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章 一切都得從頭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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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飛雲跟著肖興踏上館場村小學的土地時,北方初春的寒風還帶著刺骨的涼意。她站在學校四合院的角落,看著丈夫清點那點微薄的家產,心裏既酸澀又堅定。一床洗得發白的棉被,邊角已經磨出了棉絮;一件舊軍大衣,領口泛著油光,是肖興從師範學校帶出來的 “寶貝”;還有一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紅旗牌自行車,車把上掛著個黑色皮包 —— 打開一看,裏麵竟裝著開了線的破褲頭、打了補丁的秋褲,最顯眼的是床頭那件黑色棉襖,袖頭被煙頭燒出個窟窿,發黃的棉花像不服輸似的往外鑽。
“以後咱就住這兒了。” 肖興搓了搓凍紅的手,笑著給飛雲指了指東南角的小屋。屋子不大,也就七八平米,擺了一張木板床、一張舊書桌,再沒多餘的家具。可飛雲沒抱怨,她知道丈夫能分到這兒當老師,已經不容易了。白天,肖興忙著備課、上課、給學生補課,從早到晚腳不沾地;飛雲一個人待在屋裏,看著窗外光禿禿的樹枝,總覺得空落落的。為了打發時間,也為了能給家裏幫上忙, 她翻出肖興上學時用的算盤,照著說明書自學;後來又托人從鎮上捎來幾塊便宜的棉布,憑著記憶裏母親縫衣服的樣子學剪裁;到了晚上,她就坐在燈下,拆了肖興的舊毛衣,重新繞成線團織新的 —— 哪怕線色不均,針腳也不夠整齊,可她心裏滿是盼頭,想著等織好了,就能讓肖興冬天暖和點。
館場村小學雖說隻有二十多位老師,可暗地裏的派係之爭比課堂上的知識點還複雜。飛雲沒過多久就摸清了門道:學校分本地派和外地派,兩派像兩條互不相讓的河,把校園分成了兩半。本地派以副校長牛得意和會計袁芳芳為首,兩人都是土生土長的館場村人,在村裏人脈廣,說話做事帶著股 “地頭蛇” 的強硬;外地派則由董校長領頭,董校長是從縣城調過來的,帶著幾個外地分配來的老師,在本地沒根基,隻能靠抱團取暖。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學校也不例外。” 住西北角的顧老師私下跟肖興說過,“大多數老師都想當個‘中間派’,開會時不站隊,平時不摻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去了。” 可飛雲見過那些開會的場麵 —— 每次會議室的門一關上,裏麵就像炸了鍋。牛得意拍著桌子跟董校長爭經費,袁芳芳在一旁幫腔,說外地老師 “占了本地的資源”;董校長也不甘示弱,指責本地派 “拉幫結派,不務正業”,幾個外地老師跟著附和。最後總是吵得麵紅耳赤,不歡而散,什麽事都沒解決。
肖興作為剛分配來的師範生,成了兩派爭相拉攏的 “香餑餑”。本地派的袁芳芳最會來事,隔三差五就往肖興的小屋跑,手裏總拎著些新鮮蔬菜 —— 有時候是一把綠油油的菠菜,有時候是幾個剛從地裏拔的蘿卜。“小肖啊,你剛過來,家裏缺啥就跟我說,別客氣。” 袁芳芳拉著飛雲的手,笑得格外熱絡,“咱們都是自己人,以後有啥事兒,姐幫你撐腰。” 飛雲知道她是想拉肖興入本地派,可也不好駁麵子,隻能笑著道謝。
外地派的董校長則直接得多。有天他把肖興叫到自己辦公室,東北角的屋子比肖興的大些,擺了個煤爐,屋裏暖烘烘的。“小肖,你是個踏實人,我很看好你。” 董校長坐在椅子上,手指敲著桌子,開門見山,“咱們外地老師在這兒不容易,得抱團取暖。你得跟我步調一致,平時學校裏有啥動靜,多跟我匯報,別被那些本地派的人帶偏了。”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你放心,隻要你跟我一條心,我肯定盡一切機會給你辦好事、辦實事,不會讓你吃虧。”
肖興聽著董校長的話,心裏盤算了一下。他想起之前在師範學校時,老師說過國家有政策,工作人員與父母分居兩地的,每年可以報銷一次探親車費。他老家在南方,來回車費不算少,要是能報銷,也能減輕點家裏的負擔。於是他趁機問道:“董校長,我想問問,國家規定的探親車費報銷,咱們學校能辦嗎?我爸媽都在南方,一年回不去一次,車費也是筆開支。”
董校長眼睛一亮,立刻點頭:“能辦!這是國家政策,必須辦!你把來回的車票找出來,粘貼好交給我,我給你批。” 肖興心裏一喜,連忙回屋翻出自己上次回家的車票 —— 單程火車票十塊零七毛,長途汽車票三塊五,來回總共不到三十塊。他小心翼翼地把車票粘貼在一張白紙上,生怕弄皺了,當天就交給了董校長。
接下來的幾天,肖興時不時就惦記著報銷的事,可董校長沒再提。直到第五天,董校長突然通知他去辦公室。肖興一進門,就看見桌子上擺著那張粘貼車票的紙,上麵的車票都蓋了紅紅的公章,顯然是已經批下來了。他心裏一陣高興,剛想道謝,就聽見董校長說:“小肖啊,你這次的探親車費,我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用了‘八布袋的勁兒’才給你辦成的。學校裏有些人不樂意,說你剛過來就搞特殊,我好說歹說才壓下去。”
肖興愣了一下,沒明白他的意思。董校長又往椅背上靠了靠,眼神帶著點暗示:“你看,我這麽費心幫你,你是不是得給意思意思?” 這話像盆冷水,一下子澆在了肖興頭上 —— 他終於明白了,董校長說的 “辦好事、辦實事”,原來是要講 “回報” 的。
當時教師的工資水平低得可憐,工作三十年的老教師每月才五十塊,像肖興這樣的新師範生,每月工資剛四十元。這不到三十塊的報銷款,對他來說不是小數目,可董校長的話已經說得這麽明白,他也沒法拒絕。肖興從口袋裏掏出剛領沒多久的工資,數了數,然後把報銷款裏的二十元收起來,剩下的幾塊零錢放在桌子上,勉強擠出個笑容:“多謝董校長費心了,這些錢您買包煙抽吧,別嫌少。” 說完,他沒等董校長回應,轉身就走出了辦公室。
屋外的風比屋裏冷,肖興裹緊了身上的舊棉襖,心裏卻像堵了塊石頭。他想起自己剛來時的信念 ——“我是來教書育人的,不是來勾心鬥角的”,可現在才發現,在這樣的環境裏,連報銷個車費都要 “意思意思”。他終於明白,為什麽有些人挖空心思也要當官,原來他們看中的,就是這些藏在 “公事” 背後的私利。
那天晚上,肖興坐在燈下,看著飛雲認真織毛衣的樣子,心裏五味雜陳。他第一次對自己的選擇產生了懷疑:在這樣的學校裏,在這些各懷心思的領導麵前,自己還能守住初心嗎?那些冠冕堂皇的話背後,到底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算計?他不敢深想,隻能望著窗外漆黑的夜空,默默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