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10·5】
    周雪妍依言走近，伸出纖細的手臂，輕輕挽住了木溪文的臂彎。接著，她微微側首，將前額緩緩倚靠在他的肩頭，整個身體也隨之貼近，尋求著一份溫暖的依靠。她柔軟的發絲帶著細微的涼意，拂過木溪文的脖頸，帶來一絲微癢。一個少女的頭顱依偎在肩上的感覺，難以用尋常言語形容。它帶著一種獨特的、溫柔的重量，仿佛承載著她所有的思緒、記憶與此刻翻湧的心緒。這份重量，更悄然喚醒了木溪文心底一種沉甸甸的、近乎肅穆的責任感。
    “哥，”她低語的聲音如同夢囈，被寒風吹得有些破碎，“那時……看著你毫無生氣地躺在冰冷的生命維持艙裏……我……真的好害怕。”
    “害怕？”木溪文輕聲回應，身體因她的靠近而微微僵硬。
    “嗯，”她更緊地貼著他，仿佛汲取力量，“怕極了……怕再也……見不到你了。”
    “啊，這個……”木溪文臉上掠過一絲不自然，試圖用輕鬆掩蓋，“不過是深度昏迷……並非真正意義上的生死攸關。”
    “那你……以前經曆過這樣的沉睡嗎？”她抬起朦朧的淚眼。
    “這……倒真是頭一回。”他坦誠道。
    忽然，木溪文感到肩頭傳來一陣溫熱的濕意。他微微側目，隻見晶瑩的淚珠正無聲地從她臉頰滑落，一滴，又一滴，沉重地砸在他肩頭的衣料上，暈開深色的圓點。這濕潤的觸感，如同鑰匙，瞬間打開了記憶塵封的閘門——
    恍惚間，時光倒流至他八歲那年的病榻。同樣絕望的淚水，同樣低抑的啜泣。那個小女孩的身影清晰地浮現，她守在他瀕死的床邊，小臉上掛滿淚痕，用帶著哭腔、斷斷續續的童音，為他哼唱著一支她自己編的、不成調的慰藉之歌：
    有一個人，他和我一起散步。
    有一個人，他為我摘下鮮花。
    有一個人，他會擁抱著我，陪著我。
    那個人就在我身邊……
    那個人就是你……
    你陪伴著我，無論是星辰還是太陽，都很美。
    若你不在，星辰不再閃爍，太陽失去光澤……
    你一定要答應：會一直陪伴著我，不離不棄。
    因為……你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
    木溪文怔怔地看著眼前周雪妍無聲滾落的淚珠，與記憶中那張哭泣的小臉重疊。巨大的無措瞬間攫住了他，如同當年那個無力回應承諾的病弱男孩。“雪妍……那個，別哭，別哭啊！”他笨拙地開口，聲音帶著一絲慌亂，“你看，我真的沒事！好好的在這裏呢！”
    “真的……嗎？”她抬起婆娑的淚眼，聲音裏滿是不確定的脆弱。
    “真的！”木溪文斬釘截鐵地回答，語氣前所未有的鄭重，試圖用這份篤定驅散她的恐懼，“你要相信我！我就在這裏，安然無恙！”
    “嗯，”她仰起白淨的小臉，淚痕未幹，聲音輕得像月光下的薄霧，“哥，能遇見你，是我最大的幸運。在你身邊，心裏總是踏實的。在這紛擾的世上，我最信賴的人……就是你。”
    木溪文心中默然。果然，她此刻交付的，是最深沉的信任。雖然字句間似乎帶著一絲微妙的界定，讓他心底那點隱秘的期待悄然收斂，卻也慶幸自己方才未曾莽撞，避免了可能的難堪。
    “哦，對了！”木溪文像是突然想起了至關重要的事情，輕呼一聲，“差點誤了！” 話音未落，他已轉身快步奔向停在不遠處的飛行器。幾秒鍾後，他的身影再次出現在艙門口，手中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不大的盒子。
    “雪妍，”他走回她身邊，帶著幾分鄭重地打開盒蓋。裏麵靜靜躺著一個尺寸不大、造型樸拙的蛋糕。焦糖色的糕體上，白色的奶油歪歪扭扭地勾勒出“雪妍——生日快樂”的字樣。“這是我……親手為你做的生日蛋糕，”木溪文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耳根微微泛紅，“第一次嚐試，樣子有些粗糙……千萬別嫌棄。”
    周雪妍伸出雙手，如同接過一件稀世珍寶，將那小小的蛋糕捧在掌心。看著那稚拙卻無比用心的字跡，她忍不住抿唇一笑，眼中漾起溫柔的水光：“哥，謝謝你！”
    “快嚐嚐味道如何？”木溪文催促道，帶著幾分期待和忐忑，“檢驗下我這臨時手藝人的水平？”
    她接過木溪文遞來的小勺，輕輕挖下邊緣一小塊，送入口中。細膩的奶油與鬆軟的蛋糕在舌尖化開，帶著質樸的甜香。“好吃！”她眼中瞬間亮起驚喜的光芒，“哥，真沒想到你還會做這個！”
    “這個……是以前跟一位朋友學的，”木溪文笑了笑，眼神掠過一絲懷念，隨即又催促道，“快吃吧，這地方太冷，放久了口感就差了。”
    “嗯。”她含糊地應著，嘴裏塞滿了蛋糕，兩頰微微鼓起。約莫五分鍾後，那個承載著心意的蛋糕便被她小口小口地吃完了。
    “雪妍，夜色已深，我送你回去吧。”木溪文望著遠處沉沉的夜幕說道。
    “哥，”她輕聲喚住他，帶著一絲懇求，“在離開之前……我們一起拍張照，好不好？留個紀念。”
    木溪文素來對鏡頭有著本能的疏離感，記錄影像並非他的習慣。然而，麵對眼前少女帶著期冀的目光，那點微不足道的個人喜好，終究無法成為拒絕的理由。
    驟然間，一道無法言喻的、仿佛源自宇宙本源的奇異光芒吞噬了貝加爾湖的月光與星光，將木溪文與周雪妍徹底籠罩。時空的經緯被無形的巨手扭曲、剝離，他們墜入了由邪神意誌編織的、光怪陸離的夢境深淵。
    在意識迷離的險境中，是周雪妍憑借難以想象的意誌與潛藏的力量，撕裂了困縛木溪文的夢魘枷鎖。這份在生死邊緣的相互依存與拯救，如同熾熱的熔流，瞬間消融了彼此間最後的心防，讓某種深沉而緊密的聯係在他們靈魂深處不可逆轉地烙下印記。
    就在這劫後餘生的心靈悸動尚未平息之際，一個身影於扭曲的光影中悄然凝聚——Anna。她的出現，讓周雪妍如遭雷擊，難以置信地認出了這正是當年在馬斯山脈絕境中，被木溪文舍命救出的那個小女孩！
    Anna的眸光，此刻卻再無昔日的純真，隻剩下洞悉萬古的漠然與神性的威壓。她的聲音直接在周雪妍的意識深處響起，冰冷而詰問：
    “周雪妍，汝身負侍神教‘神選之女’之尊榮，卻為區區一介凡俗男子如此搏命，當真值得？”
    周雪妍沒有絲毫猶豫，靈魂深處的回響堅定而清晰：
    “值得！他於我有再造之恩，縱使粉身碎骨，我亦絕不背棄！”
    Anna的聲音如同歎息，穿透亙古的迷霧：
    “侍神教創教之初，本懷濟世渡人之宏願，恩澤廣被。然人心叵測，後世子孫早已將真經念得麵目全非。汝所承受之無端苦楚，本非宿命應有之重。而他的存在，其鋒芒所指，終將令侍神教基業傾頹，徹底覆滅。汝身為該教聖女，教毀人亡之劫，焉能獨善其身？更何況……” 她的語調陡然轉冷，帶著穿透靈魂的銳利，“他過往之血海深仇，每一滴淚、每一道疤，皆與侍神教脫不開幹係。汝當真不懼，有朝一日他洞悉真相，那複仇的利刃，會毫不猶豫地斬向汝之頸項？”
    “我不懼！” 周雪妍的靈魂之火在神威下非但沒有熄滅，反而燃燒得更為熾烈。
    “既如此……” Anna的聲音仿佛宣判，“那便讓汝親眼見證，汝所傾心守護之人，其來路之血色斑斑，與其歸途……那早已被刻寫在命運之碑上，無可更改的終局！”
    無數破碎的、染血的畫麵洪流般衝入周雪妍的意識。她看到了木溪文慘烈如地獄的過去——至親的哀嚎、烈焰吞噬的家園、刻骨銘心的背叛與屠戮，每一幀都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她的靈魂上。最後，那浩瀚而無情的未來圖景在她眼前鋪開：時間的盡頭，宇宙仿佛已死寂的墳場。
    在那片象征永恒終結的荒蕪中心，矗立著一座無法用言語形容其沉重與威嚴的——萬骨皇座。
    那並非凡俗的座椅。它由難以計數的、閃爍著冰冷幽光的巨大骸骨構築而成，這些骸骨形態各異，有的扭曲如垂死的星辰，有的龐大如史前的宇宙巨鯨，層層疊疊，以一種超越生死的、充滿宗教獻祭意味的秩序壘砌。骸骨之上流淌著凝固的暗金色光澤，如同幹涸的神血。皇座本身散發著一種令人靈魂凍結的絕對威權，卻也彌漫著無邊無際的、足以壓垮時空的孤寂與痛苦。
    而在那象征著至高權力與最終寂滅的皇座之上，端坐著的，正是木溪文的身影。他身著仿佛由亙古黑暗織就的帝袍，麵容被時光與重負雕刻得如同冰冷的雕塑，眼神穿透了萬古的虛空，其中蘊藏的痛苦與疲憊，深邃得如同宇宙本身的黑洞。他端坐的姿態並非征服者的睥睨，更像是一個被永恒禁錮於這由犧牲與毀滅鑄就的王座之上的囚徒。那皇座仿佛在無聲地吞噬著他，將他與無盡的死亡和絕望融為一體。這副景象所承載的宿命之重，讓周雪妍的靈魂如同被億萬把鈍刀同時切割，痛徹心扉，肝腸寸斷。她凝視著那端坐於萬骨皇座之上、承受著永恒酷刑般的孤寂身影，心如刀絞，一股前所未有的、足以撼動星辰的決意在她心中瘋狂滋長——她發誓，縱使逆天而行，粉身碎骨，也定要改變這加諸於他身上的、令人窒息的悲劇命運！
    幻象如潮水般退去。Anna那穿透一切的目光再次鎖定周雪妍：
    “汝已窺見那無可回避的終局，卻依然……選擇他？”
    周雪妍的靈魂在劇痛後爆發出更純粹的光芒：
    “我選擇他！我並非不懼自身之劫，隻是……命運施加於他身上的悲苦，實在太過深重！我在此祈求您……祈求您能給予他一絲掙脫這絕望宿命、改變悲劇軌跡的機會！”
    Anna那亙古不變的神情似乎有了一絲極細微的波動，她的聲音最終化作一道洞穿靈魂的啟示：
    “契機……不在吾手。其關鍵……在於汝身。”
    木溪文自深沉的昏昧中掙紮著浮起意識。最先回歸的知覺，是頭顱深處如同灌滿了沉重鉛汞般的昏聵與滯澀，每一次細微的轉動都牽扯著神經末梢，傳來陣陣鈍痛。他下意識地將其歸咎於重傷初愈後，身體尚未徹底擺脫的疲憊餘燼。
    然而，當他的目光習慣性地、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未察覺的探尋，落向身旁時——周雪妍正安靜地守在那裏——一種難以言喻的、極其細微卻又無比清晰的異樣感，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間漾開了漣漪。
    他們之間流轉的氣息，似乎與貝加爾湖那冰月之夜時，有了某種難以名狀的蛻變。那份曾彌漫在冰湖之上、星光之下的朦朧曖昧並未消失，卻仿佛被投入了某種更為深邃、更為堅韌的熔爐中重新淬煉過。它沉澱了下去，不再僅僅是浮於表麵的悸動與試探，而是轉化、升華為一種……難以割舍的親切。
    這種親切感，並非親人血緣的熟稔，亦非故友重逢的喜悅。它更像是在共同經曆了某種超越凡俗認知的深淵險境、共同觸碰過彼此靈魂最隱秘的角落之後，自然而然滋生出的、心魂間的無形紐帶。如同並肩穿越了最黑暗的隧道，當重新沐浴在光下時，對身邊之人所產生的那種無需言語的、深沉的依賴與信賴。它無聲地流淌在彼此交匯的眼神裏，沉澱在每一次呼吸的間隙中，帶著一種宿命交織般的重量，將兩人以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血脈相連般的親昵，悄然拉近。這份改變，根植於那場光怪陸離、生死一線的“夢境之爭”，是邪神陰影下互相拯救所留下的、無法磨滅的靈魂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