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陳舊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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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年前的寒氣,仿佛從未散去。
    當年的徐良縮在觀音像投下的陰影裏,指甲縫嵌著凝固的刹車油汙,手指神經質地搓著,卻搓不淨那股刺鼻的鐵鏽與橡膠混合的氣味。
    三天了,他反複誦咒般背誦著張得祥塞進他腦子裏的謊言:“避讓流浪狗…國道…車燈失靈…糊塗蛋…”每一個字都像冰棱紮在舌尖。窗外,隱約傳來八年前那場激烈爭執的回響:交警隊繪製的現場圖平整如鏡,認定是視野受限下的操作失誤;刑警隊的報告卻布滿尖利的箭頭,直指異常刹車痕和微量二次碾壓的可能。兩份報告在會議室桌上針鋒相對,如同兩柄出鞘的刀。
    “好!崔媛媛,你見死不救,就當我們從未認識!”祁青紅的聲音像淬了冰,羊絨圍巾在她指間驟然繃緊,發出細微又刺耳的纖維斷裂聲。
    茶幾上的手機屏幕幽靈般亮起,聶風雲生前的定位坐標,竟在自動更新...
    “這是活見鬼麽?死人…居然也會發微信?”她的冷笑瞬間凍結了空氣。
    她摔門而去,震蕩中,徐良那隻跟隨多年的舊咖啡杯毫無征兆地在麵前炸裂。滾燙的褐色液體洶湧漫過《湖跺晚報》,聶風雲的訃告在“雙湖公園一周年”的彩色廣告旁,洇開成一團模糊猙獰的黑洞。
    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崔媛媛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刺耳的門鈴如同喪鍾撕裂死寂。
    張得祥倚著門框,聶風雲的警號牌在他指尖漫不經心地翻轉。金屬牌麵“哢噠”一聲脫落,露出背麵:一個用幹涸血液畫成的、詭異扭曲的符號,赫然與八年前花炮廠爆炸核心現場發現的印記一模一樣。
    鬼市終究還是犀利的,是一把開山斧,他緩緩轉身,“知道為什麽死的偏偏是他?”聲音平淡得像在陳述天氣,指間一塊堅硬的水泥塊無聲化為齏粉,“那個雨夜…究竟發生了什麽?”
    話音未落,巨大的書櫃轟然倒塌,精心收藏的微縮城市模型化作無數碎片,每一片都折射出一個燃燒的夜晚。
    崔媛媛彎下腰,指尖拂過散落的《選址合同》:乙方簽名欄,孫啟發三個字已經泛黃,此刻卻像活物般在紙頁上跳動、灼燒。
    “你惦記的孫奎…不是好人,更不無辜。”張得祥猛地擒住崔媛媛纖細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捏碎骨頭,“是啟發的親兒子。”
    一份泛黃的合同飄落在地,觸目驚心的絕密文件上,清晰標注著:雙湖公園選址:鹽瀆第一花炮廠(原湖跺花炮廠)舊址。
    “刑警隊長聶風雲查到我的時候,你心心念念的孫奎正往徐良車裏的威士忌瓶裏灌酒。他,才是這盤棋上推動致命一步的始作俑者。”張得祥捏碎另一塊水泥,粉塵如骨灰簌簌落在崔媛媛發間,“聶風雲?這個家夥固執也貪婪。八年前那個雨夜,是他親手給孫啟發的棺材蓋上了最後一捧土。而你們崔家的廠子化為爆炸廢墟的背景板,他同樣也脫不開關係。正是他的一份‘意外事故’報告,價值過億...的報告,讓真相淹沒...”
    崔媛媛眼底的冰層裂開銳利的紋路:“徐良和孫奎?他們不過是提線木偶,真正牽線的,其實是你這隻手吧?”她踢開地上的文件,聲音冷得掉渣,“這些‘證據’來得太快太巧…也許...是餌?”
    “媛媛,何以見得?”張得祥眯起眼:“都說女人胸大無腦,這一定論在你這裏並不成立。”
    崔媛媛銀牙一咬:“因為你張副縣長,從不做虧本買賣,更不會這麽爽快就亮底牌。說吧,到底要我做什麽?”她的目光像手術刀。
    “聰明!不愧是湖跺主持人大賽的冠軍,雙商在線。”張得祥的氣息帶著冰冷的脅迫噴在她耳畔,“我可以幫你翻案,但是你要徹底離開孫奎。否則…他和徐良,就是同案犯。這...兩個廢子,我隨時可以舍掉。”
    “張縣長好算計。”崔媛媛猛地掙脫他的桎梏,力量之大出乎意料,“可惜,我不是你賭桌上的籌碼!救不救人,隨你!孫奎那個人渣是死是活!”她一字一頓,眼中毫無波瀾,“我!不!在!乎!”
    張得祥愕然地看著眼前這個陌生又銳利的女人。
    孫奎的預言鬼魅般在腦中響起:“崔媛媛的自我意識還沒覺醒。等她覺醒那天…會很可怕的。”
    此刻,崔媛媛身上溫順的瓷娃娃外殼寸寸剝落,露出底下沉睡的火山。
    那個隻會悶聲順從的崔媛媛消失了。
    “媛媛,”張得祥罕見地壓下不耐,“算了,反正我言出必踐,隻能救一個!徐良,還是孫奎?你自己選!”他試圖抓住一絲掌控,“我想說的是:祁青紅是祁青紅,你是你!你們之間的關係不過就是道枷鎖,我不想你為她毀了我們以後的路!這是我的底線!”
    崔媛媛沉下臉,聲音像結了冰:“張副縣長,我和你,現在、過去、未來,‘什麽都不是’。你幫忙,我就記恩;不幫,我也不怨。但請你記住,”她逼近一步,眼底是決絕的火焰,“作為閨蜜,我可以為祁青紅做任何事!我說的是‘任何’事!”
    張得祥看著她在寒夜中單薄倔強的背影,有瞬間的失神,旋即他猛然意識到孫奎也是通緝犯,她此刻必然在狼狽的無家可歸狀態之中。
    他衝出去,在冷風中追上她:“媛媛!你真要為了她和我翻臉?我在你心裏,就這麽廉價?!”
    崔媛媛腳步不停,淚水無聲滑落,聲音卻異常清晰:“張縣長,老張,你是天上的雲。孫奎、徐良,不過是地上的泥。他們犯的事,在你眼裏…算什麽大事?想幫忙,你總有辦法的。”
    她把“大事”咬得極輕,卻像重錘。
    “我去,撞死刑警隊長…還不算大事?”張得祥嘴角苦澀地勾起,鏡花水月的美夢徹底碎裂。
    他一路攀爬如履薄冰,不能在此刻傾覆。
    將崔媛媛安置在酒店,他狠狠掐滅煙蒂,火星如同他失控的怒意。沾著暗紅血跡的警用皮帶在他手中繃緊、扭曲:“徐良!說好的隻是裝醉駕嚇唬他!誰讓你弄出人命?!人命…是你能處理的嗎?!”他低吼著,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
    “老…老板!”孫奎的聲音在電話裏抖如篩糠,汗透重衫,“可,您…您說過特警隊監控有十五分鍾盲區啊!況且…聶風雲拿到了當年崔媛媛父母那份…視頻證據,留不得啊。”他有些語無倫次。
    “閉嘴!”張得祥粗暴打斷,仿佛要將無形的恐懼按回孫奎喉嚨裏。自從那個雨夜遇見聶風雲,宿命的絞索就已套緊。他臉上戾氣一閃,撥通了一個沉寂許久的號碼。電話接通瞬間,他眼中隻剩下野獸鎖定獵物的凶光。同一天,崔媛媛在寒風中遇見了鬱鬱不得誌的交警副中隊長:廖得水。聶風雲的“事故”草草了結。不久,廖得水脫下交警服,換上巡特警的先進裝備,再後來,又緊隨張得祥的腳步北上,踏入駐京辦的燈火輝煌,從此平步青雲。
    孫奎深知張得祥的不可信。
    在被“接見”後,他在市委大院冰冷的花崗岩路麵上徘徊良久。最終,一個鏽跡斑斑的U盤被他深深塞進了“湖跺壹號院”那棵沉默鐵樹的盆底,像個等待被發掘的墓誌銘,忠實記錄著那個致命下午的真相。畫麵裏,張得祥的公務車在烈火中扭曲哀嚎。車載記錄儀循環播放著鬼市殺手李烈那張猙獰的臉,他死死掐著徐良的脖子,聲音嘶啞:“孫奎!老板保了!徐良,要麽你頂罪進去!要麽祁青紅和你全家,明天就會變成高空墜物的新聞!選!”
    徐良的臉瞬間慘白如紙,靈魂被徹底抽空…最終,徐良在巨大的恐懼下“自首”,孫奎奇跡般“無罪”。
    而祁青紅與崔媛媛,這對曾經情同姐妹的閨蜜,在風暴的中心,徹底決裂。
    黑溝鎮,徐良簡陋的墓前。暴雨如注,祁青紅蹲坐在泥濘裏,手中打火機的火苗在狂風中掙紮、明滅。
    “你說養家的男人沒空談愛情…”她對著冰冷的墓碑喃喃,雨水混合著淚水衝刷而下,“原來…不是不想,是再也不能了。”話音落,她濃密的黑發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顏色,轉瞬間化為一片刺目的素白!
    她猛地揚手,將那微弱的火種拋向身旁堆積如山的“證據”:那些用肮髒金錢和謊言編織的所謂鏈條。“肮髒錢堆砌的巢穴…燒起來比煙花更亮!”火焰轟然騰起,映亮她慘白發絲下決絕如冰的臉,“有些人渣,生來就該被拖去祭旗!官,不報了!仇,我自己來!”
    自那天起,祁青紅刪除了與崔媛媛的一切聯係,如同斬斷自己的過去。遺忘對於倔強如她而言就是背叛,唯有複仇的毒火在心底日夜瘋長。
    孫奎獲釋數日後,崔媛媛形容枯槁,像一張被揉爛又攤開的紙,再次出現在張得祥壓抑的辦公室。
    張得祥放下文件,並不意外:“媛媛?孫奎已經回去了,你還有事?”
    “不為他!”崔媛媛聲音嘶啞,眼眶紅腫,仿佛連吞咽都帶著痛楚。
    張得祥捕捉到她眼中深不見底的疲憊和絕望:“有事就說。隻要我有,隻要你要!”他難得地放低了姿態。
    “我…再也不想見到孫奎那個人渣了!”苦澀在舌尖蔓延,崔媛媛深吸一口氣,鼓起最後的勇氣,“我想離開湖跺,離開青紅,離開所有認識我的人…這座城市,我唯一能抓住的稻草,隻有你了。”
    羞恥感如烙鐵炙烤著她的耳垂,幾個月前她曾高傲地拒絕成為他的情人,如今卻要卑微乞憐。“孫奎…那個人渣,忘恩負義…”她喉嚨哽咽,“他敲詐了廖隊長!我…沒臉活了!”她抬起頭,眼中是徹底的空洞和疲憊,“得祥,我對不起廖隊長。湖跺,我待不下去了,太累,太髒。我隻問你,幫,還是不幫?”
    張得祥的神情驟然變得深不可測。他緩步走到她身邊,輕輕拉起她冰冷的手,語調異常平和,卻字字千鈞:“媛媛,告訴我,你想要什麽結果?讓孫奎…消失?也可以。”
    最後三個字輕飄飄落下,卻帶著血腥的寒氣。
    崔媛媛的淚水終於決堤,她緊緊反握住他的手,仿佛那是溺斃前唯一的浮木。
    “不…我要離開!徹底離開!得祥,給我一個新身份,一個幹幹淨淨卷土重來的機會!”她幾乎是哀求。
    張得祥緩緩點頭,眼神是掌控一切的幽暗與決絕。
    “這個機會我會給你。但媛媛,”他俯身,聲音如耳語,帶著不容置疑的審判意味,“這意味著斬斷過去的一切!名字、親人、朋友、記憶…所有痕跡,都將被徹底埋葬。你願意嗎?”
    “我願意!我明白!”崔媛媛深吸一口氣,胸腔裏是破釜沉舟的決絕,“此生此後,我隻求一份死水微瀾的平靜,遠離紛爭,遠離那些披著人皮的禽獸。真正的自由,”她閉上眼,淚珠滾落,“從來不是隨心所欲,而是有權力選擇…徹底放棄什麽。”
    “嗬…自由的內涵?你終於懂了!”張得祥輕輕拍了拍她的肩,唇角勾起一抹難以捉摸的弧度,“好,去休息吧。相信我,一切我來安排。不過,媛媛,”他的目光驟然變得深邃如淵,“無論你到哪裏,都要記住:這世界遠比你想的更黑更不可理喻。而所謂的自由…”他頓了頓,聲音輕得像歎息,“從來都是蘸著血寫就的饋贈。”
    接下來的日子,張得祥龐大的關係網開始隱秘地運轉,為她編織了一個全新的、密不透風的身份繭房。崔媛媛如同人間蒸發般離開了湖跺,在另一個陌生城市開始了靜默的呼吸。直到多年後某個冰冷的清晨,她才驀然驚覺,當年落筆簽名的那一瞬,她簽訂的哪裏隻是一紙更名文書?那分明是與深淵魔鬼締結的、永世無法掙脫的血契。
    從那一刻起,湖跺城夜空中綻放的璀璨煙花不再。
    城市的焰火,落在她這個花炮世家血脈的眼中,永遠蒙著一層揮之不去的、鐵鏽般的血腥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