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幽靈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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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跺的夏天,向來以悶熱潮濕著稱。今年,這份悶熱裏又添了種黏膩的東西,稠得化不開:那是街頭巷尾議論紛紛的怒氣。
“媽的,又是豹子號!老子熬了半宿,頁麵刷爛了,就給我個‘941’?給誰上墳呢?”
“看見沒?姓馬那小子,剛提的車,牌號五個8!他爹幹啥的?鹽瀆交警支隊副支隊長!嗬,真巧啊!”
“巧?巧個屁!係統裏寫好的程序吧?好東西都自動流他們家去了!”
車管所門口,剛碰了一鼻子灰出來的車主老趙,狠狠一腳踹在自己那輛新謳歌的輪胎上,留下個清晰的灰印。他頂著張憋得通紅的臉,汗珠子順著鬢角往下淌,也顧不上擦,扯著嗓子衝緊閉的公安局大門方向嚷嚷,唾沫星子飛濺:“什麽狗屁陽光選號!全他媽是暗箱操作!一群蛀蟲!蛀蟲!!沒救了!”
旁邊幾個同樣铩羽而歸的車主,或蹲在馬路牙子上悶頭抽煙,煙霧繚繞,眉頭鎖得死緊;或叉著腰,對著手機屏幕裏那個顯示“選號失敗”的界麵罵罵咧咧。
空氣裏充斥著劣質煙草的辛辣味道和一種無處發泄的、引線即將燃盡的憤怒。
湖跺的交管選號係統,這個曾經被宣傳為“公平公正公開”的網絡平台,此刻成了眾矢之的。關於某些特殊車牌號碼神秘流向特定人群的傳言,像野草般在城市的每個角落裏瘋長,燒得所有人心裏都揣著一團火。
誰也想不到,這把火,會以如此荒誕而猛烈的方式,被一隻來自深淵的黑手徹底點燃。
2、
湖跺市交警大隊五樓指揮中心,巨大的環形屏幕牆是整個城市交通脈絡的數字化投影。平日裏,代表著車輛流動的綠色光點如涓涓細流匯聚成河,顯示順暢通行;偶爾某個節點亮起象征擁堵的深紅,指揮員的聲音便會沉穩地在廳內響起,下達調度指令。
鍵盤敲擊聲、電台呼叫聲、監控畫麵切換的輕微滴答聲…這些構成指揮中心背景音的常規元素,在今天午後兩點零七分,被一聲尖銳到足以刺穿耳膜的警報聲徹底撕裂!
“嗚!嗚!嗚!”
三聲淒厲的蜂鳴毫無預兆地炸開,蓋過一切聲響。屏幕上,剛才還穩定流淌的綠色光帶,如同被無形巨手狠狠揉碎,瞬間變成一片瘋狂閃爍的、令人心悸的猩紅警報信號。所有地圖上的道路節點圖標都在高頻抖動,密密麻麻的紅色感歎號如同暴雨般傾瀉而下,數據流在屏幕上狂暴地翻滾、扭曲、崩潰。
“怎麽回事?!”值班長魯策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臉色煞白,聲音都變了調。
“報告!主控係統…主控係統失去響應!所有終端操作無效!”年輕警員韓小端的聲音帶著哭腔,雙手在鍵盤上劈裏啪啦地徒勞敲打,屏幕卻一片漆黑死寂。
“備用係統!啟動緊急預案!”魯策幾乎是吼出來的,額頭瞬間布滿冷汗。
“備用係統…也、也不行!完全癱瘓!”另一個技術員孫明癱坐在椅子上,絕望地盯著自己同樣黑屏的顯示器。
恐慌像冰冷的毒液,瞬間注入每個人的血液。指揮中心內一片死寂,隻有那催命般的警報還在瘋狂嘶鳴。
就在這時,一麵負責顯示城市重要路口實時監控的副屏,圖像猛地一花。緊接著,市中心最繁華的解放大道與中山路交叉口,那個堪稱城市地標的巨大交通信息誘導屏上,溫和的綠色路況信息如同被橡皮擦抹去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幾個色彩極其豔麗、線條誇張到詭異的卡通人物。
屏幕中央,一個頂著巨大蘑菇雲發型的滑稽小醜,正扭著肥碩的身軀,踩著無比歡快的節拍,跳起了踢踏舞!它旁邊,幾個穿著迷你交警製服、長著兔耳朵的小怪物,跟著節奏瘋狂甩頭,動作整齊劃一,充滿了無法言喻的嘲諷感。刺耳的、如同走調八音盒般的背景音樂透過指揮中心的音響係統炸響:“叮叮當,叮叮當,燈兒亮瞎眼!左轉轉,右轉轉,全都堵成線!”
配樂尖銳失真,歌詞荒誕不經,每一個音符都像針一樣紮在指揮中心每個人的神經上。
“這啥...玩意,湖中路誘導屏……被人篡改了?!”有人失聲驚呼。
這僅僅是災難的開胃菜。
幾乎是同一時間,另一塊負責滾動播放近期重點交通違法車輛照片及車牌信息的顯示屏,畫麵也詭異地扭曲、變形。上麵清晰的車牌號和駕駛人照片,像被潑了硫酸一樣溶解、重組。
轉瞬間,原本嚴肅的違法曝光欄,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表情包合集!
更令人頭皮炸裂的是,那些表情包的主角,赫然是本市的幾位重量級人物!政法委書記陳鮮亮那張平日裏不怒自威的臉,被摳圖下來,安在一個穿著嬰兒肚兜、哇哇大哭的胖娃娃身上,旁邊配著巨大加粗的文字泡泡:“寶寶委屈,但寶寶不說!”
交通局局長王大風的照片則被PS進了一個光頭強掄著電鋸的畫麵,文字泡泡寫著:“誰敢擋我工程款!” …畫麵之粗鄙,侮辱性之強,足以讓任何看到的人血壓飆升。
整個湖跺的市委常委會被接入視頻,代市長朱鵬拍桌子大罵:“這些公安交警在幹什麽玩意?”
“我的老天…”魯策眼前一黑,踉蹌一步扶住了控製台,心髒狂跳得幾乎要衝出胸腔。
然後,最致命的一擊降臨了。
指揮中心最中央、最醒目、平日裏隻用於顯示重大事件指令和城市核心運行數據的那塊主屏,猛地一暗。隨即,刺眼的白光亮起,沒有任何緩衝過渡,幾行加粗的、血淋淋的猩紅大字,伴著無比惡俗的粉紅桃心背景,像烙鐵一樣狠狠燙在所有在場人員的視網膜上:
“獨家揭秘!湖跺好聲音!張副市長與‘夜鶯’主播不得不說的365夜!夜夜笙歌!錄音實錘!點擊輸入驗證碼‘YISHI’即刻收聽!”
每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匕首。
整個指揮中心,徹底陷入了冰冷的死寂。
空氣凝固了,時間仿佛停止流動。隻有那屏幕上滾動播出的猩紅大字和惡俗桃心,無聲地散發著令人窒息的惡臭。
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後,魯策喉嚨裏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嗚咽,猛地撲向通訊台,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關節發白,幾乎要把那個紅色的緊急呼叫按鈕摁進控製台裏去:“一級安全警報!所有網絡物理隔離!快!快上報!上報市委!!!報告給鄭局長!快!!”
他的嘶吼,在空曠得可怕的指揮大廳裏,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無形的核彈,已經在湖跺市的神經中樞炸響。
3、
幾乎在指揮中心主屏被汙染的同一秒,整個湖跺市的網絡世界,如同被投入了一顆巨石。
最先炸鍋的是“鹽瀆同城”論壇。
一個隻有短短十秒的視頻帖子被頂上了首頁,標題觸目驚心:“【速看!人民路口驚爆!紅綠燈瘋了!】”。畫麵劇烈抖動,拍攝者顯然處於極度震驚狀態,鏡頭中心正是那個跳著踢踏舞的巨大卡通小醜和搖頭晃腦的兔耳“交警”。
帖子下方瞬間湧入上百條回複。
“臥槽???黑客帝國現實版?”
“這什麽鬼?!湖跺交警的行為藝術展??”
“誰搞的?太尼瑪搞笑了吧哈哈哈(雖然心疼交警一秒)”
緊接著,更多的現場視頻和截圖像決堤的洪水般湧向各大社交平台。
微博上,#湖跺交警係統被黑#的詞條如同坐上了火箭,後麵跟著一個鮮紅的“爆”字,熱度指數瘋狂飆升。點進去,是無數個不同角度的市民手機拍攝畫麵:市中心、開發區、高鐵站出口…一個又一個路口的誘導屏上,或跳舞,或閃現著侮辱性的表情包。
“哈哈哈哈笑不活了!丁局變光頭強!陳書記秒變嚶嚶怪!這黑客是個人才!我輩之楷模!”
“樓上別笑!這是國家級係統被攻擊!性質極其惡劣!”
“隻有我關心那個‘張副市長和夜鶯主播’的瓜嗎???‘yishi’驗證碼是什麽鬼??”
“同求瓜!這黑客路子太野了!連副市長都敢掛!”
“交管係統這麽脆弱?我們納稅人錢養了一群飯桶?必須嚴查!”
“查個屁!先想想明天怎麽上班吧!紅綠燈都跳廣場舞了!”
抖音、快手充斥著各種加了誇張濾鏡和魔性BGM的剪輯視頻,傳播速度驚人。微信朋友圈被刷屏,“湖跺大事件!”、“驚天大瓜!”、“年度最騷操作!”…各種聳人聽聞的標題配上辣眼睛的截圖,在私密的社交圈層裏病毒式裂變傳播。
不到十五分鍾,#湖跺交警係統被黑#、#湖跺副市長緋聞#、#幽靈黑客#這三個關聯詞條,如同三把燒紅的尖刀,牢牢占據了鹽瀆地區熱搜榜的前三位,每一個詞條後麵都跟著一個刺眼的“沸”字標誌。議論聲、猜測聲、驚恐的質問聲、幸災樂禍的嘲諷聲、憤怒的聲討聲…匯成一片無邊無際的嘈雜汪洋,將湖跺市徹底淹沒。
輿情,這把無形的火,徹底失控了。它比屏幕上那些粗俗的畫麵更具毀滅性,灼燒著整個城市的公信力。
4、
湖跺公安局大樓,通往地下指揮所的專用電梯轎廂裏,空氣沉重得幾乎能擰出水來。副局長鄭錚獨自站著,冰冷的金屬壁映照出他此刻鐵青的臉。他緊緊抿著嘴唇,腮幫的肌肉因為咬牙而微微鼓脹,眼底布滿了蛛網般的紅血絲,整個人像一根繃緊到極限、隨時會斷裂的弓弦。
電梯門無聲滑開。撲麵而來的不再是往日高效運轉時低沉有序的嗡鳴,而是一種瀕死的、壓抑的死寂。指揮中心巨大的環形屏幕牆上,大部分區域依舊漆黑或閃爍著無意義的亂碼,隻剩下邊緣幾塊副屏勉強亮著,卻也隻顯示著單調的初始桌麵背景。幾十名警員和技術人員僵立在各自的座位上,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動作,甚至連呼吸都刻意放輕了。絕望如同濃稠的機油,浸潤著這裏的每一寸空氣。
鄭錚沉重的腳步聲敲打著死寂。他站定在指揮大廳中央那片象征核心的地帶,目光掃過一張張寫滿無措和驚恐的臉,最後落在中央那塊剛剛被清理幹淨、但依舊殘留著刺眼光斑的主屏幕上。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冰錐一樣,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紮進每個人的耳朵裏:“六個小時。六個小時了!”他猛地抬手指向牆壁上巨大的電子鍾,紅色的數字觸目驚心,“輿情炸了天!省廳的電話快把我手機打爆了!你們告訴我,除了切斷電源物理隔離,我們還他媽能幹什麽?!”
死寂。隻有通風係統微弱的氣流聲。
“係統呢?恢複預案呢?專家呢?!”鄭錚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崩潰的嘶啞,“告訴我!誰能搞定這個爛攤子?!誰能?!”
他的咆哮在空曠的大廳裏激起沉悶的回響,卻得不到任何有意義的回應。
技術人員們羞愧地低下頭。魯策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也隻是頹然地閉上了眼。
就在這時,指揮中心厚重的隔音門被猛地推開,發出“嘭”的一聲巨響!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被吸引過去。門口站著一個穿著普通休閑夾克、頭發有些淩亂的年輕男子。他身形挺拔,一手還拿著咬了一半的雞蛋餅,另一隻手揣在夾克口袋裏,臉上沒什麽表情,眼神卻異常沉靜。他風塵仆仆,似乎剛經過長途跋涉,但那份沉靜,與指揮中心裏無處不在的恐慌形成了極其刺眼的對比。他甚至沒看鄭錚,目光徑直掠過眾人,精準地落在那幾塊還在閃爍著零星亂碼的副屏上,像獵人鎖定了獵物。
鄭錚猛地轉過頭,當他看清門口那個略顯潦草的身影時,緊繃到極致的肩膀幾不可察地鬆弛了一瞬,隨即又被更深的如釋重負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取代。他深吸一口氣,幾乎是咬著牙,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地砸向那個門口的身影:“祝一凡!給我滾進來!”
這個名字如同帶著某種魔力,瞬間在指揮中心激起了一陣壓抑的騷動。幾個老警員猛地抬起頭,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祝…一凡?網俠聯盟的盟主祝一凡?”
“哪個網俠?”
“還能有哪個?正風隊長的小師弟,四年前,差一點把‘幽靈’鎖死在‘暗礁’裏的那個祝一凡!咱們局以前的技術王牌!”
議論聲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圈漣漪。“幽靈”這個名字,像一道冰冷的電流,瞬間擊穿了部分人的記憶。四年前的針對鬼市的秘密行動,那場驚心動魄的網絡暗戰,那些被封鎖為絕密的檔案碎片…老警員們眼中燃起了微弱的希望,而新人們則帶著巨大的困惑和好奇,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那個咬著雞蛋餅的年輕男人身上。
祝一凡像是沒聽見周圍的議論,也沒理會鄭錚那複雜目光下的無聲命令。他慢條斯理地咽下最後一口雞蛋餅,隨意抹了下嘴邊的油漬,然後邁步走了進來。
他沒有走向鄭錚,也沒有走向任何一位領導,而是旁若無人地徑直走向最角落的一台顯示器。
那台顯示器連著的,正是被物理隔離的、癱瘓的交管係統核心內網中,唯一一台因為結構特殊還勉強亮著微弱指示燈的主服務器:一台服役超過了七年、早已被當作邊緣備份設備的“老夥計”。
它在整個閃閃發光的新設備堆裏顯得格格不入,布滿灰塵,像一個被遺忘在角落的破爛。
祝一凡在它麵前停下,伸出食指,動作隨意卻又帶著某種奇特的韻律,輕輕敲了敲布滿灰塵的機箱外殼。
“嗒…嗒…嗒…”三聲輕響,在死寂的指揮中心裏清晰得如同心跳。
然後,他拉開椅子坐下,動作流暢地按下了老舊服務器那布滿油漬的開機鍵。一陣隻有老式硬盤才會發出的、如同垂死掙紮般的“哢噠…滋…”異響,在安靜的指揮中心裏突兀地響起。那聲音刺耳、艱難,帶著一種隨時可能徹底崩潰的危險感。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盯著那台老古董屏幕上緩緩亮起的、昏暗的DOS命令行界麵。
綠色的光標在左上角微弱地閃爍,像風中的殘燭。
鄭錚的臉色更加難看,他幾乎又要發作。就在此時,祝一凡的手指,已經穩穩地落在了布滿油光的鍵盤上。
又一輪不講理的敲擊開始了。
“劈啪…劈啪劈啪…劈劈啪啪…”
節奏由慢到快,由試探到流暢。那不是瞎按,每一個擊鍵都帶著明確的意圖。一行行閃爍著幽綠光芒的命令符,如同擁有生命般,在那個簡陋的黑底屏幕上飛快地向上滾動。 祝一凡的身體微微前傾,雙眼緊緊盯著屏幕,眼神專注得如同鷹隼。他不再看周圍任何人,仿佛整個世界隻剩下他和眼前這台散發著陳舊氣息的機器。原本死寂的指揮中心裏,隻剩下這單調而密集的鍵盤敲擊聲,如同驟雨敲打在鐵皮屋頂上,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催眠的韻律。
沒人知道他在做什麽。但這聲音,這專注的姿態,卻像一根無形的線,在絕望的泥沼中,悄然拽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祝一凡的額角沁出了細密的汗珠,但他手上的節奏絲毫未亂。屏幕上滾過的命令越來越複雜,字符如同奔騰的溪流。他似乎在嚐試建立某種極其底層的通訊連接,繞過被徹底鎖死的表層係統,試圖直接觸摸到那被“幽靈”注入的破壞性內核。
片刻之後,他敲下了一個長長的組合命令,回車。
屏幕猛地一暗!隨即,並非出現熟悉的係統界麵,而是瞬間被一片純粹的、冰冷的深藍所覆蓋!這藍色深邃得如同宇宙的底色,帶著一種非人的、純粹的秩序感。
緊接著,在這片深藍的中央,如同星辰在虛空中點亮,無數個閃爍著幽白色光芒的複雜立體幾何結構緩緩凝聚、旋轉、組合。它們不斷演化、分解、重構,彼此嵌套咬合,形成極其精密而繁複的動態模型,仿佛一個微觀宇宙在此刻誕生。伴隨著模型的形成,屏幕角落,一行極其微小、卻透著刺骨寒意的淡銀色文字悄然浮現:
>> 訪問層級:根權限(Root Privilege)
>> 守護協議:湮滅之環(Anniation Loop)
>> 狀態:鎖定(Locked)
>> 倒計時:02:14:58… 02:14:57…
倒計時冷酷地跳動著。祝一凡的瞳孔驟然收縮!搭在鍵盤上的手指瞬間繃緊,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幽靈之環!這個傳說中的自毀型加密協議,如同一個精密到極致的死循環迷宮,一旦強行闖入觸發臨界點,核心數據將如同墜入黑洞般被徹底攪碎湮滅,永不可逆。它需要特定的“密鑰路徑”:一組動態變化的、由多個離散變量構成的算法軌跡,才能安全通行。
這不是靠蠻力運算能破解的東西,它需要“理解”設計者的意圖,需要一種近乎直覺的逆向思維。
汗水,終於順著他的鬢角滑落,留下一道冰涼痕跡。
四年前的那場對峙…對方最後留下的那個殘缺的算法片段…那如同孩童塗鴉般的混亂邏輯線條背後隱藏的…究竟是什麽?
是自己的一意孤行,相信了直覺,然後遭遇了慘敗,還是一場在全同行麵前的大敗...
鄭錚不知何時已走到了祝一凡身後不遠處,大氣都不敢喘,死死盯著屏幕上那令人絕望的倒計時和那個瘋狂旋轉的幽靈之環的立體模型。
時間,隻剩下不到兩小時。
冰冷的死亡倒計時在深藍背景上無聲流淌。
祝一凡閉上了眼睛。指尖懸停在冰冷的鍵盤上方,微微顫抖。四年前的無數碎片在腦中飛旋:那個自稱為“幽靈”的對手每一次侵入留下的獨特簽名、那些看似雜亂無章卻隱隱遵循某種獨特美學偏好的跳轉指令、尤其是最後關頭,對方在敗退前,通過屏幕彈出的一句意義不明的代碼注釋,翻譯過來就是:你很強,但你不是我的對手!
指尖懸停在冰冷的鍵盤上方,細微的震顫仿佛成了指揮中心裏唯一活著的脈搏。
祝一凡緊閉著眼,屏蔽掉身後幾十道幾乎要將他穿透的焦灼視線,屏蔽掉鄭錚喉結每一次壓抑滾動的吞咽聲響,也屏蔽了屏幕上那串代表死亡倒計時的、無情跳動的猩紅數字。
他的意識沉入一片絕對的黑暗。
恍若四年前的那個夜晚再次降臨。狹小的作戰室,空氣裏彌漫著機房特有的臭氧味和濃咖啡的焦苦。屏幕上,代號“幽靈”的對手如同真正的鬼魅,在防火牆的迷宮中穿梭自如,留下令人頭皮發麻的軌跡。
那是祝一凡職業生涯最漫長的一個夜晚,也是他第一次觸摸到“天才”背後的“瘋狂”。對方那些攻擊邏輯,與其說是代碼,不如說是一種帶著病態美學的塗鴉,充滿了非理性的跳躍和近乎戲謔的挑釁。
幽靈投下的那段亂碼,就像他在徹底消失前,於黑暗中投下的最後一絲微光。祝一凡花了整整三個月的時間研究它,試圖理解那毫無規律的字符序列背後可能隱藏的密鑰。他嚐試了所有已知的編碼轉換、邏輯解密模型,甚至翻閱了大量關於混沌理論和密碼美學的資料。結果,一無所獲。它就像是頑童隨手在沙地上劃下的痕跡,除了混亂本身,似乎沒有任何意義。最終,那份記錄被封存進一個加密的角落,成了他技術生涯裏一個未能解開的、略帶恥辱的謎題。
此刻,在幽靈之環那冰冷、精密到令人絕望的幾何迷宮前,那段被塵封的、如同孩童塗鴉般的亂碼,卻如同被投入滾燙岩漿的冰塊,瞬間融化、沸騰、在他意識深處重新組合。
混亂的線條扭曲、拉伸,不再是無意義的抽象符號。它們開始勾勒輪廓,極其模糊,卻帶著某種詭異的熟悉感...
這到底是個什麽玩意?係統這個時候驀然上線,給出一行提示:“生命之輪正式啟動,宿主祝一凡一生之敵,歡喜冤家,情人仇人...”
祝一凡頭大如鬥,不知道這該死的係統在搞些什麽?就在他滿頭黑人問號之際,係統終於不緊不慢地給出了提示:【提示:拓撲結構+;任務,打敗幽靈!獎勵:指定踢踏舞,可以在任意時刻任意地點指定任何人跳一段踢踏舞,係統提醒:對穿著無要求...】
是……拓撲結構?不,更抽象,帶著某種分形的美感……像是…像是某種晶體的原子排列?還是某種遠古壁畫上簡化到極致的符號?
有了係統提示,如同被一道閃電劃破心頭黑暗,祝一凡猛地睜開眼,布滿血絲的瞳孔死死鎖定屏幕上瘋狂變幻的湮滅之環模型。那無數旋轉、嵌套的立體幾何體,其內核旋轉的頻率,其應力分布的節點…與那段“塗鴉”線條的彎曲度、轉折點之間,存在著一種近乎荒謬的、非邏輯的對應!這不是數學,至少不是現代計算機科學所依賴的嚴密數學。這是一種…內心的執念,一種根植於個體潛意識深處、對“秩序”與“混亂”獨特認知的美學關聯。
“混沌拚圖…原來是這樣玩的。”祝一凡幾乎是無聲地念出了當年幽靈在代碼注釋裏留下的那個詞。原來它並非簡單嘲諷,而是鑰匙本身。
懂了!
鍵盤上的手指動了。
不再是之前那種密集流暢的敲擊,而是變得異常沉重、緩慢,每一次落下都帶著巨大的不確定性,像是在薄冰上試探著落腳點。輸入的命令也變得古怪異常,充滿了不合常理的函數嵌套和變量賦值,邏輯鏈條看似斷裂扭曲,卻隱隱指向幽靈之環模型中那些最不穩定、最不符合經典幾何的畸變節點。
“他在幹什麽?!”一個年輕的技術員忍不住低呼,聲音因為緊張而變調,“那…那語法是亂的,根本通不過編譯!全是無效指令!”
“閉嘴!”鄭錚低聲咆哮,眼睛卻死死盯著祝一凡屏幕角落那不斷縮小的倒計時,冷汗浸濕了他襯衫的後背。01:07:32…01:07:31…
祝一凡充耳不聞。他已經進入了某種忘我的狀態。世界隻剩下眼前那片深藍的虛空和其中瘋狂旋轉的幾何迷宮。每一次敲擊回車,那冰冷的模型都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撕扯一下,旋轉的節奏出現一絲晦澀的遲滯。屏幕上開始飛快地閃過紅色的錯誤警告,密密麻麻,如同警報的紅燈瘋狂閃爍!那是幽靈之環在反擊,在用邏輯的絞繩絞殺這些“錯誤”的命令。
無效指令堆積如山。係統發出了尖銳刺耳的、代表核心數據流瀕臨崩潰的蜂鳴。
指揮中心裏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
“完了…時間不夠了!”不知是誰絕望地低語了一句。
就在這蜂鳴達到頂點,仿佛下一秒整個係統就要徹底炸裂的瞬間,祝一凡猛地吸了一口氣,指尖因為過度用力而失去血色。他敲下了最後一段指令:那是最瘋狂的一段,完全違背了任何編程規範,像是一段夢囈般的咒語。其中包含了對幾個關鍵畸變節點的、基於那段“塗鴉”直覺的、非對稱賦值。
旋即,回車鍵被狠狠按下!
刺耳的蜂鳴聲戛然而止!屏幕中央,那瘋狂旋轉、象征著絕對毀滅的幽靈之環模型,驟然間…凝固了!
所有旋轉的幾何體刹那間靜止不動,如同被凍結在深藍的琥珀之中。那無數嵌套咬合的複雜結構,那些代表毀滅路徑的幽光線條,全都定格在一個極其怪異的、仿佛內部應力達到臨界點的扭曲姿態上。
時間仿佛停滯了。整個指揮中心落針可聞,隻有幾十顆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的聲音。
下一秒,“哢噠…滋啦…”一聲極其輕微、極其怪異的、如同生鏽齒輪被強行扳動的聲音,透過服務器那老舊的機箱傳了出來。
屏幕上,凝固的幽靈之環模型,核心那顆最核心、最幽暗的幾何體,表麵突然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緊接著,這道縫隙如同蛛網般迅速蔓延,覆蓋了整個模型。沒有劇烈的爆炸,沒有任何數據流的奔湧,整個模型無聲地崩解、碎裂,化作無數閃爍著微光的藍色像素點,如同被風吹散的沙畫,悄然消散在深藍的虛擬空間中。
覆蓋模型的深藍底色如同潮水般急速褪去。屏幕閃爍了幾下,清晰、熟悉的操作界麵:湖跺市交管係統核心控製台的界麵,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穩定感,重新浮現出來。
綠色的運行指示燈標識在狀態欄上安靜地亮起。
啪嗒。
祝一凡緊繃到極限的身體驟然鬆弛,整個人如同被抽掉了骨頭一般,重重地靠在了老舊電腦椅的靠背上。椅子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他胸膛劇烈起伏,額頭抵在冰冷的控製台邊緣,汗水徹底浸濕了額前的碎發,滴落在布滿灰塵的鍵盤上。
寂靜。
死一般的寂靜持續了大約三秒鍾。
然後,嗡…嗡…嗡……一陣低沉、穩定、代表著係統主進程正常運行的嗡鳴聲,從那台剛剛還在垂死掙紮的老舊服務器機箱內部傳了出來。這聲音在剛才那瀕死的蜂鳴之後,顯得如此悅耳,如此…生機勃勃。
再接著,如同連鎖反應被觸發。指揮中心環形屏幕牆上,那些漆黑或亂碼的顯示屏,如同沉睡的巨人被喚醒,一塊接著一塊,次第點亮!熟悉的城市交通監控畫麵、流暢的數據流、代表車輛通行的綠色光點…如同生命的脈搏,重新在城市網絡的巨大投影上跳動起來。
“亮了!亮了!東區監控恢複了!”
“主幹道流量數據傳回來了!正在穩定!”
“網絡隔離解除!外圍設備開始自檢!”
“張市長終於不再跳舞了...那幾個卡通小人也不見了...”
“我的天…真的…真的回來了?!”
驚呼聲、難以置信的喃喃聲、帶著巨大喜悅的喘息聲,如同壓抑已久的洪水,瞬間衝破了指揮中心死寂的堤壩。湖跺公安的一眾技術員們如夢初醒,手忙腳亂地撲向各自的終端,手指顫抖著開始進行係統檢查和鏈路修複。巨大的環形屏幕上,象征著城市活力與秩序的綠色光帶重新流淌。
鄭錚僵立在原地,臉上的肌肉因為過度緊繃而微微抽搐,他看著眼前巨幕上重新流淌的綠色光河,又猛地轉向角落那個脫力靠在椅背上的身影,胸腔裏那一口死死憋住的氣,終於長長地、帶著顫音地吐了出來。他幾步衝到祝一凡身邊,想說什麽,嘴唇哆嗦了幾下,卻發現喉嚨幹澀得發不出任何聲音,最終隻是重重地、帶著劫後餘生般的力道,一掌拍在祝一凡的肩膀上。
祝一凡被這一掌拍得身體晃了晃,抬起頭。他臉上沒有勝利的喜悅,隻有巨大的疲憊,眼底的紅血絲更密了,如同蛛網。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一下,卻沒能成功。
就在這時,“哢噠…哢噠…”,指揮中心角落那台連接著老舊服務器、剛剛經曆了生死時速的打印機,突然發出了啟動的聲響。
在所有人剛剛放鬆的神經再次繃緊的注視下,那台布滿灰塵的老式噴墨打印機,吐出了一張單薄的白紙。紙上沒有內容,隻有一層細碎、閃亮的金色碎屑,如同某種昂貴的賀卡裝飾,詭異地鋪滿了紙麵。在這層耀眼的金屑中央,一行深黑色的楷體字,清晰無比地印在那裏:
賭注該還了。
字跡下方,是一個小小的、畫得歪歪扭扭、透著濃濃孩童塗鴉風格的幽靈側臉簡筆畫。那幽靈咧著嘴,像是在無聲地嘲笑。
祝一凡盯著那行字和那個塗鴉幽靈,眼神驟然變得無比鋒利,疲憊被瞬間驅散,隻剩下冰冷的銳利。他伸出手,輕輕拂過紙麵上冰冷的金色碎屑,指尖撚動了一下。
“幽靈…我們終於又見麵了。”他低聲自語,聲音沙啞。
角落的顯示屏上,一行小小的、如同氣泡般悄然浮現出來的字符,在界麵邊緣一閃而過,快得幾乎無法捕捉:>> Gl. 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