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摘星餐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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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午休時段,交警宿舍那鐵架床的冰冷觸感,像塊烙鐵貼上祝一凡的後背。他踉蹌著跌坐下去,隻覺得天旋地轉,分不清是千裏冰封的餘威在顱內開搖滾派對,還是那該死的命運之輪係統偷偷上線,正用他那點可憐的腦容量當服務器,加載一個過於狂野的程序。
這眼前的景象印證了他的猜測。
迷幻的光影撕裂了宿舍的灰牆,取而代之的是急速倒退的霓虹燈牌、引擎震耳欲聾的咆哮以及一輛失控跑車翻滾著撞向隔離帶的慢動作回放。
烈焰猛然炸開,吞噬一切。
火光搖曳中,一個扭曲的身影掙紮著走出火海,每一步都帶著金屬摩擦骨骼的刺耳聲響。他渾身浴血,烈焰舔舐著他的輪廓,如同地獄歸來的惡靈。
祝一凡使勁揉搓刺痛的眼睛,試圖驅散這恐怖的幻象。那身影卻在火光中逐漸凝固、清晰:破碎的****,半邊完好卻寫滿驚駭的臉龐…
“聶…聶風雲?!” 祝一凡的驚呼卡在喉嚨裏。
下一秒,視角詭異地拉遠。
他不再是火焰的中心,而是站在了燃燒殘骸之外,成為了一個冰冷的旁觀者。就在幾步之遙,兩個熟悉的身影並排而立,靜靜注視著火舌將“聶風雲”最後一點人形吞噬殆盡。左邊站著的人是錢惠子,她的唇角微揚,那笑容甜美依舊,落在火光的陰影裏卻透著一絲令人心悸的殘忍玩味;右邊的關青禾則麵無表情,清澈的眸子裏凝結著極北之地般的寒冰,刺骨的冷漠足以凍僵任何試圖靠近的靈魂。
冷汗瞬間浸透祝一凡的襯衫,不是因為車禍現場的慘烈,而是這雙冷漠的眼睛:仿佛她們早已預見了這一幕,甚至…樂見其成?
“叮!”
手機尖銳的提示音如同手術刀,精準地切斷了這場幻覺與現實粘連的神經。祝一凡猛地睜開眼,大口喘氣,宿舍的黴味從未如此親切。他抓起手機,屏幕上是錢惠子發來的照片:本該在千裏之外出差的吳定波,此刻正站在金碧輝煌的酒店旋轉門前,對著鏡頭比了個油膩的剪刀手,背景赫然是他們今晚約好的米其林級摘星餐廳。
“這該死的老吳,總是出現的出人意料。”
祝一凡瞥了一眼時鍾,瞬息到了下午五點。幻覺竟貪婪地吞噬了他整整四個小時。一股強烈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纏上心髒。
2、
暮色四合,華燈初上。
祝一凡打車抵達酒店,崔媛媛滴酒不準沾的警告在腦子裏瘋狂閃爍,如同警鈴。
“老祝!這邊!”吳定波在璀璨的水晶吊燈下熱情招手,紅光滿麵,西裝革履,頭發梳得蒼蠅站上去都打滑,哪有半分出差風塵仆仆的樣子。
“你丫的!” 祝一凡眯起眼,宿醉的鈍痛和心頭的不安讓他語氣不善,“不是天南海北出差去了嗎?這降落地點挺精確啊!”
“嘖,老祝,不浪漫的你懂個屁!” 吳定波擠眉弄眼,壓低聲音卻難掩亢奮,“女神一聲召喚,刀山火海也得滾回來啊!咦…媚眼姐呢?”他賊兮兮地左右張望。
“人間蒸發,失聯了一整天。”祝一凡沒好氣地坐下,目光立刻被桌上兩瓶未開封的飛天茅台黏住了。瓶身反射著奢靡的光,像兩個無聲的嘲諷。“吳大狀大手筆啊?今晚這是打算讓我當冤大頭,還是準備喝死誰?”他意有所指地看向吳定波。
吳定波嘿嘿一笑,眼神曖昧地在祝一凡和空座位(錢惠子的位置)之間打了個來回,意思不言自明:兄弟,兩瓶下去,火力全開,爭取今晚一舉拿下女神,開啟X福新篇章,今天給我打個輔助。一看到他的眼神,就知道他想幹嘛,可一想到崔媛媛的警告和督導組可能的抽驗,祝一凡就有些頭皮發麻,但看著吳定波那視死如歸又充滿渴望的眼神,他牙一咬,心一橫:媽的,舍命陪君子了!大不了明天繼續裝死!
這一刻,錢惠子帶著一陣香風翩然而至,妝容精致,笑容無懈可擊。
祝一凡硬著頭皮,當著她的麵“啵”一聲擰開一瓶茅台,先畢恭畢敬地給她麵前小巧的陶瓷酒杯斟滿。
錢惠子低頭看了看自己杯中那可憐的一小口琥珀,又抬眼看了看祝一凡麵前那個碩大無朋、晶瑩剔透的紅酒杯。她“噗嗤”一聲輕笑出來,手指優雅地點了點祝一凡的杯子邊緣:“哎喲~祝主任~您這裝備…是要跟誰決鬥呢?你這麽大,顯失公平嘛~”她笑得花枝亂顫。
我去,什麽虎狼之詞!祝一凡低頭一看,差點罵娘!誰他媽給他換了個喝紅酒的高腳杯?!這容量,一杯抵人家十三杯!
“失誤!絕對是失誤!” 他伸手就想抓過吳定波麵前那隻正常大小的酒杯來換。
吳定波猛地抬頭,眼神裏瞬間充滿了無聲的哀求和絕望,仿佛在說:哥!親哥!又不是不曉得我的酒量,換了我這杯,今晚兄弟我連女神的衣角都摸不著就得交代了!
祝一凡的手僵在半空,內心瘋狂咆哮:尼瑪!昨天剛被“千裏冰封”蹂躪完,今天又要“嘔吐嘔吐,驚起一灘鷗鷺”了!真當老子是酒缸成精啊?!
三巡過後,茅台醇厚的醬香在空氣中彌漫,祝一凡的視野開始像老舊的電視機信號一樣飄起雪花。他彎腰佯裝係鞋帶,目光不經意掃過桌底:錢惠子那雙精致的高跟鞋旁,手機屏幕亮著幽光,她纖長的手指正飛快地在屏幕上點按:【發送定位:金悅酒店,VIP3】。
“老吳…”祝一凡剛想提醒,吳定波卻猛地舉起他那快見底的小酒杯,舌頭有點打結:“來!老祝!為我們…呃…堅不可摧的…二十年的革命友誼,幹杯!”
祝一凡在桌子底下狠狠給了他一腳:幹你個頭!喝成這熊樣,女神還收個屁!隻能給你丫收屍!
就在這時,吳定波臉上那點醉醺醺的紅暈“唰”地褪得一幹二淨,慘白得如同剛刷的牆。
他瞳孔放大,直勾勾地盯著祝一凡身後,喉嚨裏發出“嗬嗬”的無意義聲響,仿佛看到了什麽極其恐怖的東西。
祝一凡心中警鈴大作,猛地回頭。一個穿著猩紅色連衣裙的身影,如同從凝固的夜色中剪裁而出,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桌旁,拉開椅子,在他正對麵坐下。
她身上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舊檀木氣息,與這奢華的餐廳格格不入。她沒看任何人,自顧自拿起桌上那隻本該屬於祝一凡的、容量離譜的紅酒杯,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茅台,仰頭,一飲而盡。
整個過程,寂靜得可怕。
祝一凡喉嚨發幹,艱難地擠出兩個字:“嫂…嫂子好!”
徐萍放下酒杯,杯底磕在大理石桌麵上,發出清脆又沉重的聲響。她這才抬起眼皮,目光像淬了冰的針,直刺吳定波:“兩條路,選!現在跟我走,”她頓了頓,聲音冷得像西伯利亞的寒風,“還是跟這隻狐狸精走?”
空氣凝固了。
錢惠子臉上的笑容絲毫未變,甚至更加甜美,隻是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嘲弄。
吳定波渾身一顫,求救似的飛快瞥了祝一凡一眼,又複雜地望了望身旁依舊笑靨如花的錢惠子,最終像被抽掉了脊梁骨,耷拉著腦袋,腳步踉蹌卻又異常迅速地跟在徐萍那抹刺眼的猩紅之後,逃離了這片奢華的修羅場。
那背影倉皇得宛如身後有厲鬼索命。
祝一凡剛想對這尷尬局麵說點什麽緩和一下,徐萍卻去而複返。
她徑直走到祝一凡身邊,在他和錢惠子驚愕的目光中,一把奪過祝一凡麵前那杯剛倒滿的茅台,用的還是那個巨無霸紅酒杯,毫不猶豫地,緩慢地,從錢惠子精心打理的頭頂澆了下去。
琥珀色的昂貴液體順著錢惠子光潔的額頭,卷曲的發梢,纖長的睫毛滴落,浸濕了她的香奈兒套裝。她卻連眼睛都沒眨一下,依舊保持著那抹堪稱完美的微笑,甚至伸出舌尖,輕輕舔去滑落到唇角的酒液,仿佛淋下的不是羞辱,而是一場甘霖貴如油的春雨。
徐萍並不言語,優雅轉身,看都沒看祝一凡一看,徑直離去。
“咳咳…” 祝一凡尷尬癌都要犯了,趕緊遞上一疊紙巾,“那個…惠子,要不,我…我送你回去吧?”
錢惠子優雅地用紙巾按了按發梢,濕漉漉的妝容無損她半分風華,反而有種驚心動魄的魅惑。她輕笑:“急什麽?任務…還沒完成呢。”她蔥白的手指點了點桌上那瓶開了還剩大半的茅台,又點了點祝一凡麵前。
祝一凡頭皮發炸:大姐!你的任務是灌倒我麽?我的任務可不是陪你殉葬。他語無倫次地解釋:“嫂子…徐萍她性子急了些,掃了興…這頓不算!下次!下次我單獨重請!”作勢就要起身開溜。
“坐下!”
錢惠子的聲音陡然轉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她身體微微前傾,一股混合著昂貴香水與茅台酒氣的幽香鑽入祝一凡的鼻腔,她吐氣如蘭,在他耳邊低語:“我給你一個…坐下來的理由。”
祝一凡渾身繃緊,警惕地搖頭:“不了不了,女神,孤男寡女的,偶怕影響不好…”
“嗬,”錢惠子坐直身體,端起自己那杯幸免於難的小酒,輕抿一口,眼神掃過祝一凡攥緊的手機屏幕(上麵或許顯示了無數個打給關青禾的未接通記錄),聲音恢複了那種慵懶的掌控一切的腔調:“你…就不想知道關青禾今天一天,去了哪兒?為什麽…連你的電話都不接?”
這句話像一根冰冷的魚線,瞬間勒緊了祝一凡的心髒,將他死死地“拽”回了椅子深處。
他盯著錢惠子,眼神銳利起來。
“老祝,快不惑的人了,你還真是……單純得可愛呢。” 錢惠子指尖繞著杯沿畫圈,一圈又一圈,如同纏繞著獵物。“昨晚啊,就在你那杯‘千裏冰封’剛下肚的時候,關青禾…接到了姓張的電話。然後嘛,”她故意拖長了調子,欣賞著祝一凡瞬間繃緊的下頜線,“她就撇下醉貓一樣的你,跟著人家走了哦~還是徹夜未歸呢。”
“張…張林?”祝一凡喉嚨幹澀,這個名字像塊石頭砸進心湖。他想起關青禾談及張林時,眼中偶爾閃過的複雜光芒:那絕非純粹的上下級敬畏。
“對,就是他。” 錢惠子笑意盈盈,像在看一場有趣的戲劇,“怎麽樣?是不是感覺頭頂…有點沉?壓力山大?”
“你胡說什麽!” 祝一凡下意識反駁,試圖用邏輯說服自己和對方,“張市長在湖跺交警督導,青禾是辦公室骨幹,找他匯報工作或者處理緊急事務很正常。”
“哦,正常麽?你自己說出的話自己信不?”錢惠子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掩唇輕笑,“老祝啊,你可知道這張林的底細嗎?”她不待祝一凡回答,自顧自說了下去,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針,“英俊,儒雅,位高權重,正值壯年…更妙的是,他那位賢惠的原配夫人,兩年前…因病去世了,他身邊的女朋友可是一個比一個靚麗。” 她刻意加重了“因病去世”四個字,眼神意味深長。“這樣的男人,對關青禾這種年輕漂亮又有些慕強的姑娘來說,就像一塊裹著糖霜的砒霜。越是看起來甘甜無害,越是…致命啊。”她成功地將一把鹽精準地撒在了祝一凡心頭那塊一直未曾愈合的傷口上。
每一個敏感的人,都在錢惠子的精準掌握中,這個女人,強的可怕。祝一凡煩躁地揮手,像是在驅趕一隻惱人的蒼蠅:“惠子!你想多了!我不是青禾的老公,也沒想過要當她老公。我跟她…不是那種關係!”他試圖用撇清來掩飾內心的翻湧。
“準備騙鬼呢?還是騙你自己?”錢惠子嗤笑一聲,眼神陡然變得銳利,“關青禾難道不是你心裏的‘目標女神’?還是說…你已經把她拿下了,就覺得高枕無憂,可以將她束之高閣了?老祝,三分鍾可以說愛和不愛的時代,我勸你別天真了!” 她的聲音帶著一種洞悉世情的冷酷,“感情?承諾?是最脆弱的東西!對於女人而言,任何關係都是暫時的,是可變的。所謂的機會稍縱即逝,你以為的安穩,說不定下一秒就天翻地覆!別等到你的女神真成了別人的盤中餐,你才躲在牆角抱著酒瓶追悔莫及!那時候,哭都找不著調!”
錢惠子這番語重心長的警世恒言,如同一記記重錘砸在祝一凡心頭。
他沉默了良久,最終化作一聲疲憊的歎息:“謝謝你,惠子。但有些事…”他頓了頓,眼神看向窗外迷離的燈火,帶著一種近乎悲觀的灑脫,“強求不來。喜歡一個人,就該給她自由,讓她縱意飛翔。也許有一天,她飛累了,倦了,會記得回來呢?”
“噗……”錢惠子這次是真的被逗笑了,帶著點荒謬感,“這麽佛係?抽離得挺徹底啊?老祝,你什麽星座?”
祝一凡仰頭灌了一大口辛辣的茅台,試圖衝淡心中的苦澀,甕聲甕氣地答:“水瓶!”
“哦~外星人!” 錢惠子拖長了聲音,眼中的嘲弄更深了幾分,“怪不得了!這瓶子嘛,天生自帶疏離結界。”她歎了口氣,語氣帶著一種虛假的感慨,“能抽離也挺好的,是一種能力。你和吳定波啊,骨子裏其實是一種人。表麵上老實憨厚,心裏呢…”她指尖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最討厭的就是責任和羈絆!典型的…懦夫型回避人格!”她毫不留情地下了判語,隨即恢複了那副慵懶的模樣,仿佛剛才的激烈言辭隻是幻覺。“反正呢,該說的我都說了,關青禾的情況也告訴你了。嗬嗬,言盡於此,你自己看著辦吧。”
她又抽出一張紙巾,姿態優雅地、慢條斯理地在自己胸前昂貴布料被酒液浸濕的地方,輕輕按壓、擦拭。低垂的眼睫下,一絲極其微弱、幾乎無法察覺的憂傷飛快掠過,快得仿佛是光影的錯覺。她放下紙巾,拿起手包起身:“走吧,同是天涯淪落人。這殘局,留給服務員頭疼去吧。”
就在此刻,祝一凡的手機像是裝了炸彈般突然在他掌心瘋狂震動、炸響!那鈴聲尖銳得如同防空警報。
他接起電話,聽著那頭急促的匯報,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陰沉下去,比窗外沉沉的夜色還要漆黑凝重。
錢惠子敏銳地捕捉到他驟變的神色,停下腳步,關切或者說,好奇地問:“怎麽了?臉黑得像鍋底。”
“屋漏又逢連夜雨唄。”祝一凡緩緩放下手機,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聲音像是從冰窖裏擠出來的:“督導組…臨時突擊酒精抽驗。張林親自帶隊,現在…人已經到大隊了。要求所有在隊人員,十分鍾內集合接受吹氣檢測!”
錢惠子那雙嫵媚的桃花眼瞬間眯成兩道危險的細縫,裏麵寒光閃爍:“督導組突襲?這麽巧?偏偏選在今晚?我們這頓飯局…都有誰知道?”
祝一凡腦中如同閃電劈過。崔媛媛電話裏公事公辦卻意味深長的提醒!關青禾失蹤前最後一個看向他那複雜難辨的微笑!還有…他猛地攥緊了手裏喝剩下的半瓶礦泉水塑料瓶,瓶子在他巨大的指力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哢哢”**,幾乎要被捏爆。“沒打通青禾的電話…但…” 祝一凡喉嚨發幹,艱難地吐出後半句,“我給她發了今晚的地址…”他懊悔得想抽自己耳光。
“嗬!”錢惠子發出一聲短促而冰冷的輕笑,紅唇彎起一個刀鋒般銳利、充滿諷刺的弧度,“好一個守株待兔,請君入甕。咱們這位張市長,手段夠髒的啊…看來這一局,咱們都是他棋盤上的棋子咯?”她微微揚起下巴,眼神裏燃燒著被算計的怒火和一絲棋逢對手的興奮。
祝一凡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巨大的失望和被背叛感如同海嘯般將他淹沒。
他望向窗外,城市變幻的霓虹燈光怪陸離,將無邊的夜色分割扭曲,旋即染成一片詭異的猩紅。他眼中翻滾著劇烈的掙紮、痛苦和難以置信的寒光,喉結滾動,聲音沙啞而破碎:“是…青禾?她…為什麽要這麽做?難道她真的和張林…”
後半句話,像一把鈍刀卡在喉嚨裏,再也問不出口。那個在幻覺火場旁眼神冰冷如霜的女孩身影,與現實中被張林召喚後神秘消失的關青禾,在這一刻重疊,令他遍體生寒。
