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全票通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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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警大隊的小會議室如同一個高壓氣罐,空氣凝滯、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甸甸的鉛壓。橢圓形的會議桌旁,煙霧在慘白色的頂燈下繚繞盤旋,與陳舊紙張和無聲彌漫的焦慮氣息混合,織成一張窒息的網。廖得水大隊長指尖敲擊桌麵的聲音,規律而沉悶,像在給這場冗長例會倒數讀秒,宣告它的終結。
就在這緊繃的弦即將鬆弛的臨界點。
“咳。”
一聲刻意的清嗓,從後排靠近門邊的陰影裏響起。聲音不高,卻像一顆冰冷的鋼珠猝然砸進死水潭底,瞬間吸走了所有殘存的空氣和聲響。
每一道目光,包括主位上那隻懸在半空、準備揮下宣布散會的手,都像被無形的鉤子拽了過去。
坐在後排、靠近門口位置的祝一凡站起來了。脊梁挺直如青鬆,手裏捏著一份薄薄的文件複印件,仿佛握著燒紅的烙鐵。他的聲音穿透凝滯的空氣,清晰、平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銳利:“廖大,會議結束前,按照既定流程,我有個程序問題,需要提請大隊黨委審議。”
廖得水眉心幾不可察地聚攏一道溝壑,眼底掠過一絲被冒犯的陰鷙,旋即被一層慣性的、厚重的沉穩覆蓋:“哦?祝主任?”他尾音上揚,帶著審視,“什麽事這麽‘急迫’,不能會後單獨匯報?”
“事關重大,”祝一凡迎著他居高臨下的目光,眼神如淬火的寒冰,寸步不移,“且關乎程序正義,理應在全體中層麵前提請審議。”他將那份複印件穩穩地推向桌子中央,紙張摩擦桌麵的細微嘶啦聲,在絕對的寂靜中格外刺耳。“這是我國家法律職業資格考試成績單及證書編號。依據《公安機關辦理行政案件程序規定》第十七條,以及大隊內部《通案會工作規則》第三條第二款明文規定:通過國家統一法律職業資格考試並取得證書的民警,依法具有列席並參與大隊通案會討論的資格。我正式申請,自即刻起,參與大隊所有通案會議。”
死寂!
真正的死寂!
連煙霧似乎都凝固在半空。誰都清楚,通案會是交警大隊處理核心機密案件、分配話語權的絕對禁臠,是廖得水不容染指的私域堡壘。這個被崔媛媛、成瑩聯手抽空了實權的綜合中心主任,一直憋著一股勁的祝一凡,終於亮劍!用的,竟是硬邦邦、無人敢公開否認的法律條文和內部規則!
廖得水腮幫的肌肉,極其細微地抽搐了一下。
規定?他當然“記得”!但在他的王國裏,規則向來是他的掌中玩物,可“靈活解讀”。成瑩的法製並入綜合中心後,他毫不猶豫地將她塞進通案會。至於祝一凡?一個被他親手放逐的“廢子”,也想染指權力的中樞?癡人說夢!
“嗬,”一聲皮笑肉不笑的冷哼擠出廖得水的喉嚨。他慢條斯理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試圖用這刻意的拖延,消磨掉祝一凡那股破釜沉舟的氣勢。“一凡啊,”他語調拖得綿長,帶著長輩式的虛偽寬容,“學習精神嘛,值得肯定。不過嘛…”茶杯蓋發出一聲輕微的磕碰,“通案會非同兒戲!討論的都是涉法涉訴、牽一發動全身的燙手山芋,需要的是刀尖上跳舞的法律實戰經驗和翻雲覆雨的現場掌控力。你這張紙…”他目光如探照燈掃過全場,帶著濃重的暗示,“理論上是塊敲門磚,但經驗嘛…”他再次意味深長地停頓,仿佛藏著無盡的未盡之語,“還得沉澱!再沉澱!況且,成瑩同誌現在主抓法製,通案會早已人滿為患。你這突然殺出來…不合適嘛!”最後幾個字,擲地有聲,帶著不容置疑的否決。
“廖大!”祝一凡的聲音陡然拔高一分,像繃緊的琴弦錚鳴,那份平靜下是磐石般的意誌,“規定寫得清清楚楚:‘具有資格’。這是法律賦予我的權利!不是基於您判斷的‘經驗值’,更非乞求‘額外照顧’。飽和與否,不能成為剝奪法定權利的理由!當初法製並入綜合,是鄭局為提升大隊整體法律素養、點燃學習熱情所做的安排。否則,”他目光銳利如刀,直刺廖得水,“堂堂一個交警大隊,竟無一人持有國家級法律資格,這通案決策的根基…談何權威?!”
廖得水的臉色,肉眼可見地陰沉下去,如同暴風雨前的鉛雲壓城。當眾被下屬用冰冷的法規條文頂撞、質疑權威!這無異於一記響亮的耳光!他胸口的怒火幾乎要衝破咽喉,但被他強行壓住,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他猛地一拍桌子!
“哐當!”茶杯蓋應聲跳起,又重重落下,發出刺耳的噪音。
“好!好啊!”廖得水的聲音陡然變得尖利,帶著一種被逼到牆角的狂怒,“既然你祝主任非要在這個場合講程序!講公正!那我們就按程序來!”他鷹隼般的目光帶著千鈞重壓狠狠掃過全場,每一個被他視線觸及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脖子。“同誌們!祝一凡同誌提出了申請!但通案會成員,事關重大!豈是我廖得水一人可以乾綱獨斷?我們發揚民主!現在!”他一字一頓,如同宣戰,“進行表決!同意祝一凡同誌加入通案會的——請舉手!”
話音落下,他身體倏然向後,重重靠進寬大的椅背裏,嘴角勾起一絲近乎殘忍的篤定冷笑。環視著這些在他羽翼下已久的副職、中層,他確信,沒人會愚蠢到在這個關頭,為了一個失勢的祝一凡,來觸碰他的逆鱗。
他等著看全場死寂,或者最多一兩個不識相的微弱抵抗,然後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將祝一凡徹底踩入塵埃,順便給所有人敲響警鍾!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凝固。會議室成了真空罐頭。沉重的呼吸聲此起彼伏,每個人都死死低著頭,目光焊死在麵前的筆記本、茶杯、桌麵上,仿佛那裏藏著逃生的密碼。教導員林雲的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陶金鑾副大隊長捧著茶杯的手,指尖微微發白。
一秒…兩秒…三秒…令人窒息的沉默在蔓延。
廖得水嘴角的冷笑幾乎要凝固成勝利的雕塑,他清了清嗓子,準備宣告那預想中的結局。
“老祝能力還是可以的,我同意。”
一個平靜得近乎突兀的聲音,像一顆投入滾油鍋的冰珠,瞬間炸裂了死寂!
唰!
所有的頭顱,像被無形的線猛地扯起,目光帶著難以置信的驚駭,齊刷刷射向聲源:車管所所長,魯策!那個平日裏像塊背景板一樣沉默老實、悶聲做事的老好人!
他!
第一個舉起了手!手臂伸得筆直,沒有絲毫猶豫或顫抖!目光平視前方,仿佛根本沒看見廖得水那張瞬間由鐵青褪盡血色、繼而漲成豬肝色的臉!
廖得水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
難以置信!
驚駭!
憤怒!
如同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腦門!魯策?!他媽的!檢車線那點破事不是過去了?!他怎麽敢?!
這第一個舉起的手,像一個點燃的火把,瞬間照亮了黑暗!
“我也同意。”
又一個聲音響起,帶著一絲壓抑的沙啞,卻異常清晰。事故處理中隊中隊長張明!這位老資格的鐵麵判官,受過祝一凡解圍的恩惠,此刻也舉起了手。盡管廖得水刀子般的目光幾乎要將他淩遲,他依舊飛快地、堅定地看了祝一凡一眼。
多米諾骨牌,轟然倒塌!
緊接著,陶金鑾副大隊長,他猛地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胸腔裏所有的猶豫恐懼都吸進去碾碎!然後,他幾乎是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悲壯,緩緩地、極其堅定地——舉起了他的右手!他甚至沒有低頭,直接迎上了廖得水那雙幾乎要噴出熔岩的眼睛。
原本就意興闌珊的林雲,眼神在廖得水扭曲的麵孔和祝一凡沉靜如水的臉上劇烈拉扯了最多兩秒,最終,喉嚨裏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咕噥,幾乎是以一種自暴自棄的姿態,猛地翻了個白眼,手也舉了起來!
教導員的舉手,如同最後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堤壩!
一站站長的手舉起來了!事故中隊長的手舉起來了!黑溝中隊長的手舉起來了!一個緊接一個!在廖得水由震驚到茫然、最後隻剩下火山爆發般憤怒的注視下,一隻隻手臂,沉默而倔強地在會議桌兩旁舉起!有的目光堅定如鐵,有的眼神躲閃慌亂,有的幹脆把頭埋得極低…但那隻手臂,卻固執地、毫不退縮地伸向空中。
最後,隻剩下主位上的廖得水,和他身旁寧崗中隊的龐彪,如同兩尊被遺忘的孤零零石像,僵硬地釘在座位上。
龐彪臉色慘白如紙,巨大的恐懼讓他全身篩糠般抖動起來。他不敢直視廖得水,但又無法承受那無聲的巨大壓力,最終,在所有人都以為塵埃落定之際,他猛地閉上眼睛,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後一根稻草,那隻手也顫顫巍巍地、怯懦地舉過了桌麵…
全!票!通!過!
廖得水僵在原地。眼前那一片沉默高舉的手臂,如同一片陰森的、無聲的森林。每一隻手臂都像一把鋒利的匕刃,狠狠刺穿了他精心構築的權力堡壘!他精心策劃的“民主陷阱”,本想埋葬祝一凡的反撲,卻成了埋葬自己權威的掘墓鏟!祝一凡的“逼宮”,竟以這種他噩夢都未曾預見的方式…成功了?!
一股巨大的、荒謬絕倫的眩暈感和被徹底背叛的狂怒,如同岩漿般瞬間衝垮了他的理智堤岸!他感覺自己的尊嚴、掌控力,在這一片無聲的森林中被徹底撕碎、踐踏成泥!他想咆哮!想掀翻桌子!想揪住每一個人的衣領質問!但最後一絲殘存的理智,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是他自己提議的表決!眾目睽睽!他若推翻,便是親手撕碎自己最後的遮羞布,威信將徹底化為齏粉!
他的胸口劇烈起伏,臉色由醬紫轉為死灰,如同缺氧的魚。足足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麽長,他才從緊咬的牙關中,擠出幾個字,聲音幹澀、嘶啞,如同砂礫摩擦鏽鐵:“…好…好得很!”
他猛地吸了一口帶著煙味和絕望的空氣,那聲音悠長沉悶,如同瀕死野獸喉嚨裏最後一聲哀鳴。他極力控製著幾乎要痙攣的手指,抓起桌上的筆,狠狠戳向麵前的會議記錄本!筆尖劃破紙張,發出刺耳的裂帛聲!
“…那就…按程序辦!”每一個字都像是從他靈魂深處碾磨出來,裹挾著無盡的不甘和屈辱,“散會!”
話音未落,他已像一顆炮彈般猛地彈起!沉重的老板椅腿與光滑地麵發出令人牙酸的、尖銳的刮擦聲。他頭也不回,帶著一股幾乎要將門撞碎的狂暴氣勢,大步衝出了會議室!留下一屋子心思各異、驚魂未定的中層幹部,和站在原地、神情依舊平靜如水、隻是眼底深處那簇名為“勝利”的銳利光芒愈發刺目的祝一凡。
窗外,陽光正好,燦金的光束試圖湧入這充滿硝煙餘燼的鬥室,卻無論如何也驅不散那凝固在廖得水空蕩座椅上的、濃重如墨的陰霾。
這場猝不及防的反戈一擊,如同一柄淬毒的冰錐,狠狠鑿穿了交警大隊權力版圖那層看似堅硬的平靜外殼,露出了底下洶湧的暗流。
祝一凡輕輕合上筆記本,長籲了一口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