗訓，怒道：
    “他們馬上就會趕回來，你最好當麵賠禮道歉，若不能取得趙匡胤的原諒，朕立刻就廢了你的太子之位，將你遣送回京……”
    唉，果然又來了！
    郭宗訓心底歎息，淚水瞬間湧了上來，無比乖巧自責地說道：“孩兒知錯了，爹爹!”
    “您放心，孩兒一定會當麵給趙指揮使道歉的……”
    道他大爺的歉！
    等著吧……
    殊不知，早在郭宗訓下令讓韓通提前攻占涿州時，他就知道父皇一旦得知這個消息，一定會勃然大怒。
    畢竟這可是父皇最重視的北伐大業！
    而且太子破壞朝堂重臣的北伐計策，這的確說不過去。
    如此行徑，隻會讓他人認為自己這個太子是宵小之輩，也會寒了不少人的心。
    但他沒想到這件事會來的這麽快！
    也罷，來都來了，遇到事不要慌，先發個朋友圈……
    啊呸！
    先穩住心態……
    不久後。
    趙匡胤的營帳中。
    趙匡義披上衣服，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激動地看向趙普：
    “趙書記，你說的可都是真的？”
    趙普點點頭：“自然都是真的，陛下已經下令讓一眾大將趕回行在，而且還直接衝到太子的營帳，狠狠訓了太子一通，更是要讓太子當麵給明公道歉！”
    “而且還說若明公不原諒太子，就會立刻廢了他的太子之位，遣送回京！”
    “營帳外的甲士們都聽到了，而且我還特意去找那個消息渠道驗證過……”
    趙匡義激動地撫掌大笑：“好、好、好，堂堂神童太子也會有今天！”
    “陛下果然是明君，不僅沒責罰兄長，甚至一眼就看出了這是太子搞的鬼，甚是讓太子給兄長道歉，真是太好了！”
    “不行，我一定要去親眼見證他道歉的模樣，哈哈……”
    日上三竿。
    張永德、李重進、趙匡胤、韓通等大將都趕到了行在大營。
    沒有任何耽擱，他們直接來到了議事大廳。
    而趙匡義卻並沒有如願進入議事大廳親眼見證郭宗訓的道歉。
    沒辦法，他們級別不夠!
    但這並不影響趙匡義的好心情，他一直在議事大廳外等著，以便第一時間知道結果，第一時間親眼看到郭宗訓吃癟後的樣子：
    當初你讓我向韓通公開道歉時，有沒有想過今日陛下會讓你向兄長公開道歉？
    哼，這就叫天道好輪回……
    議事大廳內。
    剛開始還不明白陛下為何會如此著急地召他們回行在大營的韓通，在見到趙匡胤時，便立刻反應了過來：
    完了！
    趙匡胤肯定已經將這件事告訴陛下了！
    一念至此，他不由地看向郭宗訓。
    卻見郭宗訓神態自若，像是什麽事都沒有發生：
    嗯，太子一定有辦法化解陛下的怒火的……
    正想著，郭榮的聲音突然響起：
    “各位，涿州已經被韓將軍拿下了，你們應該都知道了吧？”
    眾人當即恭敬地回複“是”！
    郭榮點點頭，繼續道：“拿下涿州是件好事，但同時也是一件壞事！”
    “因為按照趙指揮使之前的部署，原本還要再堅持幾天才能拿下涿州，現在涿州提前被攻下，也就意味著之前所有的部署都已經白廢了。”
    頓了頓，郭榮突然喊道：“趙匡胤！”
    趙匡胤當即領命站出來行禮。
    郭榮再次歎了口氣，道：“此次涿州提前被攻下，實乃太子暗中命令韓通導致的。”
    “朕身為太子的父親，沒能管好太子，導致你的部署功歸一簣，朕在此向你賠罪！”
    聞言，所有人都不由地愣住了！
    什麽？
    太子命令韓通故意提前攻下涿州，破壞趙匡胤的計劃？
    這不是挖自家牆角嗎？
    太過分了，簡直太過分了……
    而韓通此時早已將腦袋低了下去，恨不得埋進褲襠裏。
    對他而言，這簡直就是大型社死現場：
    太子爺啊太子爺，你不是有辦法嗎？
    怎麽還會出現如今這個局麵……
    而趙匡胤此時卻感動不已，他想到了陛下不會怪罪他，但沒想到陛下會親自向他道歉。
    於是連忙下跪行禮：“末將惶恐，皆因末將部署不力……”
    郭榮打斷道：“非汝之過，實乃朕之過，太子之過！”
    說到此，他當即狠狠瞪向郭宗訓：
    “愣著幹嘛？”
    “還不趕緊向趙指揮使賠禮道歉……”
    不料，郭宗訓向前走了兩步，直勾勾地看向趙匡胤：
    “道歉？”
    “道什麽歉？”
    “趙指揮使，你覺得本宮需要向你道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