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北新都的春日，總帶著幾分剛勁的暖意。青石板鋪就的主街上，商旅往來如梭，西域商人的駝鈴聲與中原貨郎的吆喝聲交織，酒坊飄出的醇厚酒香混著工坊鍛鐵的鏗鏘，處處透著戰後複蘇的蓬勃生機。可若繞過繁華的正街，拐進南城那片臨時搭建的棚屋區，畫風便驟然沉了下來 —— 三三兩兩穿著褪色軍袍的漢子或坐或靠，有的空著半截袖子，有的拄著木杖，破舊的靴底磨得露出了麻線，望著正街的方向，眼神裏藏著幾分不甘與落寞。
    “將軍。” 隨行的參軍低聲提醒，“這片棚屋住的都是羅刹國一戰裏傷殘的弟兄，朝廷給的撫恤金上個月就發完了，不少人家裏還有老小跑肚，日子確實難。”
    蕭明軒勒住馬韁，玄色錦袍上繡著的銀線狼圖騰在陽光下泛著冷光，可他看向棚屋的目光卻軟了幾分。他翻身下馬，腳步放輕，走到一個正用獨臂劈柴的老兵身邊。那老兵約莫四十出頭，左臂空蕩蕩的袖管係在腰間，右臂掄起斧頭時，汗珠順著黝黑的臉頰滾落，砸在柴薪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張大哥。” 蕭明軒喚了一聲。
    老兵猛地抬頭，看清來人時，慌忙丟下斧頭就要行禮，卻因重心不穩晃了晃。蕭明軒快步扶住他，眉頭微蹙：“不必多禮。你這胳膊是去年守雁門關時被羅刹國的火炮傷的，醫囑說要靜養，怎麽還幹重活？”
    張老兵撓了撓頭，黝黑的臉上露出幾分窘迫：“將軍體恤，可家裏三個娃等著吃飯呢，總不能坐著吃救濟。再說…… 咱是當兵的，就算少了條胳膊，也不能讓人看扁了。”
    這話像根細針，輕輕紮在蕭明軒心上。他想起祖父蕭老將軍臨終前攥著他的手說的話：“明軒記住，軍心不是靠金銀堆出來的，是靠讓弟兄們知道，就算卸了甲，咱蕭家也不會忘了他們。” 彼時他隻當是祖父的囑托，如今親眼見著這些曾浴血奮戰的弟兄落得如此境地，才真正懂了這話的分量。
    “跟我來。” 蕭明軒轉身，聲音擲地有聲，“我帶你們去個地方。”
    他領著棚屋裏的二十多個老兵，穿過兩條街，停在一片剛平整好的空地前。遠處，數十個工匠正忙著夯土築基，木架已經搭起了大半，匾額上 “榮軍院” 三個大字剛用朱漆描過，透著莊重與暖意。
    “將軍，這是……” 張老兵眼睛亮了起來，聲音都有些發顫。
    “從今日起，這榮軍院就是你們的家。” 蕭明軒抬手，指著工地規劃圖，“東邊是康養區，每間屋都有火炕和通風窗，母親已經讓人調來了專治跌打損傷的藥材，醫科的學生每天會來問診；西邊是工坊區，有木匠鋪、編織坊、甚至還有個小鍛鐵爐，你們若是有手藝，就去工坊做事，工錢按市價算，不比外麵少；中間那排是學堂，不僅能教你們識算，還能教娃娃們讀書 —— 往後你們的日子，不用再靠‘將就’過。”
    話音剛落，身後的老兵們瞬間靜了，片刻後，不知是誰先紅了眼眶，緊接著，低低的啜泣聲此起彼伏。張老兵抹了把臉，哽咽道：“將軍，咱…… 咱都成廢人了，還能有這待遇？”
    “你們不是廢人。” 蕭明軒聲音陡然提高，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你們是守住朔北國門的英雄！去年羅刹國的火炮轟開雁門關時，是你們用身體堵缺口；糧草斷供時，是你們啃著凍硬的肉幹還堅持巡邏 —— 朔北的每一寸土地，都浸著你們的血，這點安穩日子，是你們應得的！”
    正說著，遠處傳來馬蹄聲，黃玉卿帶著幾個醫科學生趕來，身後跟著的仆役抬著幾箱藥材。她走到蕭明軒身邊，笑著對老兵們道：“我讓人在康養區設了湯池，泡池的水裏加了滋補的藥材，能治老寒腿和舊傷。你們要是有哪裏不舒服，隨時找醫科的娃娃們，別硬扛。”
    老兵們望著黃玉卿，又看看蕭明軒，突然齊齊跪了下來，聲音震得地麵都似在輕顫：“謝將軍！謝夫人！我等就算拚了這條命，也護著朔北，護著蕭家！”
    蕭明軒連忙扶起他們，心裏卻有了新的盤算。待安置好老兵，他拉著黃玉卿走到一旁，低聲道：“母親，方才我看工坊區的鍛鐵爐還空著，這些老兵裏不少人以前是軍中鐵匠，隻是傷了後沒法再上戰場，手藝卻還在。不如讓他們來管鍛鐵爐？一來能讓他們有活幹，二來…… 工坊那邊不是一直缺熟練的鍛鐵匠嗎？”
    黃玉卿眼睛一亮，隨即又沉吟道：“倒是個好主意，隻是鍛鐵要用到的精鐵和火候把控，尋常鐵匠未必懂。我記得之前工坊裏有個叫趙老鐵的師傅，一手鍛鐵的本事出神入化，可惜去年打仗時為了護火藥，被炮彈炸傷了右腿，後來就沒了消息，若是能找到他……”
    “趙老鐵？” 蕭明軒突然想起什麽，“方才我見著的老兵裏，就有個右腿不便的，說自己以前是工坊的鐵匠，叫趙老鐵！我這就去找他！”
    他快步走到工坊區，果然見著一個瘸腿的老兵正蹲在地上，用手指在泥地上畫著鍛鐵的紋路。蕭明軒走過去，剛報出 “趙老鐵” 三個字，那老兵猛地抬頭，渾濁的眼睛裏瞬間有了光：“將軍認識我？”
    “不僅認識，還想請您出山。” 蕭明軒將工坊缺鍛鐵匠的事一說，趙老鐵激動得手都抖了，連連點頭：“我這腿雖然不行了，可手上的勁還在！那些新造的火銃槍管，得用精鐵反複鍛打才能結實，我還能教娃娃們怎麽控火，怎麽讓鐵料更韌！”
    看著趙老鐵眼中重燃的光芒，蕭明軒心裏鬆了口氣 —— 祖父當年總說 “人盡其才，方能固若金湯”，如今總算是落到了實處。可他沒注意到，趙老鐵說起火銃槍管時，眼神裏除了興奮，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像是藏著什麽心事。
    傍晚時分，榮軍院的煙囪升起了嫋嫋炊煙，老兵們圍著灶台忙碌，孩子們在院子裏追逐打鬧，一派溫馨景象。蕭明軒站在高處看著這一切，參軍卻突然湊了過來，壓低聲音道：“將軍，方才接收的幾個西域老兵說，他們家鄉那邊最近不太安生，有夥穿著陌生服飾的人在四處打探，還搶了幾個部落的牛羊，問他們是什麽人，隻說‘要找通往朔北的路’。”
    蕭明軒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玉佩。西域剛太平沒多久，怎麽又有異動？那些陌生服飾的人，是衝著朔北來的，還是另有目的？他抬頭望向西方，夕陽正將天際染成一片金紅，可那片金紅之下，似乎藏著看不見的暗流。
    “密切盯著西域的動靜，有任何消息立刻報給我。” 蕭明軒沉聲道，“另外，讓榮軍院的西域老兵多留意，若是再聽到什麽消息，也一並告訴我 —— 別驚動其他人，免得引起恐慌。”
    參軍應聲而去，蕭明軒卻仍站在原地。春風拂過，帶著榮軍院飯菜的香氣，可他心裏卻沉甸甸的。他知道，朔北的盛世背後，從來都不是一帆風順，就像這榮軍院裏的暖意，需要用心守護，那些潛藏的陰影，也必須提前防備。而趙老鐵藏在眼底的凝重，西域莫名出現的陌生部落，像是兩顆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正悄然蕩開一圈圈看不見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