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鐵流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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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北的黎明,是被一種近乎凝固的沉重所喚醒的。空氣裏彌漫著鐵鏽、硝石、皮革和潮濕泥土混合的複雜氣味,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人的肺葉上。新都的街道不再有往日的喧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緊繃的、蓄勢待發的寂靜。唯有城門方向,傳來低沉而持續的轟鳴——那是無數鐵蹄踏過青石板路,是沉重的車轍碾過凍土,是甲胄摩擦的沙沙聲匯成的洪流,正有條不紊地湧向城外集結地。
蕭明軒站在城頭,身披玄色重甲,冰冷的金屬貼著他尚在隱隱作痛的左肩。他俯瞰著下方如潮水般湧出的軍隊,那些曾經熟悉的麵孔,此刻都蒙上了一層霜雪般的肅殺。他看到了老兵眼中沉澱的疲憊與決絕,看到了新兵臉上尚未褪盡的青澀與強裝的鎮定。每一張臉,都像一塊被反複捶打的鐵,在戰爭的熔爐裏淬煉著,或堅韌,或碎裂。他想起父親書房裏那盞徹夜不熄的燭火,想起母親指尖的微涼,想起念北賬冊上觸目驚心的赤字,想起念安在沙盤前指出的那條“死亡走廊”。代價,這個詞像冰冷的鐵砧,沉沉壓在他心上。他深吸一口氣,凜冽的空氣刺得喉嚨生疼,卻也讓那股混雜著血性與責任的火焰在胸腔裏燒得更旺。
“將軍。”一個沉穩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念安不知何時已站在他身側,同樣一身便於行動的勁裝,臉上帶著長途跋涉的風霜,但那雙眼睛卻銳利如鷹隼,仿佛能穿透晨霧,洞悉敵營深處。“斥候回報,羅刹人在‘鐵砧堡’外圍的雷區又加厚了一層,新布設的絆索和詭雷,比我們預想的還要密集。他們的‘風暴’火炮陣地轉移了,藏得更深,但……”念安頓了頓,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我們‘捕鼠’小隊昨夜摸進去,在堡壘西側山坳裏,找到了他們的一個臨時彈藥轉運點。守衛很鬆懈,像是個被遺忘的角落。”
蕭明軒的目光瞬間銳利起來,如同出鞘的刀鋒:“位置?”
念安迅速展開一張羊皮地圖,手指精準地落在一個不起眼的標記上:“這裏。山坳狹窄,易進難出,隻有一條小路通向主堡。而且,”他壓低聲音,眼中閃過一絲異樣,“我們在一個被丟棄的羅刹軍官屍體上,找到了這個。”他遞過一個用油布包裹嚴實的小本子,封皮上印著羅刹國雙頭鷹徽記,但邊角已被血浸透,變得暗沉。“裏麵是些零散的記錄和密碼,我的人正在加緊破譯。但其中一頁,反複出現一個詞——‘冬眠’。結合之前截獲的零星情報,我懷疑……羅刹國內部可能出了問題,他們的補給線,或者後援,恐怕不像他們表現得那麽穩固。”
“冬眠?”蕭明軒咀嚼著這個詞,心中一動。這像是一個代號,更像是一種狀態。羅刹人那看似不可撼動的戰爭機器,內部竟也出現了裂痕?這絲微弱的希望如同寒夜裏的星火,瞬間點燃了他眼底深處壓抑的火焰。他緊緊攥住那本染血的筆記,粗糙的封皮硌著掌心,仿佛能感受到羅刹軍官臨死前的恐懼與不甘。“好!念安,你的人繼續盯著,務必查清‘冬眠’的含義!這個轉運點,就是我們的突破口!”
與此同時,在遠離前線的工坊核心區,氣氛同樣凝重得如同灌鉛。巨大的熔爐發出低沉的咆哮,爐火將每個人的臉映得通紅,汗水順著額頭滑落,滴在滾燙的金屬構件上,瞬間蒸騰起一縷白煙。黃玉卿穿著一身沾滿油汙的粗布工裝,頭發隨意地挽在腦後,與那些最熟練的工匠們擠在一起。她的目光死死盯著工坊中央那幾門剛剛組裝完成的“雷霆”迫擊炮。炮身黝黑粗獷,炮口仰向天空,散發著一種原始而致命的壓迫感。
“填裝!測試!”她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沉重的炮彈被小心翼翼地送入炮膛,引信被點燃。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連熔爐的咆哮似乎都靜止了一瞬。
“轟——!”
震耳欲聾的巨響在工坊內炸開,氣浪卷起漫天塵土。炮彈劃出一道高聳的弧線,精準地落入遠處預設的靶區,轟然炸開,掀起衝天的煙塵和碎石。巨大的衝擊波讓地麵都為之震顫。
“成了!成了!”年輕的工匠們激動地歡呼起來,臉上洋溢著劫後餘生的狂喜。
黃玉卿卻隻是微微頷首,臉上沒有絲毫放鬆。她快步走到炮位旁,不顧炮管尚有餘溫,伸手撫摸著那粗糙的金屬,感受著它微微的震顫。她的指尖劃過炮閂處一個不起眼的凹槽——那是她親自設計的改良結構,能有效提升裝填速度和閉氣性,是朔北火器超越羅刹仿製品的關鍵之一。她的眼神深邃,映著爐火,也映著心中翻湧的思緒。少帝要“火器”,要“監管”?她嘴角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冷笑。她可以“上交”那些工藝粗糙、射程有限、甚至存在安全隱患的“雷霆”早期型號,甚至可以“慷慨”地附上幾份看似詳盡、實則暗藏關鍵缺失的圖紙。但眼前這門凝聚了朔北工匠心血、擁有核心改良工藝的“雷霆”,以及工坊深處那些正在秘密組裝、擁有更遠射程和更強威力的新型號,連同那套隻有她和最核心工匠掌握的特種合金冶煉法、精密膛線加工術……這些,是朔北的命脈,是未來立足的根本,絕無可能交出分毫。她要的,是朔北在血與火中拚出的生存空間,是孩子們能安穩長大的未來,而不是成為朝廷案頭一件隨時可以被拆解、被吞噬的利器。
“玉卿姐!”一個滿頭大汗的工頭跑過來,聲音帶著急促,“最後一車‘焚天’***已經裝車!但……但硝石庫的存量,真的隻夠再打一場像樣的了!而且,用來製作彈殼的精鐵,也快見底了!”
黃玉卿猛地轉頭,目光如電:“念北那邊呢?道路搶修進度如何?”
“念北小姐親自帶著民夫在‘鷹愁澗’那邊搶修!昨夜下了一場暴雨,山洪衝垮了一段路基,他們……他們幾乎是在泥水裏泡了一整夜!但小姐說,天亮前,必須打通!這是前線唯一的快速補給通道!”工頭的聲音帶著由衷的敬佩和一絲哽咽。
黃玉卿的心猛地一揪。她仿佛能看到那個總是帶著溫和笑意、此刻卻渾身泥濘、在寒風中指揮若定的女兒。念北,那個曾撥動算珠、運籌帷幄的姑娘,如今正用她瘦弱的肩膀,扛著整個朔北戰時經濟的重擔,在泥濘與死亡邊緣掙紮。黃玉卿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中隻剩下磐石般的堅定:“告訴念北,精鐵和硝石,我會想辦法!工坊裏,還有能拆的舊兵器,還有能熔的廢鐵!就是砸鍋賣鐵,也要把這場仗打下去!傳令下去,所有‘雷霆’和‘焚天’,即刻裝車,隨主力出發!”
“是!”工頭嘶吼著應聲,轉身衝向喧囂的工坊深處。
在通往“鐵砧堡”的必經之路——“鷹愁澗”的斷崖處,景象如同地獄。暴雨過後的山洪裹挾著巨石和斷木,將原本就崎嶇的山路衝刷得麵目全非,留下一個觸目驚心的巨大豁口。渾濁的泥水仍在咆哮著奔騰,深不見底。寒風如刀,卷著冰冷的雨點,抽打在每一個人的臉上。
念北就站在那豁口的邊緣,渾身濕透,單薄的衣衫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她瘦削的輪廓。泥水濺滿了她的褲腿和臉頰,甚至糊住了半邊眼睛,但她毫不在意。她的聲音穿透風雨,帶著一種近乎嘶啞的穿透力,清晰地傳到每一個正在拚命勞作的民夫和士兵耳中:“快!把那根巨木拖過來!用繩索固定!對!就是那根!還有石頭!填!用石頭和沙袋填平豁口!天亮前,必須讓輜重車通過!”
她的聲音裏沒有恐懼,隻有一種近乎燃燒的急迫。她看到幾個民夫在搬運巨木時腳下一滑,險些被衝下懸崖,被旁邊的士兵死死拉住。她看到有人被石頭砸傷了腿,卻隻是簡單包紮一下,立刻又衝了上去。她看到自己帶來的最後一批糧食和藥材,正被小心翼翼地運過臨時搭建的簡易木橋。每一份物資,都意味著前線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多一分勝利的可能。她想起哥哥們在前線的浴血奮戰,想起父親書房裏那盞不滅的孤燈,想起母親在工坊裏徹夜不眠的身影。她不能倒下,這裏不能垮!朔北的命脈,就在這條泥濘而脆弱的道路上!
“小姐!路通了!路通了!”一個渾身泥漿的士兵連滾帶爬地衝到她麵前,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
念北猛地抬頭,看向豁口處。在無數人用血肉之軀和簡陋工具的拚命努力下,一條由巨木、沙袋、碎石和無數意誌鋪就的臨時通道,終於艱難地橫亙在咆哮的澗水之上!雖然簡陋,雖然隨時可能再次被衝垮,但它通了!
她緊繃的身體瞬間一鬆,幾乎站立不住,被身邊的女官眼疾手快地扶住。巨大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湧上心頭,讓她眼前一陣發黑。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隻發出一聲微弱的哽咽。淚水混合著冰冷的雨水,終於衝破了堅強的堤壩,無聲地滑落。但很快,她用力抹了一把臉,那抹淚痕迅速被新的泥水覆蓋。她挺直了脊背,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異常清晰:“傳令!立刻放行!讓輜重隊以最快速度通過!同時,加固通道!所有人,堅守崗位!”
當第一輛滿載著“雷霆”迫擊炮和“焚天”***的輜重車,在眾人屏息的注視下,小心翼翼地碾過那條臨時通道,發出“吱呀”的**,最終安全抵達對岸時,所有在場的民夫和士兵,都爆發出震天的歡呼!那聲音衝破風雨,在山穀間久久回蕩。
念北站在斷崖邊,看著一輛接一輛的輜重車如同生命的血液,緩緩流向遠方硝煙彌漫的前線。她臉上的泥水未幹,眼神卻異常明亮,如同風雨過後穿透烏雲的第一縷晨曦。朔北的脊梁,不僅僅由前線的將士鑄就,也由這些在泥濘中掙紮、在絕望中創造希望的普通人,一寸寸撐起。代價,早已刻入骨髓。但希望,也在這沉重的代價中,頑強地生長。
集結地,大軍如林。蕭勁衍端坐於高頭大馬之上,一身厚重的統帥鎧甲在晨光下閃爍著冷硬的光澤。他望著眼前這支沉默而龐大的軍隊,望著士兵們眼中燃燒的火焰,望著遠方“鐵砧堡”在晨霧中露出的猙獰輪廓。他看到了念安帶來的破譯線索——“冬眠”,看到了黃玉卿送來的、帶著工坊餘溫的“雷霆”和“焚天”,看到了念北用血肉之軀打通的生命線。所有的碎片,在這一刻,在他心中匯聚成一股洪流。
他緩緩拔出腰間的佩劍,冰冷的劍鋒映著他剛毅的麵容和眼中燃燒的決絕。他沒有激昂的戰前動員,隻是將劍尖直指那座象征著死亡與挑戰的堡壘,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清晰地傳入每一個將士的耳中:
“朔北的兒郎們!我們的身後,是家園,是親人,是無數雙眼睛!我們的麵前,是強敵,是死亡,是唯一的生路!今日,我們以血為墨,以骨為筆,在這片土地上,寫下朔北的存亡!”
“隨我——破敵!”
“破敵——!”
“破敵——!!!”
沉寂的瞬間被徹底打破,無數聲嘶吼匯聚成撼動天地的狂瀾,如同壓抑已久的火山轟然噴發!鐵蹄踏地,戰鼓擂動,整個大地都在這股決死的意誌下震顫。沉默的鐵流,終於發出了毀滅性的咆哮,朝著“鐵砧堡”,朝著那場決定命運的決戰,滾滾而去。風卷起戰旗,獵獵作響,上麵凝結的血跡與塵土,無聲地訴說著即將到來的慘烈。而在這奔騰的鐵流深處,蕭明軒緊握著那本染血的羅刹筆記,指尖感受著“冬眠”二字帶來的寒意與微光;黃玉卿的目光穿透千山萬水,落在工坊深處那些絕不能交出的秘密上;念北站在斷崖邊,看著遠去的輜重隊,心中默念著:哥哥們,一定要回來……
代價的陰影從未如此濃重,希望的火種也從未如此熾烈。朔北的存亡,就在這鐵流無聲的奔湧中,迎來了最終的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