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劍起處 第一百零八章 本源之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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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安集的煙火氣,被血腥屠戮徹底碾碎。那曾經充斥著叫賣聲、孩童嬉鬧聲、鄰裏閑談聲的街巷,此刻隻剩下斷壁殘垣與凝固的暗紅。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令人作嘔的鐵鏽味與灰燼的氣息,往日裏炊煙嫋嫋的溫暖景象,已被死寂與破敗取代。
    葉逍然跪在廢墟之中,懷中是蓁蓁冰冷的屍身。他感覺不到地麵的粗糲,感覺不到掠過鼻尖的、帶著焦糊味的寒風,甚至感覺不到自己心髒的跳動。所有的感知,所有的意識,都聚焦在懷中那具正在一點點失去最後溫度的軀體上。
    蓁蓁的臉龐還帶著稚氣,甚至殘留著一絲驚愕,仿佛不明白為什麽前一瞬還在為哥哥準備簡陋飯食,後一瞬就被無盡的黑暗吞噬。她微微蜷縮著,像一隻受驚的小獸,隻是再也不會醒來。葉逍然的手臂環著她,試圖用自己殘存的體溫去溫暖她,卻隻感受到一種徹骨的、絕望的冰涼,順著他的手臂,瘋狂地鑽入他的四肢百骸,直抵靈魂深處。
    那不是肉體之痛那種可感知的、可度量的折磨。肉體之痛有極限,有閾值,甚至會因過度而麻木。這是一種存在根基的崩塌。平安集,這個他掙紮求生、卻也寄托了他對“平凡”二字所有想象的起點;蓁蓁,這個他在冰冷世間唯一的血親,是他小心翼翼珍藏、用以抵禦外界一切風雨的微光與牽絆。他們支撐著他從平安集走到潼穀關,在屍山血海中掙紮求生;又支撐著他從潼穀關掙紮回這幻境中的平安集,哪怕明知是虛妄,也甘之如飴,隻為那片刻的溫暖重逢。
    而現在,這最後的微光熄滅了,這最後的牽絆斷裂了。那些支撐著他的平凡願景,那些微弱卻堅韌的希望,在這一刻,非但沒有化為烏有,反而凝聚成了最鋒利的冰刃,由內而外,將他的人格、他的信念、他對這個世界殘存的最後一絲溫柔,割得支離破碎。他仿佛能聽到自己靈魂碎裂的聲響,清脆而絕望,如同琉璃墜地。
    “啊——!”
    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吼,終於從他幹澀的喉嚨中擠壓出來,嘶啞、破碎,充滿了野獸般的絕望與痛苦。這聲嘶吼耗盡了了他最後的氣力,也徹底抽空了他的意識。
    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夾雜著刺目的血色與徹骨的冰屑,如同洶湧的潮水,瞬間吞噬了他所有的感知與思維。沒有憤怒,因為沒有力量去憤怒;沒有仇恨,因為仇恨需要目標,而他的世界已空無一物;甚至沒有悲傷,因為極致的悲傷已然超越了情感所能承載的範疇,化作了一片死寂的、萬念俱灰的虛無。
    他仿佛沉入了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井壁是冰冷的絕望砌成,井水是粘稠的黑暗匯聚。他在其中不斷下墜,聽不到任何聲音,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唯有那冰冷的、失去一切的絕對空虛感,如影隨形,將他緊緊包裹,要將他同化為這黑暗的一部分。他的自我意識,如同投入水中的墨滴,正在迅速暈開、淡化,即將消散於無形。
    然而,就在這意識即將徹底消散,融入永恒死寂的刹那——
    一點光,亮了起來。
    並非來自外界,這口意識的“古井”密不透風,沒有任何光源可以穿透。這光是源自他自身,是他識海最深處,那一點始終未曾徹底熄滅的、溫潤的乳白色光華——“文心”。
    這“文心”是他過往經曆、閱讀、思考所凝聚的精神核心,代表著秩序、理解與人文的輝光。此刻,它微弱得如同狂風暴雨中搖曳的殘燭,光芒僅能照亮方寸之地,似乎下一刻就會被四周洶湧的黑暗與死意撲滅。但它卻無比頑強,不再試圖去驅散那無邊無際的黑暗——那已是徒勞——而是如同一個最堅固、最內斂的核,牢牢定住葉逍然最後一絲即將渙散的自我意識,使其不至於徹底崩解、湮滅。
    這微光的堅守,仿佛觸怒了黑暗本身。
    同時,一股冰冷、暴戾、充滿了毀滅與吞噬欲望的龐大意誌,如同嗅到血腥味的深海巨鯊,從四麵八方的黑暗中凝聚、顯化。它帶著亙古的寒意與兵戈的煞氣,正是寄宿於他體內的——青冥劍靈!
    它等待這個機會已經太久太久了。葉逍然心境的徹底破碎,識海防禦的土崩瓦解,為他敞開了通往這具身體絕對主導權的大門!隻要吞噬掉這最後一點頑強的“文心”之光,湮滅那微弱的自我意識,它就能真正主宰這具潛力無窮的肉身,重現上古凶兵的鋒芒!
    “轟——!”
    意識的世界,爆發了無聲卻比任何雷鳴都更震撼靈魂的戰爭。
    葉逍然感覺自己被無形的力量撕扯、被萬鈞重壓擠壓、被冰冷的火焰灼燒吞噬。劍靈的意誌如同狂暴的、裹挾著億萬年冰屑的冰川,帶著碾碎星辰、終結萬物的絕對威勢,要將他那點微弱的自我連同“文心”之光一起冰封、碾磨、徹底湮滅。無數混亂的、充滿負麵情緒的意念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湧入他幾乎不設防的意識核心——那是百年來被青冥劍斬殺、吸收的修士臨死前的恐懼與怨毒;是劍靈本身那純粹到極致的、為毀滅而生的欲望;甚至還有……一絲來自天外、高高在上、冰冷淡漠的審視目光,仿佛在觀察著這場螻蟻間的爭鬥。
    “放棄吧……螻蟻……掙紮隻是徒增痛苦……”
    “融入吾……成為吾的一部分……可得超越生死的永恒……”
    “痛苦……毀滅……寂滅……這才是宇宙最終的歸宿……”
    “看看你這殘破之心……連最微小的願望都守護不住……有何可戀?有何可守?”
    誘惑與恐嚇交織,如同億萬根冰冷的細針,刺入他意識的每一寸,又像是無數怨魂在耳邊嘶嚎、低語,不斷衝擊、腐蝕著葉逍然搖搖欲墜的靈台。
    那點“文心”之光在狂暴的衝擊下明滅不定,仿佛隨時都會“噗”的一聲徹底熄滅。葉逍然的自我意識如同暴風雨中漂泊的一葉扁舟,船體已然破裂,船艙進水,隨時可能被下一個巨浪打得粉身碎骨,沉入無盡的意識深海。
    就在這極致的混亂與壓迫中,更多的幻象不受控製地湧現——
    他看到自己化身嗜血修羅,手持徹底解放威能的青冥劍,劍光所向,山河崩碎,城池傾覆,伏屍百萬,流血千裏。赫連勃勃、司徒弘乃至無數或熟悉或陌生的麵孔,都在那毀滅性的劍罡下哀嚎、湮滅。一種掌控生死、踐踏規則、毀滅一切的扭曲快意,如同最甜美的毒藥,誘惑著他放棄抵抗,擁抱這絕對的力量。
    緊接著,畫麵翻轉。他又看到自己徹底沉淪,意識消散,青冥劍靈完全掌控了他的身體,化為隻知殺戮、毫無理智的魔頭。那柄凶劍的鋒芒,無情地指向了踉蹌衝來的淩昭寒,指向了滿臉悲憤的淩文淵,指向了所有他在乎的、想要保護的人……無盡的恐懼與揪心的痛苦攫住了他,比肉體的毀滅更甚千百倍。
    毀滅一切?還是沉淪魔道,親手毀滅所愛?
    不……都不是……
    在那意識的最深處,在那“文心”光芒竭力守護的核心區域,一些破碎的畫麵,一些執拗的、看似微不足道的念頭,如同沉在漆黑海底的星光,任憑風浪滔天,依舊頑強地、固執地閃爍著。
    是蓁蓁踮著腳尖,遞過來的、還帶著她體溫和汗味的粗麵餅,女孩的眼睛亮晶晶的,滿是依賴與喜悅。
    是潼穀關城頭,浴血的淩昭寒,那清冷眼眸中映出他的身影時,一閃而過的擔憂與決絕,以及那句“活下去”的無聲囑托。
    是淩震嶽引爆丹田氣海前,那一聲震動四野的“好好活著”的嘶吼,那是以生命為代價的托付。
    是齊思鈞投身琉璃淨火時,回望他那平靜而釋然的笑容,仿佛在說“此道不孤”。
    甚至是……平安集那破舊卻為他遮風擋雨的草屋,那灶台裏跳動的、溫暖而微弱的火光,那鍋裏翻滾的、簡陋卻充滿生機的野菜粥……
    這些畫麵,這些情感,與他此刻正在經曆的極致痛苦、毀滅欲望和冰冷絕望,形成了無比尖銳、近乎殘酷的對比。它們是如此脆弱,如此渺小,在絕對的力量麵前不堪一擊,卻又如此……真實。它們是他之所以為“葉逍然”的證明,是他走過之路的印記,是構成他靈魂底色的、無法被磨滅的光點。
    “我……是誰?”
    一個極其微弱,卻帶著最後一絲不甘、一絲質疑的意念,在無盡的黑暗與狂暴衝擊中,如同巨石壓迫下的一株嫩芽,艱難地、顫抖著破土而出。
    “我是葉逍然……”
    “我是蓁蓁的哥哥……我曾答應要護她平安……”
    “我是……想要守護些什麽的人……哪怕力量微薄……”
    “哪怕……想要守護的東西……已經碎了……成了心中無法愈合的傷……”
    這意念起初微弱得幾乎聽不見,但每在心底重複一次,便凝實一分,清晰一分。那點搖曳的“文心”之光,似乎也感受到了這份掙紮求存的意誌,光芒不再那麽渙散,稍稍穩定了些許,雖然依舊微弱,卻多了一份韌性。
    “守護?”劍靈的意誌捕捉到了這絲波動,發出更加冰冷、更加不屑的嘲弄,意念如同冰錐,狠狠刺來,“連至親骨肉都無法守護,談何守護?弱者的奢望!唯有力量!絕對的力量!可以毀滅一切阻礙、讓眾生顫栗的力量,才是真實!才是永恒!”
    “不……”葉逍然的意念在對抗中變得逐漸清晰,帶著一種經曆徹底破碎後的偏執與明悟,“力量……若隻能帶來毀滅……那與我所痛恨的……與那些視人命如草芥的……有何區別?”
    他想起了幻境中,那白衣男子揮手間屠戮平安集眾生,那種漠然、那種將生命視為數字的絕對冰冷。那不是他想要的!那不是他追求力量的目的!
    “我之劍……不為毀滅……不為殺戮……”
    “我之劍……當護我所念……當斬我所恨!”
    “即便心已殘破……布滿裂痕……即便前路荊棘……希望渺茫……”
    “此誌……不泯!”
    轟隆!
    仿佛九天驚雷在意識最深處炸響!又像是某種禁錮靈魂的堅硬外殼被這股由絕望中新生的、帶著血淚的意誌硬生生打破!
    一直存在於他丹田深處、被張則鏡以無上道法初步煉化、卻始終沉寂如死物、僅能被動引動的青冥劍元,在這一刻,被他這源於破碎心境、卻又於破碎中重新凝聚的微弱卻無比堅定的意誌所引動!
    不再是之前被劍靈操控時的狂暴、冰冷、充滿毀滅欲,而是帶著一種葉逍然自身的、決絕的“意”!那劍元如同沉睡的巨龍驟然蘇醒,感受到真正主人的召喚,化作一道略顯黯淡、卻無比凝練、無比堅韌的青色流光,逆衝而上,悍然闖入混亂的識海,與那點苦苦支撐的“文心”之光交融在一起!
    文心鎮守本我,定住心神不滅!
    劍意護道前行,斬破迷霧虛妄!
    這一刻,葉逍然不再是單純地、被動地抵抗劍靈的吞噬,而是開始了反擊!他以自身殘存卻重新凝聚的意誌為核心,以初步煉化、此刻卻蘊含了他自身“劍道”雛形的青冥劍元為鋒刃,向著那龐大的、代表著毀滅本源的劍靈意誌,發起了決絕的衝鋒!
    這不是單純的力量比拚,更是意誌與“道”的碰撞!是兩種截然不同理念的交鋒!
    在他的意識世界中,仿佛展開了一幅恢弘而慘烈的畫卷:
    一邊是滔天的、翻滾不休的黑色魔焰,凝聚成青冥劍靈猙獰咆哮的虛影,它仿佛代表著宇宙終末的寂滅,攜帶著湮滅星辰、終結萬物、重歸混沌的恐怖氣息,充塞了整個意識空間的絕大部分。
    一邊是一道微弱卻筆直如尺、凝練如鋼的青色流光,流光核心,包裹著一顆布滿了裂痕、甚至還在微微滲著“血光”、卻不肯屈服、頑強跳動的心。流光之中,隱約可見蓁蓁回頭嫣然的笑臉、淩昭寒眼角滑落的淚痕、淩震嶽怒目圓睜的咆哮、齊思鈞淡然化火的背影……這些破碎的執念、這些痛徹心扉的記憶,此刻非但不是拖累,反而化作了最獨特、最堅韌的“劍意”!這道劍意,雖不宏大磅礴,卻堅不可摧,帶著一種曆經劫波、百折不撓的悲愴與力量!
    “嗤嗤嗤——!”
    意念的交鋒,無聲卻凶險萬分,每一次碰撞都相當於神魂層麵的千刀萬剮。黑色的魔焰如同擁有生命的觸手,不斷撲擊、纏繞、腐蝕,試圖吞噬、同化那點青光。而青光則如同激流中的磐石,又如同一柄不斷揮出的利劍,在狂濤駭浪中巋然不動,甚至偶爾還能捕捉到魔焰運轉的間隙,迸發出一縷銳利無匹的意蘊,如針如刺,精準地刺入魔焰的核心,引得劍靈虛影發出吃痛般的、憤怒的嘶鳴。
    葉逍然承受著難以想象的壓力和痛苦。他的意識仿佛被放在無形的磨盤上反複碾壓,每一次與劍靈意誌的正麵碰撞,都帶來如同靈魂被撕裂般的劇痛。那些負麵情緒的侵蝕無孔不入,試圖再次引動他心中的黑暗麵。但他死死守著那一點核心意念,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後的浮木——
    守護。守護記憶中那些珍貴的溫暖,守護那些用生命給予他囑托的人所代表的信念,哪怕他們已不在。
    斬恨。斬斷那些施加痛苦與不公的根源,斬斷那漠視生命的冰冷規則,而非被仇恨本身吞噬。
    此誌不泯。心可碎,誌不可奪!
    他不知道這場發生在意識層麵的爭鬥持續了多久。在這裏,時間失去了意義,可能隻是外界的一瞬,也可能是漫長如永恒。他的意誌在一次次碰撞、一次次與負麵情緒的對抗中,變得愈發凝練、純粹,如同被反複鍛打的精鐵,去除了雜質,隻剩下最堅韌的核心。那青色的劍元流光也在這個過程中發生著玄妙的變化,雖然規模並未擴大,但其“質”,卻在不斷提升。那其中蘊含的,不再僅僅是青冥劍與生俱來的毀滅特性,更融入了他葉逍然個人的痛苦、堅持、守護之念與斬恨之誌——這,便是他獨屬的“道”的雛形!
    漸漸地,那原本滔天肆虐、不可一世的黑色魔焰,似乎不再那麽肆無忌憚。劍靈的意誌中,除了固有的暴戾與毀滅欲望,首次出現了一絲……驚疑不定,甚至是一絲難以理解的忌憚。
    它發現,這個它原本視作螻蟻、可以隨意吞噬、心誌存在明顯漏洞的宿主,其意識核心在破碎之後重新凝聚的部分,竟如此堅韌,尤其是那種由極致痛苦淬煉出的、近乎偏執的守護之念,以及那將痛苦記憶化為力量源泉的奇特方式,隱隱對它純粹的、無序的毀滅本源,形成了一種奇特的、屬性上的克製。
    仿佛光與暗,秩序與混沌的天生對立。
    此消彼長之下,那點原本隻能固守的青色流光,開始緩緩地、堅定地、一步一個腳印地,向著黑色魔焰的核心區域——那代表著青冥劍靈最本源意識的存在——反推過去!
    “不——!!吾乃青冥!萬兵之尊!寂滅之象征!豈會屈服於你這殘破凡魂!你這螻蟻般的意誌!”劍靈感受到了威脅,發出了不甘的、震徹意識空間的咆哮,凝聚起最後的力量,魔焰再次暴漲,試圖做最後的掙紮,將那道青光徹底撲滅。
    但此時的葉逍然,心誌曆經幻境碎心之痛,又於絕望深淵中重塑,已然脫胎換骨。他無視那滔天的、足以讓尋常修士神魂崩碎的魔焰威壓,意識完全凝聚於那一道融合了自身劍元、文心與所有執念的青色流光之上。他將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思念、所有的不甘與所有的決心,都化作了這最終的一擊!如同最專注的工匠,對著頑石,發出凝聚了畢生心力與意誌的最後一鑿!
    “我念即劍!”
    “此心即道!”
    “青冥……聽令!”
    “錚——!”
    一聲清越無比、仿佛來自太古洪荒開天辟地之初的劍鳴,驟然響徹了整個意識空間!這聲劍鳴,不僅蘊含著葉逍然全部的靈魂力量與新生的“劍道”意誌,更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主宰自身命運的宣告!
    那滔天的、洶湧澎湃的黑色魔焰,在這一聲喝令之下,如同被無形的法則之力束縛,驟然凝固,仿佛時間在這一刻停頓。緊接著,轟然潰散!如同被陽光直射的冰雪之城,迅速消融、崩塌!最終,所有的黑暗與暴戾氣息,收縮凝聚成一點極其深邃、不斷緩慢旋轉的黑暗核心,如同一個微型的黑洞,懸浮在意識虛空之中。它依舊散發著令人心悸的毀滅氣息,證明著青冥劍靈的存在並未消失,卻不再狂暴,不再試圖吞噬一切,而是呈現出一種……被約束、被“認可”、暫時蟄伏的沉寂狀態。它與那青色流光之間,維持著一種微妙的、以葉逍然意誌為主導的平衡。
    而葉逍然的那道青色流光,在發出那聲決定性的劍鳴後,光芒似乎也消耗巨大,顯得有些黯淡,但它徹底占據了意識空間的主導地位。流光穩固而堅定地懸浮著,如同定海神針。流光之中,那顆殘破的“心”虛影依舊存在,布滿了觸目驚心的裂痕,卻不再流血,反而在青色流光的浸潤與滋養下,隱隱透出一種曆經劫波、百折不撓的、內斂的黯淡光澤。它不再完美,卻更加真實,更加堅韌。
    成功了!
    在道祖那般至高存在看來都近乎“十死無生”的、被劍魁暗中作梗人為加劇了難度的“本源之爭”,竟被他以這種破碎而後立、於絕對絕望中重塑“殘心”的極端方式,硬生生闖了過來!
    他並未能、也無力“消滅”青冥劍靈,那是與其本源同級別的力量才能做到的事情,目前根本不現實。但他成功地壓製了它,並以自身獨特的、融合了極致痛苦與守護執念的意誌,在這具身體裏,重新確立了絕對的主導地位!他與青冥劍的關係,從之前的被動承載、瀕臨被奪舍,轉變為了一種初步的、以他為主的、奇異的“共生”!
    聽雪軒內。
    月色不知何時已然褪去,窗欞外透入熹微的晨光,如同稀釋了的淡金墨水,緩緩渲染著室內的昏暗。
    張則鏡一直按在葉逍然眉心的手指,指尖那縷若有若無、維持著葉逍然肉身最後一線生機與識海基礎穩定的清氣,緩緩收斂。他看著榻上少年那原本因極致痛苦而緊繃、微微顫抖的身體,逐漸鬆弛下來;看著那蒼白如紙的臉上,緊鎖的眉頭緩緩舒展,雖然眉宇間還殘留著深深的疲憊與一絲揮之不去的悲愴,卻多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內斂的鋒芒與如同古井深潭般的平靜。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葉逍然體內那原本岌岌可危、隨時可能徹底傾覆的平衡已經被打破,一種新的、更穩固的、以葉逍然自身意誌為核心的平衡,正在如同植物的根係般,緩緩紮根、建立。青冥劍靈那如同跗骨之蛆的威脅並未根除,那點黑暗核心依舊潛伏在識海深處,如同休眠的火山,但它已被暫時“馴服”,至少在葉逍然道心不再出現同等程度的巨大破綻之前,難以再掀起顛覆性的風浪。而且,經過此次本源之爭的淬煉,葉逍然的意誌與劍元初步融合,對劍靈的掌控力已非往日可比。
    而置於枕邊的那柄古樸長劍——青冥,劍身之上那之前不斷滲出、如同活物般蠕動的詭異血色紋路,也悄然褪去,隱沒於灰布之下。劍身那不甘的、持續不斷的低沉嗡鳴徹底停止,恢複了之前那種古樸、沉寂、毫不起眼的模樣。隻是,若是以靈覺細細感知,便能發現那沉寂的古拙之下,多了一絲若有若無的、與榻上少年呼吸、心跳隱隱契合的微弱律動,仿佛一頭桀驁的凶獸,暫時收斂了爪牙,承認了騎手的存在。
    張則鏡袖袍輕輕一揮,無聲無息地撤去了布在屋外、隔絕內外聲音與氣息波動的無形禁製。頓時,窗外清晨的鳥鳴聲、遠處隱約傳來的仆役清掃庭院的細微聲響,以及那帶著草木清新氣息的微風,一同湧入這間寂靜了一夜的屋子。陽光恰好透過雕花的窗欞,灑下幾道明亮的光柱,光柱中有微塵浮動,如同金色的精靈。其中一道光柱,不偏不倚地落在葉逍然安靜沉睡的臉上,將他長而密的睫毛染上了一層淡金,也照亮了空氣中尚未完全散去的、淡淡的靈機與那新生的、沉穩堅韌的劍意餘韻。
    他走到靠窗的桌邊,桌上筆墨紙硯俱全。他提起那支看似普通的狼毫筆,在一張裁剪好的、空白的黃色符紙上,蘸飽了濃墨,隨即筆走龍蛇,動作流暢而自然,帶著一種玄妙的道韻。四個古拙蒼勁的篆字躍然紙上:
    “殘心問道”
    每一筆,都仿佛蘊含著他對葉逍然此次經曆的洞察與某種期許。心雖殘,道已問。破碎之後,方見真我。
    寫完,他將符紙輕輕放在葉逍然的枕邊,與那柄青冥劍並列。隨即,他的身形微微一晃,便如清晨被陽光蒸騰的霧氣,又如一道淡淡的青煙,無聲無息地消散在室內,仿佛從未出現過。隻有枕邊那張墨跡未幹的符紙,和空氣中殘留的一絲若有若無的、清冽如山巔積雪的氣息,證明著他方才的存在。
    淩府之外,遙遠的帝都街巷開始徹底蘇醒,車馬聲、叫賣聲、人語聲漸漸匯聚成一片充滿生機的喧囂。而聽雪軒內,隻有陽光在靜默地移動,光影緩緩偏移,以及榻上少年均勻而綿長的呼吸聲,如同經過暴風雨洗禮後,終於回歸平靜的海麵。
    葉逍然依舊沉睡著。他太累了,神魂與意誌的損耗遠超肉體的極限,需要徹底的沉睡來修複和鞏固。但他知道,當他再次醒來時,眼前的世界,體內的力量,以及腳下的道路,一切都將不同。
    破碎的心境未曾完全彌合,那些慘痛的記憶依舊刻骨銘心,如同心底無法消除的烙印。但一顆名為“劍心”的種子,已然在那片被鮮血與淚水浸透的廢墟之上,以最殘酷的方式,悄然萌發。它不完美,甚至布滿了裂痕,看上去脆弱不堪,但其內核,卻蘊含著遠超從前的堅韌與力量。
    前路依舊漫漫,北境狄人未滅,司徒弘等仇敵猶在,而失去的蓁蓁、淩震嶽、齊思鈞……永難挽回。但他手中,終於真正握住了那柄名為“青冥”的劍的“柄”,而不僅僅是劍刃。他也初步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哪怕殘破卻無比堅定的、源於守護與斬恨的——“道”。
    這“殘心”之路,注定遍布荊棘,但他已踏出了第一步。
    ————
    當葉逍然的神魂從那場慘烈而艱險的“本源之爭”中脫離,沉入最深沉的修複性沉睡時,他的意識並未完全歸於寂滅,而是飄蕩到了一片奇特的所在。
    這裏無天無地,無光無暗,隻有無數流轉的、細碎而鋒銳的晶瑩光點,如同宇宙初開時崩散的劍意碎片,又似萬千大道顯化的鋒芒。在這片意識的奇景中央,一道白色的身影負手而立,與周遭的鋒銳完美融合,他本身便是此地的核心與主宰。
    正是劍道魁首。
    葉逍然的意識虛影在此凝聚,他看向那道白衣身影,心中複雜難言。幻境平安集中那屠戮眾生、劍斬蓁蓁的一幕,依舊如同鮮血淋漓的傷口,烙印在他靈魂深處。恨嗎?或許。但更多的,是一種曆經極致痛苦後的麻木,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對力量本質的冰冷認知。
    劍道魁首緩緩轉身,那張萬年冰封般的英俊麵容上,竟難得地……沒有了一絲一毫的冷漠,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淡薄,卻真實存在的……緩和。甚至,他的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勾勒出一個若有若無的、堪稱“笑”的弧度。
    這細微的變化,卻讓這片意識空間中的所有鋒銳光點,都為之微微一滯。
    “馬馬虎虎。”
    他開口了,聲音依舊平淡,卻不再那般刺骨的冰寒,反而帶著一種審視璞玉後的、近乎苛刻的認可。
    “於絕境碎心中,能抓住那一線不曾泯滅的執念,重凝‘殘心’,初步駕馭青冥毀滅本源,而非被其吞噬……總算,未曾辜負青冥擇主之眼光,也未枉費吾一番……布置。”
    他並未對幻境中的殘酷行為做出任何解釋,於他而言,那本就是“必要之惡”,是淬煉的必經過程,無需贅言。
    葉逍然沉默著,沒有回應。他隻是靜靜地看著這位手段酷烈、卻似乎又對自己有所期待的至高存在。
    劍道魁首也不在意他的沉默,繼續淡然道:“汝如今神魂損耗甚巨,肉身亦需溫養。待汝修養妥當,根基穩固之後,可沿黃河南下。”
    他抬手,虛指一個方向,仿佛穿透了無盡虛空,指向那條孕育了中土文明的浩蕩長河。
    “青冥劍,曾於上古之戰中受損,有一絲至關重要的神意碎片,失落於黃河之畔某處。此神意關乎青冥完整,亦關乎汝未來能將其威能發揮至何等境地。此行,既為尋回神意,亦為……磨汝之劍心。”
    他的目光似乎能洞穿葉逍然的靈魂,看透他心底那殘破卻堅韌的角落。
    “多看看這座天下。人間煙火,紅塵百態,山川地理,人心鬼蜮……所見所聞,皆可入劍。閉門造車,終難成大器。”
    最後,他給出了一個明確的目的地。
    “若時機恰當,可往人間最南端的‘龍騰城’一觀。彼處……或有汝之緣法。”
    話音落下,劍道魁首的身影開始緩緩變淡,周遭那些鋒銳的光點也隨之逐漸消散。
    “記住,劍者,心之刃也。心為何狀,劍便為何態。好自為之。”
    餘音嫋嫋,縈繞在葉逍然的心頭。待到一切異象徹底消失,他的意識也徹底回歸了深沉的睡眠,隻是那“沿黃河南下”、“尋回神意”、“龍騰城”等字眼,如同種子般,深深埋入了他的心底。
    ————
    光陰荏苒,冬去春來。
    葉逍然在淩府的聽雪軒內,靜養了整整三個月。
    這三個月,他幾乎足不出戶。每日裏,除了服用淩文淵尋來的各種珍貴丹藥,便是以張則鏡留下的那卷《上清養神錄》法門,默默溫養受損的神魂,鞏固初步掌控的青冥劍元。
    他的氣息一日比一日沉穩,臉色也漸漸恢複了紅潤。隻是那雙眼睛,較之以往,少了幾分少年人的跳脫,多了幾分沉靜與內斂,偶爾抬眼時,眸底深處會掠過一絲極淡的、不易察覺的青芒,那是青冥劍意初步與他心神交融的跡象。
    淩文淵時常來看他,並不多問,隻是確認他恢複良好,便放下心來。期間,朝堂之上風波暗湧,因淩震嶽隕落和司徒弘叛逃而留下的權力真空,引發了諸多爭奪,但淩文淵以其突然展現的金丹巔峰修為和鐵腕手段,硬生生穩住了淩家在軍中和朝野的地位,無人再敢輕易招惹。他將這些紛擾都擋在了府外,為葉逍然營造了一個安靜的修養環境。
    期間,也斷斷續續有關於北方的消息傳來。淩昭寒已安全抵達極北雪原深處,並找到了一處適合極寒聖體修行的秘境,開始了閉關。得知女兒安然無恙,淩文淵心中大石落地,也更加支持葉逍然南下曆練的決定。
    歲末年初,梁國帝都迎來了新的一年。
    這是葉逍然在淩府度過的第一個春節,或許,也是最後一個。府內張燈結彩,試圖驅散老家主逝去帶來的陰霾,但喜慶之中,總難免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感傷。年夜飯桌上,淩文淵、蘇氏與葉逍然三人,氣氛也算融洽,隻是少了往昔的喧囂,多了幾分靜默的溫馨。
    葉逍然知道,是該離開的時候了。
    春節過後,天氣並未立刻轉暖,反而在一場突如其來的寒流中,降下了今冬最大的一場雪。
    這一日,清晨。
    雪花如鵝毛般簌簌落下,將帝都的亭台樓閣、朱牆碧瓦都染成了一片純淨的銀白。天地間萬籟俱寂,唯有雪落之聲。
    葉逍然已然收拾停當。他換上了一身便於遠行的青色棉袍,背負著用灰布仔細包裹的青冥劍,行囊簡單,除了幾件換洗衣物和些許銀錢丹藥,便再無長物。
    淩文淵親自送他到府門口。這位日漸威嚴的家主,看著眼前身形挺拔、氣質沉靜的少年,心中感慨萬千。他拍了拍葉逍然的肩膀,沉聲道:“一路南下,多加小心。江湖險惡,人心難測,遇事多思量,保全自身為要。”
    他沒有說什麽“淩家是你後盾”之類的話,但眼神中的關切與支持,已然說明一切。
    葉逍然躬身一禮:“淩叔教誨,逍然銘記。府中……還請淩叔多多費心。”
    他知道,淩文淵要支撐起失去頂梁柱的淩家,麵對朝堂內外的明槍暗箭,壓力絕不比他小。
    “放心。”淩文淵頷首,“昭寒那邊,若有消息,我會設法通知你。”
    葉逍然點了點頭,最後看了一眼這座給予他短暫安寧與溫暖的府邸,然後毅然轉身,踏入了漫天風雪之中。
    積雪沒過腳踝,發出“嘎吱”的輕響。他沿著覆蓋著厚厚白雪的街道,一步一步,向著帝都之外,向著南方,向著那條傳說中的黃河走去。
    身影在紛飛的大雪中,漸漸變得模糊,最終化作一個小小的黑點,消失在地平線的盡頭。
    一人南下,尋劍問心。
    一人北上,苦修礪體。
    在這蒼茫的雪幕之下,兩人背道而馳,奔赴各自未知的前路。梁國這個“劍起處”,已然成為身後漸行漸遠的風景。而屬於葉逍然的,更加波瀾壯闊也必然充滿荊棘的旅程,才剛剛拉開序幕。
    風雪依舊,前路漫漫!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