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決戰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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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的風卷過新都高聳的城牆,帶著塞外特有的凜冽與沙塵,撲打在統帥府緊閉的窗欞上,發出沉悶的嗚咽。窗內,燭火搖曳,將蕭勁衍的身影拉得頎長,投在巨大的西域沙盤上。他枯瘦的手指緩緩劃過沙盤上代表羅刹國據點的幾枚黑色棋子,它們像幾隻被釘在蛛網上的毒蟲,雖已失去初時的凶悍張狂,卻依舊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威脅。近一年的消耗戰,朔北如同一塊在鐵砧上反複捶打的頑鐵,棱角雖未全失,卻已布滿裂痕。羅刹國亦然,那曾經銳不可當的鋼鐵洪流,如今深陷泥潭,鋒芒盡挫,被迫龜縮在幾座依托險要地勢構築的堅固堡壘中,如同負傷的困獸,舔舐傷口,積蓄著最後反撲的力量。
    “父親。”念北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她走進屋內,將一卷厚厚的賬冊放在蕭勁衍手邊的案幾上,動作間,那雙曾靈巧撥動算珠的手,指節處竟有些微微的顫抖。燭光映照下,她眼下的青痕清晰可見,像兩片揮之不去的陰翳。
    “糧草、藥材、甲胄、兵器……所有庫存,都在這裏了。”念北的聲音很輕,卻像重錘敲在蕭勁衍心上,“新都的糧倉,勉強能支撐前線主力三個月,若再算上預備役和各處守備……撐不過四個月。藥材,尤其是外傷和抗感染的,已經告急。工坊的原料儲備,尤其是精鐵和硝石,也已接近警戒線。西域盟友的援助……能給的都給了,他們自身也承受著羅刹國側翼的壓力。”她頓了頓,抬起頭,目光直視蕭勁衍,那裏麵是燃燒的疲憊和一絲不容置疑的決絕,“但,後方百姓的口糧,我已下令,按最低配給標準發放。工坊,日夜不停,所有能調動的工匠,都在趕製最後一批燧發槍和炮彈。後勤線,我親自布置了三重,牧民眼線、商隊斥候、還有我們自己的精銳小隊,像一張網,死死罩住通往堡壘的每一條路。隻要羅刹國敢動,我們就能掐住他們的喉嚨。”
    蕭勁衍沉默著,指尖撫過賬冊粗糙的封麵,仿佛能感受到那上麵承載的千鈞重擔。他看著女兒,這個曾經隻懂得在賬本上精打細算的女子,如今已能將整個朔北的戰爭機器運轉得如此精密,甚至不惜壓榨到極限。她的疲憊,她的決絕,都化作無聲的重量,壓在他肩頭。他緩緩點頭,聲音低沉卻帶著磐石般的穩定:“做得很好,念北。朔北的脊梁,有你在撐著。”
    門再次被推開,一股濃重的血腥氣和硝煙味隨之湧入。蕭明軒走了進來,一身殘破的甲胄上布滿刀痕和暗沉的血汙,左臂用粗糙的布條吊在胸前,臉色蒼白如紙,唯有那雙眼睛,依舊燃燒著灼灼的火焰,是戰場上淬煉出的、近乎瘋狂的光芒。
    “父親,念北。”他聲音嘶啞,像砂紙摩擦過喉嚨,“回來了。‘鐵砧’堡壘……啃下來了。”他走到沙盤前,用那隻還能動的手,狠狠拔掉了一枚代表羅刹國前沿據點的黑子,動作間牽扯到傷口,額角瞬間滲出冷汗,他卻渾然不覺。“羅刹狗……骨頭是真硬!火器密集,工事修得跟王八殼一樣!我們傷亡……不小。”他咬著牙,吐出這幾個字,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味,“但,我們撕開了他們的防線!他們收縮了,退回‘巨石’、‘鷹巢’、‘鐵砧’這三個核心堡壘,像三隻縮頭烏龜!現在,他們龜縮在裏麵,不敢輕易出來,我們……也暫時攻不進去。僵住了。”他猛地一拳砸在沙盤邊緣,震得幾枚棋子跳了起來,“僵住了!可我們的人,每天都在流血!每一天!”
    蕭勁衍看著兒子,看著他眼中的火焰,也看到了火焰下那被戰火反複灼燒、幾乎要燒穿的靈魂。初戰失利的陰影,火器代差的恐懼,無數袍澤倒下的畫麵,還有這近一年無休止的廝殺、拉鋸、消耗……都刻進了他的骨子裏。他的憤怒,他的不甘,他的疲憊,都如此真實,如此沉重。蕭勁衍伸出手,重重地按在蕭明軒完好的右肩上,力道之大,讓蕭明軒身體晃了晃。
    “明軒,你做得很好。”蕭勁衍的聲音穿透了屋內的沉悶,“‘鐵砧’是他們的前哨,拿下來,就斬斷了他們伸向新都的爪子。僵持,不是結束,是開始。是積蓄力量,等待雷霆一擊的開始。”他環視著兒女,目光最終落在剛進門的念安身上。
    念安一身玄色勁裝,風塵仆仆,卻難掩其眉宇間那份沉靜如水的銳利。他手中拿著一卷用油布仔細包裹的羊皮地圖,走到沙盤旁,沒有言語,隻是緩緩展開地圖。圖上,密密麻麻標注著各種符號、線條和數字,那是無數斥候用生命換來的情報,是念安在無數個不眠之夜,於沙盤前反複推演、分析、拚湊出的羅刹國核心堡壘群的防禦脈絡。
    “父親,大哥,二姐。”念安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穿透迷霧的冷靜,“羅刹國收縮,並非示弱,而是調整。他們依托‘巨石’、‘鷹巢’、‘鐵砧’三座堡壘,形成了一個互為犄角的防禦體係。‘巨石’地勢最高,火力覆蓋最猛,是整個防禦體係的‘頭顱’;‘鷹巢’扼守咽喉要道,側翼威脅最大,是‘利爪’;‘鐵砧’雖失,但殘部依托後方險要,依舊能牽製我們部分兵力,是‘尾巴’。”他的手指精準地點在地圖上三個位置,“他們的指揮部,最可能設在‘巨石’堡壘的核心區域。那裏,有他們最精銳的衛隊,最密集的火器,最堅固的工事。”
    蕭明軒眉頭緊鎖:“那是個鐵疙瘩!強攻,傷亡會大到我們無法承受!”
    “強攻,確是下策。”念安的目光掃過眾人,最後落在蕭勁衍臉上,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芒,“但,任何堡壘,都有其命門。我推演了無數次,結合近期所有情報,尤其是我們成功滲透‘鐵砧’前哨時,一名被俘的羅刹國工兵軍官無意中透露的細節……”他頓了頓,指尖在“巨石”堡壘西南角一個看似不起眼的區域輕輕一點,“這裏。是他們堡壘的‘軟肋’。”
    “軟肋?”蕭明軒和念北同時出聲,充滿了難以置信。
    “是。”念安的聲音斬釘截鐵,“這裏,是堡壘的通風口和備用排水通道的交匯處。為了防止堵塞和便於檢修,這裏的結構相對複雜,防護也相對薄弱。更重要的是,根據俘虜的描述和我們對堡壘結構的逆向推演,這條備用通道,很可能與堡壘內部的核心指揮區域,存在一條極其隱蔽的、用於緊急疏散的連接通道!它不在任何公開的防禦圖紙上,是羅刹人自己都認為萬無一失的‘後門’!”
    蕭勁衍的目光銳利如鷹隼,緊緊鎖定在念安手指下的那一點。一個大膽到近乎瘋狂的計劃雛形,瞬間在他腦海中成型。潛入、引導、癱瘓、總攻……風險與機遇並存,稍有不慎,便是全軍覆沒的深淵。他看著念安,這個心思縝密、洞察入微的兒子,他的眼中沒有絲毫的輕率,隻有一種近乎冷酷的自信。這是無數次在刀尖上跳舞磨礪出的直覺和判斷。
    “繼續。”蕭勁衍的聲音低沉而有力。
    念安深吸一口氣,語速加快,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之力:“我的計劃是:由‘墨影’小隊(特種作戰小隊)負責潛入。他們需要穿越羅刹國外圍的警戒線,利用地形掩護,抵達‘巨石’堡壘西南角。找到並打開那處備用通道的入口,潛入堡壘內部。他們的首要目標,不是硬拚,而是找到那條隱蔽的緊急通道,並確認其通往核心指揮區的具體位置。同時,在預定時間,他們需要製造混亂——引爆攜帶的特製***和***,擾亂堡壘內部的秩序和指揮。就在混亂達到頂點的時刻……”
    念安的手指猛地劃向沙盤外圍,那裏標注著代表朔北“火器營”的紅色標記:“火器營!他們已經秘密部署在‘巨石’堡壘西南方向三裏外的預設炮位!他們需要做的,就是根據‘墨影’小隊發出的信號——無論是狼煙、旗語還是火光——進行最精準的炮擊!目標隻有一個:轟塌那條緊急通道的入口,或者至少是將其徹底封死!同時,用猛烈的炮火壓製堡壘西南角的火力點,為‘墨影’小隊的行動和後續部隊的突入創造條件!”
    他的手指最後重重落在沙盤上代表朔北主力的藍色箭頭上:“就在炮火轟鳴、‘墨影’製造混亂的瞬間,大哥!你率領主力部隊,從正麵和側翼,對‘巨石’堡壘發起雷霆萬鈞的總攻!炮火為你們開路,‘墨影’在內部攪動天翻地覆!內外夾擊,直搗黃龍!隻要能癱瘓甚至摧毀他們的指揮部,斬首成功,羅刹國的整個防禦體係,必將瞬間崩潰!”
    統帥府內,一片死寂。隻有燭火燃燒的劈啪聲,和窗外呼嘯的風聲。念安的話語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不是漣漪,而是足以掀翻一切的驚濤駭浪。潛入堡壘核心?引導炮火精準轟擊?內外夾擊斬首?這計劃太大膽,太冒險,每一個環節都充滿了無法預知的變數,任何一個環節出錯,後果都不堪設想。
    蕭明軒死死盯著沙盤,胸膛劇烈起伏,左臂的傷口似乎又在隱隱作痛。他看著念安,看著弟弟眼中那近乎瘋狂的冷靜和自信,一股混雜著震驚、擔憂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激蕩在胸中翻湧。這計劃,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鋒利無比,卻也極易折斷。
    念北則緊緊攥住了拳頭,指節發白。後勤的壓力已經讓她喘不過氣,這個計劃一旦啟動,對後勤的保障將是地獄級別的考驗。炮彈的精準供應,突擊部隊的快速推進,傷員的緊急後運……每一個細節都牽動著朔北本已繃緊到極限的神經。她看著念安,又看向父親,眼中充滿了憂慮。
    蕭勁衍緩緩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燭光下顯得格外凝重。他走到沙盤前,目光掃過“巨石”堡壘,掃過“墨影”小隊的標記,掃過火器營的炮位,最後落在代表主力的藍色箭頭上。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近一年的血與火,無數將士的犧牲,朔北的存亡,都係於此刻的決斷。
    他抬起頭,目光如電,依次掃過念安、念北、蕭明軒,最後,定格在念安身上。
    “念安,”蕭勁衍的聲音低沉而緩慢,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仿佛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這條‘後門’,你有多大把握?”
    念安迎上父親的目光,沒有絲毫閃躲,聲音清晰而穩定:“情報分析、地形推演、俘虜口供……綜合判斷,存在概率超過七成。‘墨影’小隊,是我親手調教出來的利刃,他們能完成潛入和製造混亂的任務。火器營的炮術,經過這段時間的強化訓練,精準度已遠超預期。大哥的指揮,二姐的後勤,是計劃成功的基石。風險,巨大。但,這是目前我們能想到的,代價最小、勝算最大的破局之法!”
    蕭勁衍沉默了片刻,目光轉向窗外。夜色深沉,風聲更厲,仿佛在為即將到來的風暴嗚咽。他轉過身,目光再次掃過兒女,最終落在沙盤上那枚代表“巨石”堡壘的黑子上。他緩緩伸出手,不是去拔掉它,而是用指節,在那堅硬的堡壘模型上,重重地敲擊了一下。
    “好。”一個字,擲地有聲,斬斷了所有的猶豫和爭論。“就按此計劃,準備!”
    夜更深了。統帥府的燈火終於熄滅,唯有蕭勁衍的書房,還透著一豆微弱的光。黃玉卿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藥湯,輕輕推門走了進來。蕭勁衍正站在窗前,望著外麵沉沉的夜色,背影顯得有些佝僂,仿佛承載著整個朔北的重量。
    “藥,喝了。”黃玉卿的聲音輕柔,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她將藥碗放在桌上,走到蕭勁衍身邊,順著他的目光望向窗外。黑暗中,仿佛能看到那三座如同巨獸般蟄伏的堡壘,能聽到風中傳來的、若有似無的廝殺回響。
    “念安的計劃……很大膽。”黃玉卿緩緩開口,聲音裏沒有評價,隻有一種深沉的憂慮。
    “是很大膽。”蕭勁衍轉過身,端起藥碗,一飲而盡。苦澀的藥液滑過喉嚨,卻壓不下心頭的沉重。“但,也是唯一的路。僵持下去,朔北會被活活耗死。羅刹國同樣撐不了多久。決戰,不可避免。與其被動挨打,不如主動出擊,搏一個生機。”
    黃玉卿看著丈夫布滿血絲的眼睛和鬢角新添的白發,心中一陣刺痛。她伸出手,輕輕撫平他眉間的褶皺,動作溫柔而堅定:“無論結果如何,這條路,我們都要走下去。為了朔北,為了孩子們,也為了那些倒下的將士。”她頓了頓,聲音更低了幾分,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平靜,“隻是……明軒的傷,念北的疲憊,念安肩上的擔子……還有,我們即將付出的代價……蕭郎,這‘慘勝’二字,怕是輕了。”
    蕭勁衍握住妻子微涼的手,那雙曾揮斥方遒的手,此刻卻傳遞著一種深沉的疲憊和不容置疑的擔當。他看著黃玉卿,眼中是千言萬語,最終隻化作一聲悠長的歎息,融入了窗外呼嘯的夜風裏。
    “代價……總要有人付。”他低聲道,目光再次投向那無邊的黑暗,“隻要朔北還在,隻要孩子們還在,希望就還在。至於少帝那邊……”他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他想要的‘火器’和‘監管’,我們自會‘奉上’。但朔北的根,朔北的魂,誰也拿不走。”
    書房內陷入一片沉寂。燭火跳躍,將兩人相依的身影投在牆上,拉得很長很長。窗外,風聲嗚咽,如同無數亡魂在低語,又像是即將到來的風暴在積蓄著最後的、毀滅性的力量。那黑暗的盡頭,是未知的決戰,是沉重的代價,也是朔北在血與火中,掙紮著走向新生的唯一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