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 故人凋零,餘音繞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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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北新都郊外的莊園,晨霧如紗,輕柔地籠著藥田與花圃。黃玉卿坐在廊下,手中捧著一卷《黃氏醫典》的修訂稿,墨跡未幹。她已過百歲,須發盡雪,脊背卻依舊挺直如鬆,唯有那雙看過百年風霜的眼眸,沉澱著比靈泉更深的沉靜。
    “夫人,京中快馬加急送來的信函。”老管家福伯躬身呈上一封火漆封緘的信,神色肅穆。
    黃玉卿接過信,指尖觸到冰涼的火漆,心中莫名一沉。這火漆,是宮中專用。她緩緩拆開,目光掃過絹帛上熟悉的、卻帶著一絲倉促的筆跡。信是少帝如今的太子,未來的新帝親筆所書,字裏行間透著壓抑的悲慟。
    “太後娘娘……昨夜亥時三刻,薨了。”
    廊下風過,藥田裏新抽的嫩葉簌簌輕響,像一聲極輕的歎息。黃玉卿捏著信紙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泛白,卻又在瞬間鬆開。她將信紙輕輕合攏,放在膝頭,目光投向遠處霧氣繚繞的群山。
    太後……那個曾在深宮中孤獨守望,卻又在她初入將軍府時,因一碗安神湯而對她另眼相看的老婦人;那個在她與蕭勁衍離京赴朔北時,默默塞給她一包上好參片,低聲說“路上保重”的慈祥長輩;那個在朔北崛起、富可敵國後,雖心懷忌憚,卻仍時常召她入宮,聽她講些朔北趣聞,眼神裏藏著複雜孺慕的帝國祖母。
    一幕幕畫麵在眼前掠過,清晰得如同昨日。她記得太後晚年時,眼角的皺紋深如溝壑,握著她的手時,那枯瘦卻帶著溫熱的力量,絮絮叨叨地問著念安、念北的婚事,問著蕭勁衍的腿傷是否徹底好了,問著朔北的冬天是否還那麽冷。那時,太後眼中已無多少權謀的銳利,隻剩下對生命流逝的惶恐和對故人的依戀。
    “福伯,”黃玉卿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悲喜,“備一份厚禮,按皇家規製,即刻送回京中。再給明軒、念安、念北傳個話,讓他們各備一份心意,隨禮同去。太後……是念舊情的人。”
    “是,夫人。”福伯應下,退下時腳步放得很輕,仿佛怕驚擾了這廊下的寂靜。
    黃玉卿依舊坐著,膝頭的信紙被晨風吹起一角,微微顫動。她沒有流淚,隻是覺得胸腔裏某個地方,被這消息輕輕刺了一下,泛起一絲難以言喻的酸澀。那不是撕心裂肺的痛,而是一種沉甸甸的、帶著涼意的空落。又一個故人走了。像秋葉離枝,無聲無息,卻帶走了一片屬於過往的蔭蔽。
    她起身,緩步走向書房。推開門,熟悉的墨香混合著舊書卷的氣息撲麵而來。書案上,蕭勁衍生前最愛的那方端硯依舊擺放著,旁邊擱著他常把玩的一枚舊扳指,黃銅磨得溫潤發亮。黃玉卿走過去,指尖輕輕拂過扳指冰涼的表麵,仿佛還能感受到丈夫掌心的溫度。
    她拉開書案下方一個上了鎖的暗格,取出一疊用油紙仔細包裹的信件。那是蕭勁衍的遺物,一些未曾寄出的家書,一些他隨手記下的兵法心得,還有……一張疊得方方正正、邊緣已磨損泛黃的紙條。
    黃玉卿展開紙條,上麵是蕭老將軍遒勁有力的字跡,記錄著當年致他中風的那場“意外”的幾個關鍵人名和日期線索。這紙條,連同蕭勁衍後來查證到的鐵證,一直被她妥善保存著。老將軍的遺願,她一直記在心上,隻是時機未到,牽連太廣,她不願在少帝尚未穩固、朔北根基未深時掀起朝堂巨浪。
    如今,太後去了。少帝也已傳位太子,成為太上皇,頤養天年。朝堂格局,早已不是當年模樣。這塵封的舊案,是否該……有個了結了?
    她將紙條重新折好,放回暗格,鎖好。目光落在書案另一角——那裏靜靜躺著一個錦盒,裏麵是那枚承載著空間秘密的祖傳玉佩。它不久前才被鄭重交到念北手中。黃玉卿看著那錦盒,心中湧起一絲奇異的慰藉。空間還在,傳承已定,這朔北,這蕭家,便有了最深層的守護。縱使故人凋零,薪火,終究是傳下去了。
    正沉思間,門外傳來輕快的腳步聲。
    “祖母!”念北清亮的聲音響起,她提著一個食盒走進來,臉上帶著明媚的笑容,像驅散了書房裏的一絲陰霾,“我讓廚房新做了您愛吃的桂花藕粉糕,還溫著呢。”
    黃玉卿看著孫女,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真切的笑意。念北已年過不惑,眉宇間卻依舊帶著少女般的英氣與活力,隻是那份沉穩與睿智,早已超越了年齡。她接過食盒,打開,清甜的香氣彌漫開來。
    “坐。”黃玉卿指了指對麵的椅子。
    念北依言坐下,目光敏銳地掃過書案,落在那枚舊扳指上,又看了看黃玉卿略顯空茫的眼神,心中已有了幾分猜測。“祖母,是京裏……有消息了?”
    “嗯,”黃玉卿舀起一勺藕粉糕,動作依舊從容,“太後娘娘,走了。”
    念北臉上的笑容斂去,沉默片刻,才低聲道:“她……是個好人。對您,對朔北,終究是念著舊情的。”
    “是啊,”黃玉卿點點頭,聲音低緩,“她走了,一個時代,也跟著落幕了。”她頓了頓,抬眼看向念北,目光深邃,“念北,你還記得老將軍留下的那樁舊事嗎?”
    念北一怔,隨即肅然點頭:“記得。祖母……您是想……”
    “時機,差不多了。”黃玉卿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少帝已退居幕後,新帝根基初立,正是清理積弊、彰顯法度的時候。老將軍沉冤多年,也該昭雪了。這不僅是蕭家的私事,更是關乎朝綱公義。”她看著念北,眼神銳利起來,“此事,需得隱秘而穩妥。你手下的‘朔北密衛’,可還靠得住?”
    “絕對可靠!”念北立刻挺直脊背,眼中閃過精光,“他們隻認朔北,隻認蕭家,隻認您!祖母放心,此事交給我,我定當安排得滴水不漏,隻待您一聲令下,便將鐵證呈遞新帝和刑部!”
    黃玉卿看著孫女眼中燃燒的鬥誌和擔當,心中那點因故人離世而生的空落,被一種踏實的暖意緩緩填滿。她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念北的手背。
    “不急。”她搖搖頭,臉上重新恢複了那種曆經滄桑後的平和,“先讓太後娘娘入土為安。待風聲稍平,再徐徐圖之。我們蕭家,從不做倉促之事。記住,證據要鐵,時機要準,目的要正——隻為還老將軍一個公道,而非掀起無謂的波瀾。”
    念北重重點頭:“祖母教誨,孫兒銘記於心。”
    書房裏一時安靜下來,隻有窗外鳥雀的啁啾。黃玉卿又舀起一勺藕粉糕,慢慢吃著。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開,衝淡了心頭那絲揮之不去的涼意。她看著眼前這個已然能獨當一麵、即將承擔起守護空間和朔北重任的孫女,思緒卻飄得更遠。
    太後去了。下一個……會是誰呢?少帝太上皇?還是……她自己?
    她垂下眼簾,目光落在膝頭那封關於太後的訃告上。絹帛的質地依舊光滑,冰冷的觸感透過指尖傳來。人生百年,終究是一場盛大的告別。她送走了蕭勁衍,送走了老將軍,如今又送走了太後。這世間,她熟悉的麵孔,正在一個接一個地隱入曆史的塵埃。
    然而,她並不覺得恐懼。一種奇異的平靜籠罩著她。她已將最重的責任交付,將最深的秘密托付。朔北的根基,早已深植於這片土地,融入了萬千軍民的血脈。念安的兵法,念北的商道,明軒的治理,孫輩們的成長……一切都井然有序,欣欣向榮。她這一生,從穿書而來的“克夫女”,到如今被尊為“活菩薩”、“護國夫人”,曆經風雨,終見彩虹。她無愧於蕭勁衍,無愧於蕭家,無愧於這片她傾注了所有心血的朔北。
    她隻是……有些想念蕭勁衍了。想念他坐在對麵,慢悠悠地擦拭著佩劍,聽她絮叨些瑣事時,那帶著寵溺的、沉穩的目光。想念他寬厚的手掌包裹著她時,那份令人心安的溫暖。
    “祖母?”念北見她出神,輕聲喚道。
    黃玉卿回過神,將最後一口藕粉糕咽下,臉上已恢複如常的慈和與清明。“無事。”她微微一笑,那笑容裏帶著一絲看透世事的通透,“隻是覺得,這桂花藕粉糕,甜得恰到好處。你父親……當年也最愛這一口。”
    她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雕花木窗。初秋的陽光帶著金色的暖意,灑滿了藥田。幾隻蝴蝶在花叢中翩躚。遠處,新都的輪廓在晨光中清晰可見,炊煙嫋嫋,車馬隱隱,一派生機勃勃的繁華景象。
    “看,”黃玉卿的聲音輕柔而悠遠,仿佛在自語,又仿佛在對整個世界訴說,“這朔北,這家園,多好。他若能看見,定然……也會歡喜的。”
    念北走到她身邊,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陽光下,祖母的銀發閃爍著聖潔的光輝,她的身影挺拔而堅韌,像一棵曆經風霜卻愈發蒼勁的老樹,深深紮根在這片她親手締造的樂土之上。念北心中湧起難以言喻的崇敬與依戀。她知道,祖母的心,早已與這片土地,與這個家,與祖父的英魂,融為一體。
    故人凋零,餘音繞梁。那些逝去的身影,並未真正離去。他們的故事,他們的精神,早已融入了朔北的每一寸土地,化作了守護這片繁華的基石。而活著的人,將帶著這份記憶與責任,繼續前行,直到永恒。
    窗外的陽光,溫暖而明亮,照亮了書房,也照亮了祖孫倆沉默而堅定的側影。歲月靜好,餘韻悠長。隻是那平靜之下,關於舊案昭雪的暗流,已然在念北的心中悄然湧動,隻待時機成熟,便要掀起一場遲來的正義風暴。而黃玉卿望向遠方的目光深處,除了對故人的追思,更沉澱著一種對生命終局的坦然與對傳承的無限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