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走江河 第一百一十章 刀客上山,道士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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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虎山,千峰競秀,萬壑爭流。晨曦初露,金色的陽光刺破繚繞的雲海,將連綿的山巒染上一層暖意。
飛簷鬥拱的天師府建築群,在雲霧間若隱若現,如同仙人宮闕。悠揚的鍾聲自山頂傳來,穿透層層霧靄,回蕩在幽深的山穀之間,帶著洗滌人心的寧靜力量。
山間古木參天,靈猿攀躍,仙鶴翔集,一派洞天福地的祥和景象。
這一日,山門那古樸恢弘的牌坊之下,來了一個與周遭清幽環境似乎有些格格不入的魁梧漢子。
他身形高大,肩寬背厚,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麻布衣衫,褲腳沾著些許塵土,像是長途跋涉而來。麵容粗獷,線條硬朗,下頜留著短硬的胡茬,一雙虎目開闔之間,精光四射,仿佛蘊藏著能劈開山嶽的銳利鋒芒。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腰間隨意別著的那把“刀”——並非寒光閃閃的鋼刀利刃,而是一把看似剛剛從某片紫竹林裏隨手砍下、未經仔細打磨的竹片,僅以粗繩係在腰間,形製簡陋到了極點。
此人,正是自潼穀關一別後,再度前來“叨擾”的天下用刀第一人,胡諄。
他抬頭,望向那條自山腳蜿蜒而上,如同天梯般直入雲霄的數千層青石階梯。石階古老,被無數虔誠的腳步和漫長歲月磨去了棱角,光滑如鏡,映照著天光雲影。階梯兩旁,是深不見底的山澗,雲霧在其間翻湧流淌。
尋常香客信徒至此,大多需乘坐山轎,或是由知客道士引路,借助某些省力的陣法通道。但胡諄沒有。
他來到此地,本是為了尋大天師張則鏡打一架,以驗證自身觸摸到的那絲陸地仙門檻的感悟。
然而,當他站在這道教祖庭的山門之前,感受到那股彌漫在空氣中、厚重而祥和的千年道韻時,心中那團躁動的戰意,竟奇異地平息了幾分。
他深吸一口氣,那氣息悠長渾厚,如同長鯨吸水,竟引得山門附近的雲霧為之翻湧旋動,周遭的靈氣也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牽引,向他匯聚。
然後,他抬起了穿著普通草鞋的右腳,沉穩地踏上了第一級青石台階。
沒有運用任何靈力身法,沒有展現驚天動地的威勢,他就這麽一步一步,如同最普通、最虔誠的登山香客,沿著這條見證了無數道緣興衰的石階,緩緩向上走去。
“嗒…嗒…嗒…”
腳步落在青石上,發出清晰而富有韻律的聲響,在這清晨寂靜的山林中傳開,與風聲、鳥鳴、鬆濤、遠處隱約的泉聲交織成一曲自然的道樂。
初時,他的步伐還帶著慣有的、屬於絕世刀客的急躁與力量感,肌肉微微繃緊,仿佛積蓄著火山般的力量,隨時都可能一躍而起,身形化電,衝破這漫長階梯的阻礙,直達那雲霧深處的天師府,揪出那位大天師,痛痛快快地戰上一場。他心中還在盤算著見到張則鏡後該如何“逼”他出手,是直接一刀劈過去,還是先理論一番?
但走著走著,隨著台階一層層在腳下延伸,深入龍虎山腹地,他的速度卻不自覺地慢了下來。
心神,被這座千古名山獨特的“氣”所吸引、所浸潤。
龍虎山乃道門洞天,靈氣之充盈醇厚自不必說,更難得的是那股綿延積澱了數千年的無為道韻。
行走在這仿佛沒有盡頭的山階之上,兩側是虯龍般的古鬆翠柏,崖壁上鐫刻著年代久遠的道教符籙與經文石刻,字跡雖斑駁,卻依然流轉著淡淡的道力。
空氣中彌漫著檀香、草藥與雨後草木泥土混合的清新氣息,吸入肺腑,竟有種洗滌神魂的清涼感。
胡諄那原本如同他的刀意般躁動、銳利的心,在這特定的環境裏,被一點點撫平、沉澱、化解。
他不再隻想著打架,不再隻琢磨著如何斬出更強、更利的一刀。他開始真正地“感受”這座山。
他感受到石階縫隙裏,那一株株看似柔弱卻頑強擠出身子、迎風搖曳的小草,它們體內蘊含的磅礴生機,那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堅韌道性。
他感受到崖壁背陰處,幾簇不知名的幽蘭靜靜綻放,花色淡雅,不與桃李爭春,隻在無人處散發清芬,這是一種“自在”、“獨守”的道心。
他感受到頭頂的雲霧,聚散無常,時而如棉絮堆積,遮蔽山巒,時而被山風吹散,露出碧空如洗,這何嚐不是一種“無常”與“順應”的道理?
他甚至能隱約感受到,在那雲霧繚繞的山巔,天師府深處,一股浩瀚如海、中正平和,卻又深邃難測的意念,如同這龍虎山的山魂,靜靜存在著。
那屬於大天師張則鏡,並未對他這“不速之客”流露出任何警惕或排斥,反而如同這山、這雲、這風、這草木一般,隻是自然的存在著,包容著一切。這種“不迎不拒”的態度,反而讓胡諄心生敬意,也讓他更加收斂了自身的鋒芒。
胡諄的眼神,從最初的銳利如出鞘之刀,漸漸變得沉靜,深邃,甚至帶上了一絲以往罕見的思索與迷茫。
他一邊行走,一邊下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竹刀。
這柄竹刀,伴隨他多年,並非神兵利器,卻是他刀意的承載。他的刀道,走的便是極致之路,追求無堅不摧的破壞力,追求斬斷一切阻礙的絕對鋒芒。
一刀既出,有進無退,有死無生!
正是憑借這股子一往無前的狠勁與純粹到極致的刀意,他才能力壓群雄,被譽為天下用刀第一人,甚至觸摸到了那傳說中的陸地仙門檻。
可此刻,行走在這龍虎山階上,感受著這種“生生不息”、“綿綿若存”、“道法自然”的意蘊,他心中那堅不可摧的刀道信念,竟隱隱產生了一絲動搖,或者說,是拓展。
自己的刀道,是否過於剛猛,失之偏頗?
《道德經》有言:“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剛不可久,銳極易折。那陸地仙的門檻,玄之又玄,是否並非僅僅依靠力量的極致積累、鋒芒的無限提升就能跨過?是否需要……某種更深層次的,對“道”的全麵理解,一種剛柔並濟、陰陽互生的圓融?是否需要對這天地,對這自然,有更廣闊的包容與感悟?
他想起了自己無數次生死搏殺,刀下亡魂無數,也曾斬斷過名山大川的靈脈,劈開過浩瀚江河的奔流。那時隻覺得痛快,覺得自己的力量足以征服一切。
可現在回想,那被斬斷的靈脈是否就此枯萎?那被劈開的江河是否改變了沿岸生靈的命途?自己追求的“斬斷”,是否也意味著某種“破壞”與“終結”?
而這座龍虎山,它矗立千年,包容萬物,香火鼎盛,道統綿延。它不爭,卻無人敢忽視其存在;它柔和,卻蘊含著滋養一方、調和陰陽的偉力。這,是不是另一種形式的“強大”?
一個個念頭,如同溪流般在他心間淌過。
他依舊在登山,速度不快,甚至比剛開始時更慢,但每一步都踏得無比堅實、沉穩。腰間的竹刀,不再散發出那迫人心魄、仿佛能斬斷一切的淩厲刀意,反而內斂起來,光華盡褪,變得樸實無華,仿佛真的隻是一段普通的竹子,與這山道、與這山林融為了一體。
他不再去數還有多少台階,不再去想何時能到山頂,心神完全沉浸在這種獨特的“行走”與“感受”之中。
汗水,從他額角滲出,順著古銅色的皮膚滑落,他卻渾然不覺。這看似簡單、甚至有些枯燥的登山,對於一生追求極致力量與鋒芒的胡諄而言,卻成了一場意外的、觸及靈魂的“問道”之旅。他正在以一種從未有過的方式,審視自己的道,叩問前路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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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數千裏之外,湖廣之地,武當山。
此山乃道教另一聖地,以其雄奇險秀的山勢和深厚的道教文化底蘊聞名於世,更有“非真武不足當之”的盛譽。七十二峰朝大頂的奇觀,如同萬山來朝,拱衛著主峰天柱峰,氣勢恢宏。
此刻,位於天柱峰頂的紫霄宮內,氣氛莊嚴肅穆,與龍虎山的自然祥和不同,更多了一份凝練與沉靜。
當代掌教,青鬆道人,一襲潔淨無塵的青色道袍,長發以一根簡單的青玉簪子束在腦後,麵容清臒,三縷長須飄灑胸前,眼神溫潤平和,深邃如古井,仿佛能映照世間萬物。他剛剛主持完一場簡短的齋醮儀式,屏退了左右侍立的弟子與長老,獨自立於三清道祖莊嚴慈悲的神像之前。
香案之上,三柱嬰兒臂粗的檀香靜靜燃燒,青煙嫋嫋,筆直上升,直至穹頂,散發出寧神靜氣的馥鬱香氣。殿外,鬆風陣陣,更添幾分幽深。
就在那甲子武評提前放榜,天下修士為之震動、議論紛紛之際,這位新晉位列天下第八的武當掌教,卻出人意料地選擇了閉關。
他並未對弟子們多作解釋,隻是平靜地安排好宗門內外一應事務。此刻,他對著三清道祖神像,整了整衣冠,神情無比虔誠鄭重,緩緩行了三拜九叩之大禮。每一個動作都舒緩而到位,充滿了對道祖的敬畏與對自身道途的堅定。
禮畢,他站起身,目光掃過這熟悉的紫霄宮,眼中無悲無喜,隻有一片澄澈的堅定。隨後,他轉身,步履沉穩,走向紫霄宮深處一間早已準備多時的靜室。
那靜室石門厚重,上麵雕刻著繁複的太極八卦圖案,隱隱有靈光流動。青鬆道人袖袍輕輕一揮,石門發出低沉的轟鳴,緩緩滑開,露出裏麵簡潔到極致的空間:僅一蒲團,一香爐,再無他物。
他步入靜室,石門在他身後緩緩落下,嚴絲合縫。門上的太極圖案驟然亮起,清光流轉,形成一道強大的禁製,徹底隔絕了內外的一切氣息與聲響。
宮外,留守的幾位白發長老與數名真傳弟子,皆麵色肅然,眼神中帶著期盼與一絲擔憂,默默守候在遠處。他們知道,掌教真人於此時選擇閉關,絕非偶然。新武評放榜,天下格局隱有變動,暗流湧動。掌教真人修為卡在元嬰境巔峰已有數十載,根基之紮實,道心之穩固,冠絕武當。如今,或許正是感受到了某種契機,欲要閉關潛修,衝擊那無數修士夢寐以求的化神之境!
靜室之內,無燈無火,卻自生光明,那是一種由精純道力凝聚而成的清輝。青鬆道人盤膝坐於那唯一的蒲團之上,雙目微闔,手掐子午訣,置於丹田之前。他並未急於運轉靈力衝擊那層堅固的瓶頸,而是先令心神徹底沉靜下來,如同古井無波,返觀內照。
意識沉入體內,如同內視的明燈,照亮經脈竅穴,梳理自身數十年來苦修的太極、陰陽、五行諸般道理。他的呼吸逐漸變得綿長細微,若有若無,仿佛與這靜室,與整座武當山的呼吸韻律融為一體。周身氣息開始以一種玄妙而自然的軌跡緩緩流轉,引動著靜室內充盈的天地靈氣,更隱隱溝通著武當山千年積累的渾厚山運與道韻。
他的閉關,並非胡諄那般在外行走中、於動態裏尋求突破的“問道”,而是一種極致的向內探尋,是內斂到極點的“悟道”。如同山巔的古鬆,根係深紮岩石,默默汲取著大地的養分,不疾不徐,不與百花爭豔,隻待時機一到,便可迎風而立,枝繁葉茂,直指蒼穹。
龍虎山數千層青石階上,刀客緩行,心緒漸平,鋒芒內斂,於行走中叩問剛柔之道。
武當山紫霄宮靜室內,掌教閉關,道韻暗生,於極靜中參悟化神玄機。
天下風雲,因一份提前公布的武評而悄然湧動。
有人於山河行走中尋求突破的契機,有人於清靜無為中積蓄噴薄的力量。
南下的葉逍然尚在奔赴黃河的途中,而這片廣袤而神秘的天下,更多的故事,更深的因果,已然在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方式,悄然醞釀,徐徐展開。山雨欲來風滿樓,而這風,已起於青萍之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