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法無罅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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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音門推開時,濃稠的煙霧如同凝固的牆,裹挾著劣質煙草的辛辣與廉價清新劑的甜膩,劈麵砸來。窒息感瞬間攥緊咽喉,渾濁的空氣裏,日光燈管掙紮的光暈,勾勒出一圈圈淹沒在疲憊與麻木中的臉龐。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著陳年的、沾滿塵絮的棉絮。
這是權力慣性與惰性編織的溫床。祝一凡無視那些或驚詫或空洞的目光,徑直走向成瑩身旁的空位。
落座的動作幹淨利落,像一把冷刃楔入了既定秩序的縫隙。
廖得水正啜著茶,眼皮一撩,眉心驟然蹙緊,毫不掩飾被打擾的慍怒:“祝一凡?”茶杯落桌,聲音不高,卻帶著居高臨下的重量,“走錯門了?”
祝一凡的目光穿透煙霧,迎了上去:“廖黨委,根據上次大隊黨委會決議,我來參加通案。”
角落裏,分管局長楊明天的嘴角牽起一絲難以捉摸的弧度,指尖在桌麵敲擊著《命運》喑啞的前奏,語氣卻如淬過液氮:“小祝啊,曆來如此,綜合中心主任不列席通案。你這個‘例外’,是在給廖黨委出難題啊。”
廖得水以為得到了聲援,臉上掠過一絲得色,甚至下意識地揚了揚他那標誌性的額前長發,神情愈發跋扈。
然而楊明天接下來的話卻像一把鈍刀子,慢悠悠地割開了表麵的和諧:“在我印象裏,交警這塊鐵板,向來四平八穩,規矩就是規矩。這潭死水,”他目光掃過全場,最終定格在祝一凡身上,“破局的瓢,不是那麽好舀的。”
這話如同將廖得水猛地吊在了半空。
不用祝一凡?那就是因循守舊!
用他?這小子渾身都是刺,顯然與自己水火不容!楊明天輕飄飄的攤牌,反將他逼入死角。
“讓祝主任列席吧。”教導員林雲的聲音適時響起,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通案本就是‘陽光下議事’,沒什麽見不得光的。”他輕描淡寫,卻堵死了所有冠冕堂皇的借口。
廖得水臉色一沉,深知林雲開口便不好再駁,隻得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行!祝一凡,你可以參會,”他死死盯著祝一凡,一字一頓,“但記好了,管住你的嘴!別給老子起幺蛾子!”
“好。”祝一凡的回答平靜無波,卻似一顆石子投入死水,漾開圈圈無聲的漣漪。他坐在這格格不入的角落,指尖冰涼,空氣中彌漫的荒謬感沉甸甸壓迫肩頭。
案情匯報展開。投影幕布亮起,“7·18重大交通事故案”的脈絡圖,如同一張精心編織卻處處漏風的破網。
“…嫌疑人醉酒駕車、肇事逃逸,鐵證如山!”廖得水的心腹韓端背稿般流暢。
“主辦單位和法製什麽意見?”楊明天問。
“我們中隊意見明確,嫌疑人構成交通肇事罪無疑!”韓端搶答,顯然早有默契。
廖得水立刻接上:“我同意辦案中隊意見!”
被搶了白的楊明天眉心微不可察地一皺,轉向成瑩:“成指導,你是把關單位,說說你的看法。”
成瑩沉默著,目光如釘,鎖死在幕布一角。祝一凡循跡望去,心髒驟然一緊:不起眼的時間標注:證人張某聲稱晚八點零三目睹嫌疑人離家。然而僅兩分鍾後,八點零五分,便利店監控清晰拍到嫌疑人在店內結賬!一道刺目、無法彌合的時空裂痕!
“這個時間點…有蹊蹺!”祝一凡剛要開口,濃煙嗆得他聲音嘶啞。
與此同時,成瑩清冷的聲音響起:“張某證詞的關鍵時間點,與客觀錄像存在兩分鍾無法解釋的矛盾。證據鏈在此出現斷裂…”
“兩分鍾?!”廖得水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猛獸,低沉粗糲的嗓音驟然炸開,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瞬間碾碎了成瑩的後半句話。他身體前傾,煙霧中那張模糊的臉充滿了壓迫感。“簡直是鑽牛角尖!辦案要抓核心!抓主要矛盾!張某的身份、他與嫌疑人的宿怨、陳述的細節動機才是構成這起惡行的基石!兩分鍾?不過是證人記憶的一點合理誤差!”他重重一拍桌子,煙灰缸裏堆積如山的煙蒂簌簌震動。
“時間存疑,證據鏈即斷裂!”祝一凡頂著威壓,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他迅速打開筆記本,調取數據,指尖飛快操作。
屏幕上,嫌疑人從出現到車禍的關鍵時間點被選中,延伸出兩條涇渭分明的長曲線:如同斷裂的鐵軌!冰冷的數字與圖表無聲宣告:謊言堆砌的證據,永遠拚湊不出真相的骨架。
“你幹什麽?!亂畫什麽!這是原始證據,懂不懂規矩?!”韓端怒吼著衝上,粗暴地一把奪過電腦,屏幕“啪”地合攏,“祝主任!第一次通案就搞不清狀況?別擾亂軍心!”他眼神輕蔑,仿佛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廖得水瞪了祝一凡一眼,緩緩靠回椅背,悠然彈了彈煙灰,灰燼飄落如塵埃。“我同意韓隊長的意見。程序上嘛,”他刻意拉長了調子,嘴角勾起一絲近乎嘲諷的弧度,“或許可能存在一點點…可以忽略不計的‘瑕疵’。”他頓了頓,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煽動性的悲憤,“但這絲毫不能掩蓋我們即將昭示的、血淋淋的實體正義!人命關天啊同誌們!我們要對得起死者!”
煙霧繚繞中,幾張疲憊的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扯,機械地、輕微地點動著。沉悶的附和嗡嗡響起:“廖黨委高屋建瓴!瑕不掩瑜!我們當以大局為重…”
“小成啊,你這雞蛋裏挑骨頭的毛病啥時候能改改?祝主任年輕氣盛不懂事,你可是老法製了,怎麽也…”
“各位!”祝一凡霍然站起,聲音因壓抑的怒火而發顫,如拉滿的弓弦,“我工作十餘年,雖第一次參加交警通案,卻不是人生第一課!程序瑕疵?一點疏漏?”他指著幕布上刺目的空洞,斬釘截鐵,“那是司法高樓地基上的東非大裂穀!足以讓所有冠冕結論自由落體!”
“夠了!祝一凡!”廖得水厲聲斷喝,眼神陰鷙如暴風雪前夜,“這是通案會!不是你表演脫口秀的舞台!再胡說八道就出去!”冰冷的窒息感扼住了祝一凡的咽喉。他猛地扭頭,目光急投向沉默的楊明天,那把懸於頭頂、不知何時墜下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然而楊明天隻是目光銳利地掃視全場,深不可測,如同入定的老僧,顯然無意介入這場權力粉碎機運轉的糾紛。
此刻,椅子腿摩擦地麵的銳響如指甲刮過黑板。
“哢啦!”
成瑩再次站起。她沒有看祝一凡,但那雙眼中燃燒的驚怒火焰,與他胸中的戰意如出一轍。“廖黨委!”聲音不高,卻如冰棱撞擊玻璃,帶著玉石俱碎的清冽,瞬間凍結了所有嘈雜。“‘程序瑕疵’?‘一點點疏漏’?這是對法治基石的褻瀆!我們是執法者!程序正義不是花架子,它是實體正義唯一的、不可逾越的階梯!是阻擋冤魂的最後堤壩!”她環視四周,目光如炬,似要將每一張麻木的臉灼穿,“證據鏈至此斷裂,根基崩塌!一個基於時間謊言的證詞,如何支撐你們口中沉甸甸的‘實體正義’?每一次對程序的輕慢,都是在親手掘開正義的墳墓!卷宗是守護正義的第一道防線,一旦被腐蝕洞穿,埋葬的不僅是嫌疑人,更是警徽的莊嚴和這片土地對法治最後的信任!”
質問如重錘砸在死寂的會議桌上,餘音在濁氣中嗡鳴。偌大的空間,隻有她自己激烈的心跳回應著無聲的控訴。
疲憊的臉龐依舊麻木,或低下頭顱。廖得水眼底的不耐與陰鷙如毒蔓蔓延。“…成指導的意見,”他拖長調子,帶著“聽見了但選擇性耳聾”的敷衍,“我們會…‘慎重’考慮。”他揮揮手,像驅趕蠅蟲,“但今日通案重點,回歸動機和凶器來源。這些枝節,”他刻意加重,冰冷目光掃過祝一凡,最終落在楊明天臉上,“楊局,我看,暫時擱置?再議?”
楊明天端起保溫杯,吹了吹熱氣,點頭說:“散會!”
“散會了?!”祝一凡幾乎失語。那足以撕裂指控根基的兩分鍾,竟被定義為“枝節”,輕易“擱置”?一股刺骨寒意自腳底直衝天靈蓋,四肢僵冷。成瑩擲地有聲的宣言,如投入深海的石子,未能泛起一絲漣漪,便被煙霧喧囂吞沒。參會者們麵無表情地魚貫而出,像一群設定好程序的NPC飄過他的身側。
這通案,原來如此!
祝一凡僵坐椅上,手指冰冷麻木地收拾筆記本,心中豁然洞明。難怪千方百計阻他參會!是怕他與成瑩這兩塊“頑石”,在這潭死水中攪起質疑的漩渦,撞破那早已內定結局的精密劇本。
他枯坐著,像一尊被權力棋局踢出局的陶俑。
煙霧與人聲散盡,廖得水才夾著磚厚的卷宗,踱著方步,停在祝一凡桌前,姿態儼然勝者。
“祝主任,小祝啊!”他臉上堆砌起一種混合了虛偽關切與居高臨下疲憊的笑容,手指像敲木魚一樣重重敲擊著桌麵,發出沉悶的“篤篤”聲,如同在敲打一具無形的棺材。“年輕人有衝勁,想幹事,是好事。”他語重心長,卻字字如刀,“但更要懂得規矩,注意方式方法嘛。通案組接下來要集中封閉討論,統一思想。”他頓了頓,那虛偽的笑容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猙獰,“你嘛,先熟悉熟悉流程,把市局要求的那個文件實施方案好好寫一寫,寫深刻點。通案這邊耗費精力,就不占用你這個‘大才子’的寶貴時間了。”
冰冷的逐客令,裹著“為你好”的糖霜,狠狠砸在臉上。他的通案生涯,第一頁竟成終章?屈辱與憤怒如高壓熔岩在胸腔奔突嘶吼,桌下拳死死攥緊,指甲深掐掌心,滲出鏽味的血珠,才堪堪壓住那幾乎掀頂裂穹的烈焰。
他抬起眼,成瑩的身影在廖得水辦公室門前短暫凝滯。她微微側首回望,目光穿過空蕩嘈雜、彌漫著權力餘燼的走廊,落在他繃如滿弓的脊背上。那目光裏,是沉重的了然(敗局已定),是深刻的悲憫(你也一樣),更有一股無聲的、決不低頭的決絕(戰鬥未止)。旋即,她挺直脊梁,如寧折不彎的利劍,決然踏入走廊盡頭那片光影交織的鐵幕戰場...
2、
整整一周,祝一凡像一個被放逐的幽靈。六樓辦公室裏,隻有他敲擊鍵盤的單調聲響,打印機的嗡鳴,以及舊紙張散發出的黴味,如同他日益沉淪的心境。每一次經過那扇緊閉的通案組大門,裏麵傳出的激烈爭論聲最終總會詭異地平息,化為一種狂熱而整齊的附和。廖得水那低沉、不容置疑的聲音如同戰鼓,穿透門板,宣告著那個早已預定的結論正在被強力焊接、澆鑄、定型。
那扇門後,正在進行著一場對真相的集體謀殺。
終於,那個決定性的通案結論日到了。祝一凡被隔絕在外,坐在六樓冰冷的角落,隻能從同事興奮或麻木的隻言片語中捕捉著會議的進程碎片:
“…全票通過!”
“板上釘釘!”
“嘖嘖,還得是廖黨委!硬是頂住了!”
“全票通過”!“頂住”?頂住了何方“壓力”?這詞如淬毒的冰錐,反複刺穿耳膜。那結論,沉甸甸壓在心頭,如冰封的巨石。
好在,並非所有人都屈從於那整齊劃一的“全票”。一個消息如微弱的火苗在絕望中燃起:成瑩,拒簽!
“廖大!”尖銳的、玉石俱焚般的女聲猝然穿透厚實的隔音門板,帶著撕裂一切的顫抖,清晰地楔入祝一凡的耳膜,也刺破了門內那虛假的和諧與平靜!“我反對通案結論!證據鏈存在無可辯駁的偽造痕跡!這不是辦案,這是預設答案的獵殺陷阱!我們必須查清楚,他們在掩蓋什麽?!法律是守護這座城市的最後城牆,不是你們肆意玩弄、隨意跨越的臭水溝!”她的聲音如同泣血的利刃,每一個字都帶著撕裂現實的勇氣和絕望。
整個七樓瞬間陷入一片死寂,連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門內,廖得水端杯的手僵在半空,鐵青的臉上肌肉扭曲:“成瑩!你胡說什麽!瘋了?!”厲聲中第一次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
就在這死寂凝固的刹那,“啊!!!”一聲裹挾極致恐懼的尖叫,自樓下猝然爆發,尖銳如錐,刺穿所有人的耳膜!
祝一凡全身血液驟然凍結!鬼使神差般,他猛撲向最近的巨大落地窗!視線穿透冰冷玻璃…捕捉到一幅將在他餘生反複折磨他的畫麵:一個深藍色的身影,如同斷翅的絕望之鳥,正從高層那個剛剛結束激烈爭吵的小會議室方向急速下墜!深藍色的連衣裙在疾風中獵獵翻卷,像一麵哀傷的旗,義無反顧地撞向堅硬冰冷的水泥地麵。
“噗!”
一聲沉悶到令人心悸的撞擊聲傳來,不響亮,卻帶著一種讓五髒六腑都跟著震顫、翻湧的鈍響。仿佛不是肉體墜地,而是一卷厚重的、沾滿血淚的卷宗,被無情地摜在審判台上。
祝一凡的手指死死摳住冰冷的鋁合金窗框,指尖因過度用力而泛白,刺骨的寒意順著指尖蔓延全身。就在那抹深藍徹底消失在視野之前的最後一瞬,他仿佛看到,在她墜落的起點,那間小會議室半開的門內,廖得水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一閃而過!
“快!快下去看看!什麽人在這裏作妖!找死嗎?!”廖得水嘶啞慌亂的聲音終於衝破了凝固的死寂,如同破鑼,瞬間引爆了整層樓。
驚恐的腳步聲、呼喊聲如同潰堤的洪水般湧向樓梯口。
祝一凡站在原地,如同被無形的冰釘釘在原地。渾身的力氣被那沉重的一聲抽得一幹二淨,隻剩下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打顫。他目光空洞地向下掃去,樓下迅速聚集了混亂的人群,像湧動的蟻群。
“當法律淪為凶器,”那個冰冷的聲音再次在他靈魂深處轟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清晰,更刻骨,“握著刀柄的那隻手,必定浸透了最肮髒的血汙。”
祝一凡猛地抬起頭,身體抖得像一片狂風中的枯葉。視線越過樓下那片混亂與死亡,投向辦公大樓更高處那些黑洞洞的窗口。那些冰冷的玻璃窗,此刻如同無數隻冰冷的、毫無感情的眼睛,正高高在上地、漠然地俯視著這場由它們親手催生的悲劇…
“這裏不比穩辦…單一純粹,”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側響起,輕飄飄的,帶著難以言喻的疲憊。成瑩不知何時又出現在他身邊,臉上殘留著剛才激烈抗爭後的潮紅,眼神卻像蒙上了一層濃霧,“老祝,你些日子,應該看清了這裏的‘水’有多深、多渾了吧…”
“是不比穩辦!但是一個敞開門迎來送往的單位,同樣需要真相!”祝一凡猛地轉過身,眼中燃燒的火焰幾乎要將那層濃霧灼穿。他的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力量,如同淬火的鋼刃,他向自己的電腦口述了一段指令,旋即,一整段通案視頻通過內網傳給了鄭錚和費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